1
2016年底的那个夜晚,随便什么样的天气和风景,一个念头,如一颗种子深埋在了卢珂文的心底,它从不表现出任何形状与色彩,却在无意的栽培中将根须蔓延,直到某一天破土而出、重见天日。笔者无意将它挖掘,但是想来,卢珂文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安睡反倒是因为这恍然大悟的绝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原本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普通的不良少年,平庸的资质与不痛不痒的烦恼。像任何人一样压抑着,疲惫着,乏味着。本来可以浑浑噩噩地耗过这一生的。
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是在一切都发生之后,也只能是在一切发生之后,实在是太迟了。要是人可以预知未来的发展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知道自己会在何时堕落,会在何时改变。这样的话,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说不定就不会那么被迫地接受眼前的现实。
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更多选择了。
“何时走出平庸,何时变态,何时拥抱本性,这些都不重要吧?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还能继续前行。你以为的那个自己已经走上绝路了,但是埋藏在起源中真实的你,这个绝不平庸,绝不能容忍压抑的,作为逾者的你——你还可以做太多太多,走太远太远。既然世界崩塌了,价值破碎了,意义消散了,为什么不重建他们?为什么不去创造独属于你的未来呢?卢珂文,好好想想我提出的条件,你是个大才,一切绝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是啊,我决不能容许这样的收场。不如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于是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满身血迹的少年脸上浮现出觉醒的喜悦。从身后的男人满意地笑了,他放下持刀的手,离开了洗手间。
“我就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
这个在我堕入绝望时,带着唯一的可能性与不可拒绝的条件站出来的人叫思泉佳。不久后,我作为特招生成为他的学弟,就读于安温学院。
2
作为实验班成员,卢珂文在校外活动时通常只叫上一个执行组在附近待命。当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便会离开现场,隐蔽和监控工作完全由自己完成。这就要说到卢珂文的能力了,如果不是为了找乐子而产生的恶意,说不定他能和任博琪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后来任博琪和王生那样。卢珂文精通生物改造,他可以把皮肤变成鳞甲,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任博琪看到一定会非常崇拜。卢珂文的人偶制作和使魔术水平也很高,他的魔偶除了可以像人类一样做事、活动外,还可以用于监控或者构筑结界,这也正是他不需要杂务社执行组辅助的原因。
祈业曾经这么开玩笑:如果有卢珂文的本事,任博琪最后的变态计划说不定真的能成。可惜没有如果,任博琪的结局是必然——祈业总是喜欢强调这一点,以表达出他对于人生的绝望态度。但是,即便认定了一切不可改变,他仍始终密切关注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很盼望着那个他能够预见的结局。
“其实,越是小事越能发挥出更多的可能性,因为太过微不足道了。或者说,因为无论如何发展都是遵循着必然的方向,所以只要在这个限度内,无论怎样都可以,这不就自由得多了吗?”有时候,祈业会忽然出现在卢珂文执行任务的现场,甚至插手其中。反正他是学生会副会长,同时也是实验班成员,没人管得到他。
“所以你才喜欢这么残酷的事情吗?真恶劣啊,变态。”一具人类形态的东西从房间里走出,随着鳞甲和触手褪去,鲜血和污渍被从表面抽离,挂在身上的布料也遵循着纹理开始重组,变成一套深色的双排扣西装,有着夸张的宽戗驳领。当最后一根彩色的线将插花眼缝合,阴影从脸上淡去,他才能被辨认出是安温学院的总务处处长、杂务社社长,卢珂文。
“我不觉得你这个样子有资格说我。”祈业的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脸颊的血迹,布雷泽以及白色长裤一尘不染。他看了一眼卢珂文身后的尸块,联想到了搁浅爆炸的鲸。
“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卢珂文郑重其事,“别开玩笑了。”
“啊,所以说我才想搞懂到底是什么情况啊。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按照已知的经历梳理到现状,推断出答案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会叫我们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关键在于这个过程是如何推进的。”
卢珂文没有急于回答,而是走到厨房,从柜子里翻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他把酒拿到餐桌上,毫不在意脚下的尸体。祈业嫌弃地咧嘴,用魔术把尸体划到一边,才坐了过来,还小心翼翼地迈过血迹。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啊。”
那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是主观地为已知答案编造过程。祈业本想这么说。
“如果虐待没有危险、不带恶意,或者说不致命。则虐待无意义。就和精虫上脑的**们玩的角色扮演游戏没什么差别,只是自欺欺人的、拙劣的模仿。”
——也就是说,这是关乎起源的东西咯?
