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2016年12月底入学的,当时正值安温学院的寒假,但结界里仍有不少学生,除了“特殊学期”的加课,学生会和社团的留校工作,还有无处可去的特招生,他们大都作为实验班成员或杂务社的执行员待命。我因此提前接受了杂务社和实验班的训练,在2017年3月正式开学前,便已经掌握了基础级第一年的大多数魔术。
祈业是2018年来到安温的插班生,不用想,肯定也是特招,如果是普通情况的话只会提前记下名字等来年再招入学。虽然那时我已经算是学生会的干部,但毕竟不像后来那么手眼通天。第一次遇到祈业时,我从来没想到过会和他成为朋友。
那个清晨,有一栋宿舍发生了火灾,理所当然地,这种事还要交给杂务社来处理。虽然灭火和处理现场并不是我的工作,那一天也不是我执勤,但思泉佳说我身为他的助理,遇到这种级别的灾难最好都要到场。真是的,才睡了四十分钟而已,但是这种事情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真难办。
我拎着早就准备好的,一整杯的冷萃咖啡溜达到现场,思泉佳什么都没说,直接掏出卷烟递给了我。作为杂务社与实验班成员,要一天24小时随时待命,又不是所有时候都有劲头使用魔术——再说那样副作用更大——我只好指望这两样撑着了。冷萃咖啡的做法是思泉佳教给我的,用1:3的粉水比萃出的浓缩液,喝下去比意式热浓缩还上头,不过也更容易拉肚子。
火势逐渐被魔术压制,红日升起,阳光洒满大地,我疲惫的双眼算是遭了罪了。大概是在火未完全熄灭,太阳也尚未脱离地平线的时候,思泉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未免太过分了。”
确实多多少少有点过分,但是洋楼用魔术就能恢复如初,所以没什么好惋惜的。
“这间宿舍里住着三个女生,有一名是今年的新生。”思泉佳对我摆出严肃的表情,“这么做也太过分了,已经开学五个月了还搞这种自杀的事情,而且整个宿舍都遇害了。”
我很清楚他在说什么。
“第一次只是帮助自杀未遂的人,这倒姑且算是善事。后来,对本来就有心自杀的人下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年过去了,现在,你的胆子真是肥了不少啊,这次做得实在不妥。”思泉佳的声音很小,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肯定是用魔术说的悄悄话。
“去年下半年只有三次校外任务中有机会做到,今年上半年更是一个都没捞着,在学校也只有两名自杀者……”
“是四名!”思泉佳强调到。
“对不起,不过我想那两个不算。虽说这与性冲动无关,但我果然还是对女孩子更感兴趣。”
思泉佳扔掉烟头,呼出青蓝色的烟,叹了口气:“行吧,反正也不是没办法圆。但是以后别再这样了,哪怕对校外的平民下手也比这样好处理。安温毕竟建立在结界中,我们都是被监视着的,就算是校领导他们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但就怕万一有人较真呢?”
“所以说——?”我想,思泉佳这番话是算是一种许可。
“最好你自己把烂摊子收拾干净,剁成肉泥喂鱼或者烧成灰冲厕所都无所谓。校内校外都好,以你现在的职位应该可以自己处理问题了。”
看来是没问题,我于是欣然答应,以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事了。
杂务社是个好地方,小到设备维护、校园清洁,大到学生自杀、校外招生,什么事都管。作为特招生的我,当然会更多地接触一些涉及机密的工作。这关系到第一次见面时,思泉佳提出的条件,也是大多数特招生都面对过的条件。我来到安温学院根本不是为了恢复学业迎接什么美好未来,而是一个交易,安温学院为我提供生活的保障,而我要为他们做些事,比如校外行动。
从一开始就被思泉佳看好的我成为了实验班最优秀的成员,并不是因为秘术方面的天赋——我甚至不是魔法使——而是因为杀人的天赋。生物改造、人偶制作、结界术,这些本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优秀之处在于,将其特化为了杀人技。也正因如此,作为交换,思泉佳他们才愿意给我更多的纵容和更大的权力。