对于祈业的问题,卢珂文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它一定是、必须是。起源的追求是一个人的本质,是驱动所有秘术的动力。所谓逾者的觉醒,就是与起源产生关联的那一刻,一切秘术和思想的终极目的都是实现起源。所以卢珂文才会有杀人和开膛的冲动,所以此前的人生才那么苦闷、虚无。
“至于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可——这样做的理由,其实没什么复杂的,仅仅是因为我理解了愉悦的真谛罢了。”
接下来,是关于幸福的论调。
“仅仅满足欲望而已是不会快乐的。用你的话说就只是一种情绪,是发泄,是填平缺口,而不是获得希望。无论是暴力还是什么,这种需求是彼此的,你情我愿,因为这种感情的存在,这就都是分内的事情了,不管做什么充其量也只能叫做完成任务罢了,它只不过是一个保持不崩溃的最低限度。”
卢珂文故作深奥地微笑着,喝了一口酒,随即被辣得咳了出来,那是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味道。
“这他妈什么玩意?”
“新点啊,闻味儿就知道会是这样了吧”
如果是平时怎么可能闻不出来,但是现在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内脏和血肉的气味,换作普通人恐怕连维持呼吸都困难。
“走了走了,回去喝VSOP。这玩意喝着咳瘦。”卢珂文刻意这么发音听起来很好玩。
3
卢珂文第一次喝白兰地是在2017年,这么说来,他后来的口味大概是受思泉佳影响的。
下楼准备整点夜宵的时候看到房梁上挂着室友的尸体,这必然是一件令人感到惊讶的事情,卢珂文对此的反应也不例外。
他给思泉佳打了个电话,没过十分钟,正在执勤的司马簇生就来了一大帮人。思泉佳也来了,睡衣都没换下去,直接在外面套了件大衣就跑来了,来的时候哈欠连天。
“抱歉,当时吓了一跳。我应该直接打司马的电话。”见到思泉佳后,卢珂文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没事,本来我也打算通宵的。”思泉佳又打了个哈欠,呆了两秒钟,“好吧,是正准备睡,都快睡着了,他妈接到你这货的电话。”
“对不起。”
“没事。”
因为卢珂文和思泉佳熟悉,且执勤的是司马簇生,所以只简单聊一下就没事了,杂务社迅速地清理现场,被惊动的学生们也都返回了宿舍。思泉佳逐渐醒盹了,紧接着感到的就是饥饿,他也懒得换衣服,直接带着卢珂文走出结界觅食。在五大道附近兜兜转转,去便利店买了一小瓶新点还有一些三宝乐,两人坐在了烤冷面烧烤摊旁。
那瓶烈酒给卢珂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前听说白兰地是生命之水,回味悠长,没想到实际的口感却是刺激又直白。
“哈哈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要买的!真是冤大头,花那么多钱买瓶这个”思泉佳终于忍不住开始嘲笑了,“白兰地至少要大牌的VSOP起步吧,不然喝着咳瘦。”
原来如此,卢珂文的口癖是这么来的。
“还是喝三宝乐吧。在便利店的工业啤酒里,没什么比得过它。至于精酿的话,就是白熊了。”
思泉佳的选择果然没有错。“新点是什么垃圾——”卢珂文在心里骂道,即便如此,几年后他还是偶然抽风又尝试了一次。
“你抽烟么?”思泉佳给卢珂文递来一盒烟,是那种装细烟的扁盒子,浅绿色的,卢珂文认得,是所谓的凉烟。
卢珂文本来想拒绝,却不经意地点头嗯了一声。
“你姐的,从那天起就一直揣在这件外套里,忘拿出来了。”思泉佳把那盒烟拍在桌子上,随后又伸手从睡衣的内衬里掏出一个银质的烟盒,“女生抽就算了,你就别抽那种娘炮烟了,都是香精,伤舌头。”
卢珂文被带坏开始抽烟了,思泉佳递过来的手卷烟大概并不会比凉烟好到哪去。
“放这么多辣,真变态。”思泉佳看着卢珂文手里的烤串,咽了咽口水。他转念一想,“变态”这个称呼倒是很恰当。
“卢变态,室友在你客厅里上吊了,现在还吃得那么欢,以后就叫你卢变态吧?”