“学长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们两人猛地回头,看到一名穿金扣布雷泽的男生拎着包向这边走来,显然是准备去教学区。我听说过这名新生,他是前阵子插班进来的,叫祈业,据说资质很好,学习也用功,几乎算得上是个天才。
“这次的任务都安排好了,不需要额外的帮忙。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别耽误上课时间。”我想就这样把祈业打发走。
“这么早就出来了?不是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上课吗?”然而,思泉佳似乎想和他聊上两句。
祈业不属于杂务社,但他是总务处的人,同时又是特招生,按道理应该算是“自己人”。但我毕竟是杀人放火的凶手,所以还是感到些许紧张和不安。
“去自习室坐坐,在单间里吃个早餐,看会书。”真勤奋,真严谨,感觉是个古板的人,他甚至还特意强调去单间——自习室的公共区域禁止饮食。
“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见识到学生自杀吧?”思泉佳指向发生火灾的宿舍,“居然用自焚的方式,还把室友都给连累了,哎……真是一群不良少年啊。”
我开始心虚,不希望思泉佳说太多。
“啊,早就有所耳闻了。这样的学校里,新生中出几个自杀者也在所难免。”祈业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甚至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平和地微笑着,向我转过头来:“不过,一般情况下都是发生在刚开学的时候吧?这次还真是不寻常呢。”
“嗯,听说自杀者是被耗尽的,也许是今天这个人比较能耗吧?”我如此回答,总觉得这个祈业已经猜到了什么。
“祈业也是我亲自带进来的,没想到是这样的天才。他在实验班的表现,比你可是有过之无不及啊,卢珂文。”思泉佳这么对我说,大概是在刻意撮合我们两人认识,“这样,祈业,今天你都什么课?”
“起源哲学,上午的大课。下午还有实验班的训练。”居然在入学第一年就报这么难啃的课,而且还是插班生,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实验班对你来讲也没什么事可做吧?刚好卢珂文也在有空,到时候我和老师说一下,帮你们请假,一起沟通沟通今天的情况,晚上十二点前给我一份报告。我后面再交给宣传部,明天的头条就全靠你俩了。”老思对我和祈业比了个大拇指,自顾自地离开了。
“是,学长。”祈业向思泉佳和我点头致意,也拎着包走了。
那天下午,我在思泉佳的示意下,第一次向别人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听者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也毫不吃惊,好像他早已了然于心,又满不在乎。祈业很认真地帮我解决了这次的事件,就好像只是一份普通且轻松的工作。
2
2020年2月底,李安平第一次了解到“逾者”“回廊”和“秘术”的概念。4月8日星期三的晚会上,他认识了卢珂文,并对自杀的真相表示质疑。
“居然统计了那么多年的校园报,真是不错的毅力!”卢珂文夸奖道,“不过也别把学生会当作是饭桶啦。还是说,你认为学生会就是一群自我意识膨胀的青年学生为了满足权力欲而造的过家家游戏?”
“你了解安温的构成吗?社会学或神秘史的课应该已经教了吧:安温是阿瓦隆秘术学会之下的教育机构,而安温的管理系统是完全独立的。但有一点教科书上没说清楚:这世界上本来就没多少逾者,就算是大量毕业生留校,除了教书之外也还有自己的研究工作,能管事的校领导少之又少,更何况百年前刚建校的时候。所以,学生自治的传统维持至今,由学生会领导。也就是说,学生会及相关社团是严谨、专业且权威的组织,并非形式上的游戏。”
李安平耐心地听卢珂文解释,即便这些资料他早就都查到过了。再说,仅仅从处理自杀的事情上,就足见这些学生团体在校园内的地位了。
“利用职务和权力?啊,有意思的想法。但是,为什么呢?为了包庇某个谋杀犯吗?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如果按你的推理,这只是某个变态随机的杀戮发泄罢了。但是,一个变态杀人鬼如何值得我们包庇呢?安温本质上是一个学校,豢养杀人鬼的意义是什么?并且,除了‘女生的尸体更不完整’和‘腹部一定会被破坏’外,还有其他规律和线索么?”
李安平无言以对。的确,他的所有猜想都没有关键证据,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找茬的笑话,就像蒋凌源一样。
“不过,我也不能证明你的猜想错在哪里。毕竟是那样夸张的场面,又没有电子眼的记录,仅凭目击者模棱两可的猜测的确不足以令人信服。”就如卢珂文后来所说,他对李安平始终都很坦诚。
“这样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报社团,或者报了什么社团。但如果有兴趣,有心的话,来杂务社亲自了解一下自杀事件吧。如果真能查出什么秘密真相、变态杀人狂的话,那可算是大功一件。”
于是李安平被推到了司马簇生面前,也正是这个时候,蒋凌源开始了他的表演,逐渐成为晚会的中心,卢珂文便屁颠屁颠地赶过去拱火了。
在这个晚会之前,李安平就已经闻名全校了,原因不是他个子高还长得帅,也不是优异的学习成绩,而是他每天上学的行头:大礼服、高礼帽、领巾、手套和文明杖。
安温学院的校服大体分为三种,最常见的是海军蓝布雷泽,其次是采用了类似猎装的设计的运动装,第三种是晚礼服。礼服也有Black Tie和燕尾的White Tie之分,甚至还有晨礼服。大多数同学都很少有机会穿这些衣服,尤其是晨礼服和燕尾服,或许只有开学和毕业的那么两次,其他时候都在衣柜里吃灰。刚入学的李安平既没什么地位,也从未被邀请参加活动,这样的他却每天穿着大礼服招摇过市,自然会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自杀”的晚会过后,李安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穿着礼服前往亲王府了。他成为了杂务社和实验班的成员,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在于后来补上的推荐信和卢珂文那天晚上随**待的事情。
晚会结束后,李安平和卢珂文相谈甚欢,顺路一起离开教学区,才刚走出亲王府没几步,就看见一具身体掉了下来,脑袋连着脊椎挂在枝头,会因为风而轻微地摇晃。
自杀是一种行为艺术——卢珂文说。
杂务社的执勤小组很快就到了,卢珂文便顺势让李安平加入其中,主导处理此次自杀事件。对此,就算是傻子也能感觉出什么吧,那天执勤的社员很快把这件事说了出去,李安平一跃成为了杂务社的重要成员。
调查取证和清理现场的工作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李安平找不到什么头绪,随便问了一个人:“又是自杀咯?”
“嗯。”那个社员点了点头,“他的资料你也看过了,生物改造做得很好呢。理论上来讲我应该也能做到,基础三年级春季课上教的……”
李安平有些不耐烦,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为了自杀而预习以后的学业?为什么?要自杀就好好死,为什么要在大半夜的搞这么恐怖的一出?”
“因为不想就这样而已吧。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老老实实去死的——我是说,如果我自杀的话,一定会用什么特别的方式吧,哪怕是随便拉上两个人一起死呢?”
“你们这群家伙……啧。”李安平一时语塞,打心里觉得变态,这学校该不会所有人都是这样吧?
“你呢,李安平?如果是你要自杀呢?”社员反过来问道。
“我?我不会自杀吧。你觉得我像是会自杀的人吗?”李安平从未想过自杀,但是按理说,他一定也遇到过大大小小的各种烦心事,疲惫与痛楚也与常人无异,只是从来没有什么契机会让他起自杀的念头。
“自杀根本是在质疑活下去的意义吧?对我而言这不是个问题,因为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不依赖未来的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从我的存在这一瞬间获得的——包括现在在内的,我曾渡过和即将渡过的每一秒,就是现在这正无限流逝的每一秒。也就是说,只要我本身就在这里发问和回答,那么意义就是同等存在的。是的,所以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失去我的意义,所以任何的悲伤与挫折都不会打击我的意义,更不会否定我的未来。因此我是不可能自杀的那种人。”李安平这么解释道。
“所以说,还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吗?”