“什么路边摊卢变态的,随你怎么叫了。”卢珂文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啤酒,“不过,大晚上搞这么一出是够惊悚的。”
“也是赶巧,正好是在宿舍的公共区域,还正好让你碰上了,要不然可能明天早上才发现。”思泉佳摊手,反而表示卢珂文能够及时发现这一切是件好事。
“嗯,我真是倒霉催的碰上个自杀的舍友。”
“啊,室友自杀多大概率?百分之多少还是几百分之多少?我也不清楚男女比例。”思泉佳说,“反正每年总得死点新人,俩女一男?一男一女?两男两女?不知道,女生多一点吧。”
“你搁这搞献祭呢?还每年都有自杀啊?”
思泉佳吃着东西,点头肯定:“亚洲三个安温,紫金市一个、日本还有一个。但其实大部分都招进海津来了,一届总共也就一二百人,再死个三五人的呢……这么算来,自杀率也挺高啊?你想啊,都是些有心理问题的青少年,不然也不会凭借那么偏激的执念成为逾者。回廊理论嘛,魔力由极端的意志转化而来。”
“呵,这么说来,还真是……”
卢珂文想到自己入学的契机,进而脑海中便又浮现出姐姐那时走进厨房的背影,随后是腰部的曲线、小腹的质感、深邃的肚脐。紧接着,是溢出的鲜血、蠕动的内脏,还有醉人的恶臭。
那天晚上,一时冲动酿成了大祸。没有人想象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卢珂文自己也没有。他跪在地上向自己保证一千遍一万遍:自己是爱家人的,自己想当个好孩子。然而死人只是一堆等待着腐烂的骨肉相连罢了,其中可不会有什么原谅或救赎。为绝望的卢珂文带来一丝转机的不是随后赶到的思泉佳,而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姐姐卢珈文。
她伸出颤抖的手,惊惧悲哀的神情与蠕动的嘴唇不知要诉说什么。卢珂文的眼眶逐渐噙满泪水,因此看不清挚亲的面庞。本来这是一条绝路的,但是看到卢珈文身上被血水浸湿的睡衣,腹部的起伏,卢珂文发觉:就算一切都无法挽回,自己至少还能做些什么。他渴求着姐姐不要死,随手拿起碎掉的瓷片或刀子,总之是能够划破衣服的利器就好。他打了温水冲掉卢珈文一身的血,用毛巾擦干她的伤口。
“求求你,再坚持一会,只要再有一会儿就好。”这样恳求着,将利器插进姐姐的肚脐,使尽全身的气力向上剖去。“在我做完这一切之前,请不要死!”他第一次主动与卢珈文接吻,拥抱着她虚弱的身体。
——啊啊,这感觉其实也挺不错的嘛。
压抑扭曲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充实和自由,仿佛生命的种子就在此萌发,破土而出。卢珂文终于承认:自己早就想这么干了。这不是照着肚子打几拳的泄欲,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向往,是对于幸福奔放的追求。
与之前对这癖好的羞耻与恐惧不同,此刻想到肠子那包裹着黏液的温柔触感,卢珂文反而感到身心愉悦,食欲大增。他忽然很开心地问思泉佳:“一般人自杀都是在夜里吧?这么说来,我和家人的冲突也是在晚上——至少是天黑之后。”
“嗯,和激素分泌有关吧?好像抑郁的原理也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一种助眠保健品是褪黑素,好像这东西影响情绪。”
卢珂文举起啤酒罐与思泉佳干杯,随后将半听啤酒一饮而尽——这已经是第四听了。
“那不错啊!”欣喜奔放的话语满溢而出,愉悦之道就在其中。
4
“那么,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这样的话,既然没有一点救赎的办法的话,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果然还是这样,卢珂文失望得想要叹气,又好像松了一口气,随即他振奋起来,虽感到悲伤,却也难以抑制上扬的嘴角。
“反正都是要死,不如让我来。”卢珂文用力说出每一个字,从脸颊、下巴再到脖子的肌肉都被牵动。
程栀被这句话震撼到了,既不是恶心,也不是喜悦。那震撼令她发笑,笑得破了音,笑得前仰后合,站不稳身子。她早该察觉到的,她明明早就有所察觉,卢珂文的关切和诱导,还有他那饱含深意的不祥的微笑。
“来呀!——你不早说!”
真是白白挣扎了那么久,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放学后的魔术也没有任何意义。无耻的懦夫,说到底不还是没有做出一点觉悟吗?不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别人吗?但是,这样也好,或者说都无所谓了,因为死亡的结果不为过程所改变,死了就是死了,程栀这个懦弱无能的蠢蛋,不管怎么死都是毫无意义的,她的死亡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对自己人生的否定。她回想起母亲的难产、幼儿园时掉进泳池里、小学时被大狗追、中学时冲马路被车撞……这都是极好的机会,而且那样的死法,本质上和她现在面对的死亡完全没有区别。非要说的话,像她这种让人厌恶的家伙,如果早些死去,大概能减轻不少罪孽吧。
真懦弱,卢珂文嗤之以鼻。
“这可绝不是冲动,不是往下一跳、一闭眼、一个动作之类的就能结束的痛苦。”卢珂文看着手舞足蹈的女孩,进行最后的警告,“是对灵魂的拷问,是对存在的否定。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天堂的恩赐或者地狱的惩罚,但是在此之前,在你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罪孽都要被问责。”
“啊啊,好啊!正合我意!”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卢珂文想。程栀并非不理解这话的意义,而是强迫自己去接受。她这个负罪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如果能被杀死,如果能被残忍地惩罚,大概真是一种心理安慰,叫她能够确信自己不再亏欠什么。
既然如此,卢珂文就没有任何负担了。其实就算不问他也心里清楚:程栀就是这样的人。安温学院里敏感的自杀者都遵循着相似的思路,因为唯有这些问题无法得到解答,因为都是离经叛道的罪人。于是,卢珂文果断地迈出了脚步,发动魔术,自以为是地嘲笑和羞辱着绝望的懦弱者。
“如果你觉得太疼了受不了的话就哭着求饶吧,我治好你、放过你!”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这样做,因为从来没有人感到后悔,就算再怎么痛苦也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咎由自取,是活该受罚。
“如果我现在放开你,你是不是就会惭愧地逃跑,从此对于死亡避而远之,灰溜溜地混过这辈子了?”他轻蔑地嘲讽道。
女孩痛苦得大叫,但是小型结界将他们与外界隔绝,没人听得见,没有人会来救她。面对这种情况就像面对生命,要么求饶,要么死亡。卢珂文洋洋得意,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变态的欲望才杀人的,这杀人冲动的背后有更加深刻的意义。
替软弱的人动手、帮人救赎或解脱,卢珂文倒是不会相信这么伪善的理由。但是,沉浸于如此扭曲的罪行,沾染了那么多的血污,畅快的感受和道德的常识互相矛盾,叫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因此必须理解自己的动机。
皮肤变得坚硬,双手变成利爪,骨板和鳞甲从皮肤上蔓延开来——卢珂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魔术不再是生物改造的技能组合,而逐像是固定搭配的变身了。他每次杀人,魔术都会将这副躯体强化得更加完善,更加适合“杀人鬼”的角色。
他越来越驾轻就熟地开膛破肚,区分出不同的器官,用最完美最舒适的角度感受腔中的温软和痉挛。但是,这才不是什么变态的爱好,才不是那么简单低俗的事情。
他的利爪刺入肚脐,因为那里是与诞生的连接;他切断子宫,因为那承载着未来的希望;他扯断肠子,因为它为这肉身将能量转化,因为它堆积着秽物。啊,把你的肠胃都拽出来理一理、冲洗干净,看看里面流出的恶心发臭的东西,就是这样肮脏的它们为人类供给活下去的力量,难道人的本质就是这么不堪的嘛?卢珂文的破坏就是否定的表达。