没有了。李安平忽然觉得乏味,对于自杀什么的瞬间都不感兴趣了。这之后他也没再遇到过自杀事件,甚至几乎忘记了这码事。对于李安平而言——他后来这么承认——对“自杀”的追查只是打发无聊的娱乐罢了,他需要一些事情让自己维持活力,全身心地投入。
3
2020年5月17日,星期天,一辆黑色的奔驰W124 E60出现在机场高速,紧随其后的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考斯特中巴车。黑色汽车由祈业驾驶,车主卢珂文则留在了学校里。祈业解释称是为了低调才开这辆车的:“虽然作为一辆90年代的AMG,E60依旧很引人注目,但总好过雍容华贵的银天使。”
事实上,一辆考斯特足以承载这次出行的实验班成员,之所以单独开一辆车出来,主要是为了祈业的朋友,来自阿瓦隆秘术学会的执行组成员拉斯特和洛库(Roku)。大概是由于和拉斯特以及祈业的关系,云颖例外地也在这辆奔驰上,她同洛库一起,坐在后排。
“之前一直都坐经济舱,这次居然是包机。”
“因为是总校组织的活动嘛,所以预算比较充裕。”祈业回答道。
“什么,BBJ还是环球快车?”拉斯特听闻来了兴趣。
“G700,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登上公务机。”云颖叹了口气,按理说那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事情。
拉斯特也有意回避,转而去说其他事情:“话说,卢珂文没来啊。”
“在逃避吧,为了程栀的事情。”祈业是最了解卢珂文的,“这次太重要了,他太期待了,所以临阵脱逃了。”
“哦?我还以为是因为程栀不想见他。”
“我倒不觉得他们关系有那么差,程栀早上还期待过他会出现来着。”说到这,云颖笑了一下,“还说什么已经想好要怎么和他问好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并不是那种……”
“比如说,‘我这次就死给你看’或者‘彻底解脱’之类的吧?”
果然,祈业什么都知道。
“啊,我大概并不是很懂。”云颖的脑袋贴在窗户上,整个人感到嗡嗡的,“我什么都不懂。”
这次任务至关重要,就像李安平此前所说的那样,是实验班的“收官之战”。
“总之,过去之后漂漂亮亮地大干一场,然后回来,这样就好,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祈业平和地说,“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但都没关系。后面的就都交给我们处理吧。”
“等一切都解决就好咯!是吧?”他紧接着感叹道,“做回一名普通的学生,上课、考试、升学……”
“你在想什么啊哈哈哈!”拉斯特笑了,“怎么可能嘛?至少你不可能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啊,大概吧。但是我还能度过一段平稳的日子。”祈业无比坚定,因为决心,因为那是不可动摇的未来,“不管怎么说,终将尘埃落定。”
“云颖呢?”拉斯特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朋友。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扎着短发的女孩凝视窗外,看高速路边的护栏一根根掠过。
她明明想过的,她本来想先问朋友的打算,不过都没有什么意义。也许,自从年初的那件事之后,拉斯特就已经定下了自己未来的方向,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家”和伙伴,反正现在的他是阿瓦隆秘术学会的执行者。拉斯特只要适可而止,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就一定能迎来美好的结局吧?
明明去年还不是这样的,明明那时候的他是如此茫然、苦闷,按理说,那样的他会一事无成,一败涂地的。本来应该是最差的恶性循环,却因为最极端的坏结局迎来了新的转机,甚至一跃跳过了最煎熬的过程。那个憧憬理想的愚蠢故事大概已经终结了,所以云颖不会再追问朋友的打算。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想的。对于安温学院来讲的重大变化,实验班的终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有校领导们和秘术学会才会在意。对于云颖而言,无非是为平凡的学习生活减少一些负担罢了。然后她会老老实实地上学,比拉斯特晚几年到达那个理所当然的,为了工作和生活忙碌的未来吧?云颖是个优秀的学生,所以不会煎熬,也不会害怕。
“卢珂文那么看重这次的行动,不是立场原因,只是为了自己着想,对吧?”
“啊,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拉斯特。”说到这,祈业的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他啊,你就相信他吧。他在等的,不就是这个未来吗?等长大就好了,等毕业就好了,等工作就好了……终于,不是被时间牵着走了。”
这就是程栀所说的白日梦、扭曲的希望吗?
“啊,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挺可爱的,因为终于涉及死亡了。”拉斯特的话莫名其妙,却充满激情。
“老卢啊,老卢!”不知道什么原因,祈业乐出了声,好像是有非常可笑的事情,“哎呀!总有一天吧!”