对啊,他恨啊。他憎恨**,因洁癖而感到羞耻,他恨别人的畅快、恨别人的心安理得。所以他才要这样做啊,这是对诞生、家庭、**和肉身的反叛与仇恨啊。他才不是什么下流的变态杀人狂,他是艺术家、是哲学家,是抗拒堕落的复仇者。
卢珂文必须这么想,这样才能感到理所当然地接受快乐。在面对程栀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当这是一次行为艺术,当作是少女的伟大献身和自己的伟大比喻。他原以为一切就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因为程栀看起来似乎也只是这种程度的人。
5
又是那条步行街,补习班所在的大厦下面,临近海河的地方。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午夜的这里,也许是因为走了太多遍了。说实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昏暗的光线和空旷的路面。有时候我会诧异为什么凌晨会有老奶奶遛狗,有时候还会遇到24小时便利店的店门被“小心地滑”告示牌闩住,我曾经试图开门进去买瓶水,结果被值班的大妈劈头盖脸一顿骂……总之,是有些事情发生,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所以要夜行,大概并不是因为夜晚的城市有什么神秘浪漫的东西,仅仅是为了能够独自散步,更好地呼吸肮脏的空气吧。
但是,说不定也有可能会出现什么奇遇之类的吧。因为这条本应该空荡荡的步行街上出现了几个人,清一色的金扣布雷泽配紫色领结,细心的话可以看到他们都佩戴有苹果袖扣,不过对我来说就算不观察也能猜到。安温学院海津分校杂务社校外执行组,学生会的佣兵,校外活动的时候他们都是这么穿的。
我不以为意地走近一些,他们也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停下脚步来,有人抬头看了一下,最多也只把手伸进西装的内衬,应该是为了便于掏枪。
真是的,哪有什么奇遇,我真蠢。
安温校服里的拟回廊不仅是辅助魔术、调节体温而已,一旦穿在身上它就会自动运作隐蔽和暗示的魔术。也就是说,普通人根本注意不到穿着校服的执行组,就算是天赋异禀地察觉到了,大概也只会被杀死。按理来说不应该杀的,明明有魔术可以处理记忆,但是流程和任务报告就会变麻烦了,所以这些冷血无情的懒虫肯定会下杀手,反正在那么大的城市里失踪一两个人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我又稍微走近一些,被人认了出来。
“怎么了,云颖?”
碰巧路过而已——这是实话,不同于前些天面对任博琪那次,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午夜散步时遇到学院的校外执行组。
我本来没有兴趣逗留的,但还是随口问了一下他们在做什么。其实无非是关乎外界逾者的觉醒或者秘术滥用之类的,八成是来杀人的,但也有可能要带走活的。
“杀一个孩子,刚刚觉醒。如果是以前大概能走特招生吧,偏偏赶上这时候,算她倒霉。”
“孩子?”
“啊,才16岁的样子。”
“切。”好像也和我差不多大,总感觉有些不爽。
“我今年就要从魔术学士毕业了,所以这么说也没问题吧。”他笑了一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甚至有些腼腆。
“别太得意忘形了。”我嘟囔着,向他们把守的小区里看去,还有几个人正守在一栋楼下。考虑到其他的出口,粗略地估算一下,这次杂务社至少出动了二十个人,也就是四个执行组。要知道,杂务社的校外执行组总共才不过十个。
“有这么严重?”
“按照协会的分级应该到B+了吧,据说是空间类的秘术,有潜力觉醒魔法。”
这种情况绝对要叫实验班来了吧?至少要出动一个实验班成员。不知道这个大半夜被叫出来工作的人是谁,真可怜。
“程栀在里面,你要等她吗?”