拉斯特以微笑回应,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没再说话,直到他们抵达机场。
十几个人从考斯特下来,大都身穿蓝色的布雷泽。尽管前两天都有下雨,但现在的天气已经不算寒冷了,更何况还有调节体温的魔术。程栀穿着厚重的披肩大衣,只是为了在口袋里携带更多东西,像是拟回廊之类的。她戴了一块镶满钻石的白金手表,也是星空的表盘。程栀其实不太喜欢这样亮闪闪、花里胡哨的设计,但是作为承载拟回廊的工具来说,贵金属和宝石越多越好。
实验班很快办完手续,准备登机。一切顺利,除了田亦那边,他艰难地和女朋友告别,并且承诺这以后自己再也不会离开对方半步。
“这算什么奇怪的设定啊?”拉斯特吐槽道,抚摸着洛库的马尾辫。
“那你呢?你们俩这又算什么设定啊?”祈业反问道。
“搭档啊!我这么文弱,总要有个人帮忙做事的。”拉斯特腆着脸笑道。祈业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孩,难以做出评价。
何桉终于放田亦走了,祈业最后叫住了程栀。
“怎么了?有事就说啊。”
祈业站在原地,凝视着程栀,喉咙蠕动了一下。
“不会是卢珂文叫你带话吧?”程栀的脸色阴沉下来。
“当然不是。”
程栀瞟了一眼站在祈业身后的拉斯特和洛库,不满地哼了一声。
“没事我就走啦。”
“那个!”拉斯特忽然开口,走上前一步,做出最后的道别,“程栀,我……”
“啊,我知道!玩无人机的那个,我记得你,你叫——”
“拉斯特(LUSTRE)!”他大声说出自己现在的名字,“意思是,有光泽的。”
“谁管你啊!”程栀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靴子跺在地板上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果然喔。”云颖喃喃自语,凑到拉斯特的身边,贴着他耳朵说,“等再见面,她应该会向你道歉的吧。程栀就是那种人。”
“啊,如果有机会的话。”拉斯特最后与好友拥抱了一下,“你也快去吧,给我拍几张G700的照片。”
道别过后,拉斯特垂头丧气,他把洛库的帽子摘下,发泄地弄乱她的头发。
“我告诉过你,肯定会这样的。”
拉斯特说他知道。
“再者,如果我不这么做,你的假设就无法成立了。”
两人相视而笑,回到车上,匆匆离开了。在送走实验班之后,还有好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4
虽然有些看不起,但李安平对任博琪还算很好的,他一当上干部就动用关系寻求帮助,希望早些治好自己这位室友身上的疑难杂症。
被一名小女生轻而易举地打到,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羞耻了,因此任博琪没把它告诉任何人,云颖等人大概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开病假条的校医受到过祈业的嘱托,所以并没有说破这件事,而是编出了一堆理由叫任博琪自己用魔术治疗。李安平叫来的帮手们,或是因为任博琪的隐瞒而无法做出判断,又或是知道一点内幕,总之也都没派上用场。结果就是,任博琪病假的时间,完全取决于他学习治愈魔术的进度。
在这段时间里,任博琪的生活起居完全依靠自动使魔和两位室友的帮助。三餐通常是由蒋凌源代为跑腿的,但如果他没空,任博琪就只能挨饿,因为李安平只会更忙。
“真是的,和老卢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有一次,他们齐聚在任博琪的房间里,李安平便抱怨起来。
“很正常,习惯就好,老子他妈一天天的忙死。”蒋凌源又来这套。
“嗯,蒋爷好歹也是当上领导的人呢……”李安平拿着长柄的烟斗吸了一口,撇了撇嘴,心里并不这么认为。蒋凌源在杂务社的工作就是找他安排的,只是环卫执勤组的小组长而已,虽然要随时待命,但本身并不是一份麻烦的差事。
“嗯?”任博琪忽然皱起眉头,“老李你在拿烟斗烤羊肉么?”
“啊?哦,今天抽的拉草。”李安平把烟斗拿近任博琪给他闻,这是一把阅读斗,纤细修长,和李安平的气质很配。
“妈的,给老子整饿了。”才吃过晚餐没两个小时的蒋凌源说道。
于是李安平叫烹饪社用使魔送了些烤串来,他亲自下楼接的,为了顺便从自己的小冰箱里拿几瓶精酿。
酒喝得差不多了就该开始吹牛了,李安平谈起自己今日的工作,并将即将升迁的事情透露给了室友们。
“哎呀,这种内部的人事调动就是三楼定下的,千真万确。你们是局外人所以不知道,但我可是带着推荐信进的学生会,那叫一个万众瞩目啊!”
“话说整个安温结界才几万人吧?真要说万众瞩目,还得蒋爷。”
“你妈的,任博琪!”