我决定留下了,并且收回之前的想法,因为程栀说不定乐在其中。
“其实,按理说只要两到三组就好了。”
“毕竟是程栀嘛。”我能理解,如果是其他人来做,大概可以伪造成煤气泄漏之类的吧。
“嗯,不愧是师从老卢,一样的作风啊。”说到这里,他忽然开始抽烟,我连忙从下风的位置躲开了。也许是因为工作和学业繁重,总务处和杂务社的人大都对烟草和咖啡因上瘾,有些近乎疯狂,比如今年那个新来的李安平。虽说这些东西提神比魔术来得更加简单方便,但卢珂文作为老大对风气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还拿李安平来说,他和卢珂文认识后没多久就开始每天喝大量的浓缩咖啡、烟斗不离手。
在读魔术学士的学长很慢地抽完了一根烟,尽管我这会一直在走动以避免被熏到,但鼻腔里还是残留有烟草的气息。该怎么说呢,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这种味,主要是不喜欢被熏。待烟散去后,我甚至又特意地嗅了一下,当然这不意味着我喜欢它,只是下意识之举。然后我因此闻到了一些不同,该怎么说呢,像是焦糖慢慢变糊的味道,但是又有些生涩……
有一户房间闪烁着橘色的光点,摇摇晃晃地将小区照亮,那就是气味的来源。随着噼里啪啦的几声,火势猛地变大,几个人从楼道里飞奔下来,沉重的皮鞋敲在地面却没有发出应有的声音,是静音的魔术。
最后一个出来的人要从容得多,那个景象总是让我联想成一个散着长发的女孩子从火海中走出,一边是被烈火照亮脸颊,另一边是摇曳的阴影。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着火的只有一层,大概在四五楼的位置。
不管怎么样,程栀是从小区里出来了,步伐平稳规律,但是很快,大衣的披肩和下摆也随之晃动。她的外套敞着怀,里面是向服装社定制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称得上是校服的衣服,水手领、双排二扣一的短夹克,一片领又做了叠袖的短衬衫,里面塞了华丽的领巾。下装倒是意外地符合原来的标准,第一次发校服的时候本来就给过我们三个不同长度的裙子,其中最短的就像程栀现在穿的这样,盖到大腿的三分之二。她还总是穿高帮的板鞋或者靴子,以至于我从没见过她穿什么袜子,丝袜好像也只有在去年玩失踪的时候穿过一次——所以我才会印象深刻。
大概是实验班开课后没多久,她开始佩戴各种首饰,多为白金或铂系金属,宝石也少有张扬的色彩,可以看得出有在克制。然后她还打了脐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种东西。这些饰品贵金属和宝石的意义很明确,是拟回廊,无论是储存魔力还是辅助魔术都很好用,成本大概是由学校来出。程栀擅长这类魔术,但就算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和解释,我也觉得这不是她的风格。
这个样子的程栀,很有礼貌地向杂务社的社员道谢和道歉,甚至看起来有些弱气。
“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我自己都能处理干净的……谢谢……”
真可爱,好像她还是原来那个矜持、文气的少女。什么嘛,这不是没什么变化嘛?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为此高兴,但总之是更加安心了。
“哟!”和杂务社的人交流过后,她向我招手走来。
“怎么样?”我这样问道,实际上并不在意,只是象征性的问候。说不好是因为与己无关还是已经知道答案,总之我问出了自己毫不关心的事情。
“那家伙……挺坚强的,一点都没哭呢。”程栀居然认真地回味起来,真是够了,“真可怜,也就差一点吧,差一点就不至于这样。倒不如说我们都是。不对,差得远呢!唉,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可爱纯粹的美少女了吗?”
“是女孩子啊?”我有些诧异。
“是女孩子,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大半夜的出来干活。”程栀耸耸肩,“女孩子比较好欺负嘛。你不喜欢美少女吗?”
是很喜欢啦……不管是美少女还是美少年都会喜欢吧,因为本身就是美好的代名词。但是就像程栀上面所说的,这个世界上恐怕并不存在真正的美少女和美少年之类的,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妄想。总之我是没在现实中见过那样明智、坚强又纯洁的人,青少年才没有那么美好,要么痛苦,要么浮躁,或者浮躁地痛苦着。
“一起吃宵夜吗?”
老实说并不饿,但我答应了下来。
“大周日的还出来散步啊?”
“已经周一了。”我纠正道。
“是呢。”程栀抬起腕子看表,星星盘看起来像青金石,很漂亮。好像是德国产的,表径稍微有点大,程栀戴起来也有些勉强,毕竟是女生。
“睡不着,就来走走。”我回答她前面的问题。
“从学校走到这里吗?也有一段距离了。”
“还好。”算上中间的弯弯绕绕可能有四五公里,比我实际感受得要长,“一般是从大沽桥那边,沿着河边过来,一路走……”
“你家在河东那边啊,直沽?”真是的,她是怎么猜的。
“然后回家睡吗?”程栀接着又问。
我摇头否定,稍微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入学安温以来就没怎么回过家了。自从加入实验班后,父母和姥姥好像也从来没过过问我的情况,大概是学院叫人去做了暗示魔术吧,但是当我偶尔回家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和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说不定是被设定成“只有当我出现时才会记起自己家有一个女孩”了呢。
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对家里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有讨厌的地方也有喜欢的地方,平时如果不是有什么需求就不会想起来。因为安温学院会给实验班发奖学金和活动资金,所以我也完全不担心生活费的事情。我常常散步回去只是因为熟悉这条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程栀你呢?”
“什么啊。”
“回家呗。”
“唔,怎么可能嘛。”
也是,这个样子怎么能回家见大人,说到底只是高中生的年纪。虽然这种事情都可以用心理暗示的魔术摆平,但那么做的话回不回家大概也没有意义了。我歪头瞟着她的脐钉,有点想伸手上去戳一下,感觉很好玩。
“倒不是这回事,这其实也无所谓,遮住就好了……”程栀好像害羞地偏过头去,难道是因为我在看吗?
“总之我就是不想回去啊!”她有些恼怒,步伐变得快了一些,小靴子咚咚咚地跺在地上,“有什么好回的?”
说得倒也是。这时候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维系我们和家人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毕竟我们的前途都被安温学院包办了嘛。所谓的亲情,只不过是为了心安理得交换利益的借口,或者空虚中的自我感动。
下周实验班要出国,去地中海,是很重要的活动。虽说每一次都很危险,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应对,但是这次好像完全是另一个级别的了。为此我也犹豫过要不要回家看一眼之类的,但终究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真死了尸体也不会被交给家人吧,学院应该会叫人处理他们的记忆,所以说回家毫无意义。
当然我是不会死的,也不理解那代表着什么。
“如果我死了,所有东西就都交给你处理吧。”真悲观,但程栀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我戴首饰不好看,放着占空间,又舍不得卖掉——如果你死了的话。”说这种话可能有些不吉利,但我也没太当回事,“不过我很喜欢你的丝带。反手绑头发还能把蝴蝶结打得那么漂亮,怎么做到的?用了魔术?”
“会有一点吧,但是熟练了就没必要了。”程栀一把拽开了绑在头发上的丝带,然后又迅速地绑回去了,感觉很厉害。
“这种东西随便要多少都有啊,是礼盒包装上的。”程栀好像是很喜欢把东西的包装都收集起来,按照颜色和大小的次序摆在宿舍的阁楼里,还挺好看的。
还是算了吧——反正刚刚我也是随口一说。我头发很短,用滑溜溜的丝带绑会很麻烦,而且必须要用魔术才能固定。
“真是的,你到底都在想什么啊。”程栀一脸不满的样子,“在想我死的事情?”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啊!不管怎样我都会活下去!”她坚定地说,压低嗓音,“为了恶心你们,为了得到答案。”
真是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会讨厌我吧,觉得很恶心、很卑鄙。”这时程栀又变得轻松平淡,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样。但是按理说不会不在乎吧。
“我讨厌卢珂文。”脸颊的肉抽动了一下,有点可爱。
“你应该知道吧,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新生自杀,为什么手法那么残酷。”
进入实验班之后我就知道了,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被他杀的,而且,那些人本来就都是要死的。这么说来,程栀的失踪也没什么可疑的了,难怪她讨厌卢珂文。我好像始终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从未想到过它。
“变态。”
程栀说卢珂文的起源是开膛,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她穿成这样就是给卢珂文看的。说来也是,程栀在宿舍穿的睡衣就没有那么短的。
“他肯定气得牙痒痒吧,因为我在挑衅啊。这家伙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杀我吧!居然还说什么嫌我的肚脐不好看。真恶心,这个变态。”
所以她才打了脐钉,虽然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这么说你活到现在真是奇迹,他总能在背地里收拾你吧?”
“啊,但那只是一时的而已。况且好歹我是实验班的,不会白白叫他欺负。总之只要能恶心到他就好了。”什么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分明就是小女孩在赌气嘛。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毕竟是……”我猜到她要说什么了,肯定是自杀那晚的事情吧,之前所谓的“被好好教育了一通”。不过归根结底这也是程栀自己的功劳吧?
“所以说程栀,你在为了什么活下去?”
“不是已经说了吗,为了恶心你们,为了得到答案。”她再一次咬牙切齿,态度决绝,完全不是对卢珂文的那种挑衅。
我感到胸口有点难受,要说的话就像是水要溢出来一样,但又有些堵得慌。我意外地完全理解程栀的思想:是为了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而自卑,所以要做坏事,所以要堕落,成为别人讨厌的样子,这样才是名副其实的坏孩子,这样反而问心无愧。我清楚地知道她在折磨自己,那肯定是痛苦的事情。但我也感到茫然,因为完全无法体会那样的心情,也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空虚中夹杂了一丝悲伤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