“哎呀夸你呢!你自己心里比我清楚,他们和你争吵,嘲笑你,贬低你,是因为你揭他们伤疤!他们怕了!”
“好好好……哎,真他妈一群**势利眼,现在是多亏了老李,他们态度都放尊重点了!”
“啊哈哈哈哈是,是吗……”李安平并不情愿被认为是蒋凌源的朋友之类的,因为那会显得很蠢,刚进学生会的时候他就因为这事被人嘲笑过。
“等爷换上金纽扣,看他们谁还敢这样!”
“啊啊就是就是!”
任博琪继续说些好话逗弄蒋凌源,心里却不仅仅是嘲笑他的迟钝与浮躁,更有蔑视和嫌恶的意思。蒋凌源曾大肆鄙夷和攻击学生会,而今却随着李安平鸡犬升天,在杂务社混到了个一官半职。任博琪发觉他是这个宿舍里最虚荣的人,甚至胜过李安平。
“不过老李,你他妈到底什么时候加入学生会的?要不你说我都看不出来。”这不怪蒋凌源的粗心,毕竟李安平每天都穿礼服,而学生会的金纽扣只会加在常规的蓝色布雷泽上。
“啊,我没说的可多着呢!比如我说自己要升,你们知道是升到哪吗?”
“还能怎么的,你他妈现在已经是校内执勤组总管了,但在学生会里只是普通成员,所以再升肯定是他妈学生会的干部啊!”
“其实我已经是干部了。”至少从工作内容上来讲是这样的,“反正你们早晚都要知道,我呢,马上要接替的就是卢珂文的位置!他在学院里的东西,别墅、汽车什么的,马上就都是我的了!”
这么说来,卢珂文最近的确是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他从学生会的各种活动中消失,相关工作后面也看不到他的署名,即便是大门不出的任博琪也通过校园网有所察觉。
“草!真他吗晦气!”蒋凌源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于是继续补充,“你干的好啊!终于把那逼晦气玩意挤跑了!”
这下子,李安平没法更进一步地说下去了,否则蒋凌源可能会大骂他的“背叛”。
“哎呀呀,真好啊,一个个的都有美好的未来,才入学几个月就位高权重了。”看着主角一般光彩夺目的李安平,任博琪抱怨道。他也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说些垃圾话,现在的他已经平和得多了,也许是被云颖揍消停了也说不定。
“嗐,我还差得远呢,可惜没机会了。”谦虚不是李安平的风格,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落差和遗憾,“如果是实验班的话,肯定不止于此。”
“实验班?”任博琪警觉起来,想到了云颖,以及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三个女孩的交谈中谈到了什么总务处处长卢珂文、学生会副会长祈业,对他来讲那都是过于遥远的大人物。他又想到程栀对莫泠做的事,还有散开头发,手握小刀的学姐,并意识到自己那时是多么狂妄、自以为是。对啊,明明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却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她们绝不是泛泛之辈,也许就是所谓的“实验班”吧。
“啊,我是第一个以非实验班成员的身份进入学生会权力中心的。”对此,李安平颇为自豪。
“所以安温真有这玩意?实验班到底是什么啊?”
“他妈的肯定是学生会精英阶层的爪牙、走狗……”蒋凌源又开始了,但仅仅是以当下的身份,就像他当初批判学生会一样。
实验班大概就像一个社团,只不过有强制性,且优先度高于普通课程。它被用于培养特殊人才,可能会被保送到协会的执行组之类的地方。李安平的解释已经很详细了,但并没有涉及任何秘密。再说了,等过几天实验班回国,那些秘密大概也要被公之于众吧。
有时候李安平会设想,假如进入了实验班,他现在会处于怎样的地位。但是说到底,假设没发生过的事是无意义的,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只是为了平衡心理的幻想罢了。此时此刻,安温学院所有校区的实验班主力正汇集在地中海,他们所面临的是安温建校以来最严峻的形势,正是这个机会让李安平得以高升,如果实验班还在的话他就什么都不是。
5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好歹是苦痛缠身的我,好歹是经历过无数厮杀与屠戮的我,好歹是发誓无论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为了报复这个世界,为了得到答案的我,此刻居然还会绝望,还会动摇。
好疼啊,全身都好疼啊,按理说不是会麻木掉吗?简直比卢珂文的虐待还要痛苦。
我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站住脚步,明明已经遍体鳞伤了。
所有的拟回廊都用尽了。戒指、手表、手链、项链、耳环、脐钉……贵金属与宝石都已消耗殆尽,只留下徒增重量的空壳和基座。
对于安温来讲,这次也许是个关键的行动,为了什么伪善的理想或者未来。但是对于实验班的我们,只不过又是一次要挥洒鲜血的任务,结果只有活下来或者死掉。
左眼好像瞎了,我也不清楚,所以没用魔术治愈。我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想动,甚至觉得坐下都要费力。周围的混乱逐渐平息,大地不再震动,能感受到的只有风声与早已习惯的内脏的腥味。似乎一切就到此为止了,虽然一定存在不小的伤亡,但看样子算是可以收官了,既然自己活下来了,那姑且就算成功了吧。
我一件件地扯下首饰,最后连眼镜都扔掉了,身体一下子轻松不少。现在的我只想被人搀扶着,然后要有一张舒服的床,一个柔软的被窝,安心地睡一觉,醒来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什么麻烦事,最好不要见到那个恶心的卢珂文。
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去见一个人。相识也好,问候也好,或者道别也好,至少要有始有终。有时候我在想,也许自己的异常就是从对他的憧憬开始的。那是一个特别的少年,有着羊绒般细腻的温柔,又像钻石般闪耀、顽固。或许他有我想要的答案,或许,还可以救赎。
说不定就不用只靠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世界的仇恨活下去,说不定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说不定我也能有幸福安宁的那一天,即便是我这样的人……
“别再自欺欺人了,已经没有余地了。真是悲哀啊,我的孩子。”
深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明明他说的是很陌生的语言,我却能理解其意义。猛地回头,也只能看出说话的人是一个与自己身高相当的男性。他是谁?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他要干什么?我习惯性地后退两步,却发现他的手已经从我的腹部插入,伸到胸腔,紧握着心脏。
什么啊什么啊?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发现啊!!!???
我为什么完全就没有发现,自己正站在孤独的星球上啊!
什么啊这都是什么啊?怎么又变成了星球了?我面前的明明就是——
好了,我明白了,这就是侵入我精神的魔法吧?
“呃啊啊啊啊啊——”
不要掐我的心脏啊!很疼啊!
“这不是你的世界吗?”
欸?是噢。为什么我正悬在半空?肚皮空空地敞开,连血水都没有。我在宇宙中,被大地包围着,奇怪,不会死掉吗?
,啊!大地!高山!旅者!征途!还有——流星!
这不就是我的世界吗?
不疼了,全身都放松下来,我从未感到如此舒适。
这不就是我那幼稚、天真的梦吗?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逃避现实的幻想。
“恭喜你。”他鼓掌,走近我,抚摸我的额头。
谢谢你!我跪了下去,感激与喜悦的泪水噙满眼眶。
谢谢你!谢谢你!脑袋撞在看不见的地面上,我清晰地感到头骨的碎裂,然而流出来的不是脑浆,而是橙红的汁液。
全身都轻飘飘的,好像沉入深海,又好像自己就要融为深海——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温和、怜悯的声音,让人感到绝望与残酷。
真是悲哀啊,小孩子的幻想是不可能成真的。说到底都只不过是懦弱的不良少年为了逃避生活而编造的梦幻,是虚构的彼世、精心编造的故事、安宁的幻影。
我没能像旅者那样漫游,没能歌唱星海,也从未热爱过这个世界。我不是殉道的救世主,我只是一个道德败坏的懦弱者,一个没人喜欢的、不应该出生在世界上的烂人——只是一个背离的不良少年。
啊啊,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呢,所以啊……
“安眠吧,坠落吧。起源的方向,终会抵达……”
然而我仍在幻想:燃烧毫无价值的自己,救赎那无凭无据虚构出的,迷失于大地的精灵。
少看不起人啦!才不会就这样而已啊!
啊,流星啊,你能看得到吗?我还可能第一次地见识到那划破天际的流星,救赎意志的闪电吗?
“撕裂苍穹吧!这热烈闪耀的流星一条!”
惨白的光淹没了世界,我融化在炽热的鲜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