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生而为人

作者:鱼悦愉 更新时间:2024/4/8 12:31:55 字数:11753

1

六月底的海津市,保持着和平与秩序,所有一切照旧。但是,连环失踪案并没有得到解决,在小范围内口口相传,成为了未证实都市的怪谈。杂务社动用了所有力量以控制此事的影响力,李安平也为此废寝忘食,他整天整夜地叼着烟斗,摆弄着办公室墙上的线索和地图,反复看遍了近几日的魔力监测,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直到一个电话打来。

“政法塔的命令已经开始执行了。”拉斯特拨通了祈业的私人号码,特此通知。

“啊,我看到总校的消息了,应该很快就要上新闻了吧。”

“亚洲的话,紫金市和京都的分校大概这周内就能搞定。”

对于这些事情,祈业都心里有数。安温在地中海的行动造成了当下的局面,校领导们将迎来秘术学会的调查,学生会和实验班难辞其咎,整个学院面临着全面整改。AOI的执行组也跟着落井下石,把一些行动中的疏漏和失误一股脑地推卸给了安温。

“如果要执行组来的话,大概一两天就能处理好吧?真残暴,为了稳定局面可以不顾任何代价,然后把脏水全都泼到别处。”

基于对杂务社和实验班的了解,拉斯特不觉得祈业有资格这么说,但他大方地承认,多亏了安温的存在,某些城市里的行动才能少些约束。

“放心吧,泼不到你身上。你们的事情我这里都办妥了,就是有一点……”拉斯特迟疑了,觉得自己也许有些多管闲事。

“我明白。”祈业认真地说,“我会解决的。”

“嗯,不急。毕竟有你在,所以执行组会晚一些来。至于海津安温的行动,我也提前安排好了,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

电话挂断了,祈业陷入沉思。他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忽然走到沙发坐了一下,又起来走向卢珂文曾经的桌子那边,他象征性地抹了抹桌面,又拉开了空空如也的抽屉,那里面曾摆满了贵金属镂空钢笔。祈业在桌前和桌后都坐了一会,仿佛在凝视对面的人。他从博古架拿了最后一瓶VSOP,看向窗外又觉得为时尚早。

最后,他走到雪茄柜前,在最下面那一层拿出了一盒2017年的护身符,整盒总共有25支,2018年祈业和卢珂文刚上到三楼的时候为了庆祝抽掉了两支,不久前它被作为礼物送给李安平,现在盒里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支了。

祈业取出一根雪茄,用魔术点燃。他去到隔壁的总务处办公室,房间的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即便如此也散不尽烟草的气味。李安平的办公桌上布满了最近的魔力监测报告以及和失踪案有关的信息。祈业翻看了一下,又走到钉着地图、线绳和便签的墙边,轻吸了一口雪茄,嗤笑着想:李安平抽得还不够快。

从撂下拉斯特的电话到现在,祈业在脑海中把最近的事情都过了一遍,从“自杀”晚会到实验班出国,再到最近阿瓦隆秘术学会的行动,郭拾尘的“畏罪自杀”,他惊喜地感到了一丝心安,终于确信,就剩下最后一件需要办的事情了。

什么嘛,原来我也在期待着这样的未来!祈业极力抑制上扬的嘴角,心里乐开了花。他叼起雪茄,撑着身体坐到办公桌上,随手把各种资料文件推下桌面,拿起李安平的烟斗,细细端详。

李安平有好多把烟斗,各式各样的,但大体上都是传统的造型。他这么讲究的人,却不太区分斗型和所用的烟丝种类。用过的烟斗也从不自己清理,而是交给手下的人,叫他们草率地擦一下掏一掏。祈业注意到了烟嘴上的咬痕,联想到了吸管。

算啦,无所谓吧!祈业随手扔掉了烟斗,回去自己的房间,拿到手机拨通了李安平的号码。

“啊,包在我身上!”

李安平总是这么自信满满,这正是为什么他会被选中成为卢珂文的继任者。就拿学生自杀的事情举例,自从那次晚会过后,他彻底接受了学生会的解释,至今都没再怀疑,更没有把这一系列事情和卢珂文联系起来。因为他觉得已经得出结论了,并且认定自己不会出错。

“不会叫你白跑一趟的!”

于是,借着夜色,一群人出现在结界外的街道上,他们大都身穿金扣布雷泽,戴紫色领结配红苹果袖扣,装备着手枪或小臂长度且有鞘的佩刀,所有这些衣着配饰都附有复杂的拟回廊系统。

拐入老城区的小路,在一个稍有些隐蔽的教辅机构,七个三人小组分别把守门窗,另有五人径直进去,没有和老师学生做任何沟通,便直接上到二楼,堵在洗手间的门口。

领头的人穿了一件黑色大礼服,戴着真丝高礼帽和白色羊皮手套,腋下夹着一根文明杖。他伸出左手,扒开袖口,露出包金的中古表。

“一天快8秒,上次调表是17号……”他再次看表确认时间,“好,8:47,可以行动了。”

最后面的执行者转身背对着洗手间,他已经破解了此处的结界,并且建立起了新的以确保行动隐蔽。站在领头人右侧的执行者伸出右手,厕所的门随着与之接触而破碎、消散,另外两名执行者也在同时冲入了洗手间。女孩发出的惨叫声、内脏的臭味和血肉的腥味也一并扑面而来。

“百密一疏啊,你这家伙——”

李安平最后一个踏入堆积着内脏与碎肉的洗手间,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脚上的牛津鞋,似乎是在为琴底沾上潮湿的血肉而感到烦恼。

“噢,李安平?”

清晰且令人熟悉的声音传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大惊。

“啊?”

李安平抬起头,行凶的怪物缓缓转过身来,布满尖刺与铠甲的触须恢复成人类的肢体,他身上那被撕裂的双排扣精纺西装也随之复原。

“老,老卢……”不愧是李安平,即便是受此震撼也能很快摆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啊!晚上好啊,前处长,别来无恙!?”

“好得很呢……找我,有事吗?”

“哼,算得还真准,确实是抓了个现行呢。”李安平保持着一贯的自信,在心里把祈业的父母都问候了一遍。他面不改色地接过卢珂文递来的手卷烟,同一瞬间,燃烧的利刃划过,点燃了香烟。

“呵!别闹!”卢珂文侧身躲过,左臂变得粗壮,撑破了袖子,一掌将偷袭自己的年轻人拍烂在墙壁上。

“咖啡喝多了?”手臂与衣袖复原,卢珂文轻轻扶起李安平颤抖的手。

“噫……唔,烟!尼古丁摄入过多……”

“哈,当干部很忙吧?不过等整改结束,稳定下来,你的日子可是会比我轻松不少呢!要加油啊。”卢珂文拍了拍李安平的肩膀,推开堵在门口的执行员。才走出不远,他又转头补充道,“总共也没有三十个人,能立即冲出来同时攻击我的应该不到十个吧?所以啊老李,让大伙都撤了吧,别白费力气。你也该有点数了,堂堂的安温学生会总务处处长,怎么能这么不着调呢?”

“8:45之后,在我发给你的地址。可能会有些棘手,但是放心吧,不会白跑一趟的,去揭开最后的谜底吧,然后你会得到答案。”在电话里,祈业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李安平自言自语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卢珂文,“我很清楚学长您的水平,可是您未必清楚我的底牌啊!”

刀锋、子弹穿破空气,身边的一切事物随之崩坏破碎,所有人在同一瞬间发起了行动,就连他们本人都未必搞清当时的情况,但他们每个人都只清楚一点:自己要干掉某个家伙,否则就会死。

与此同时,祈业正坐在自己宿舍的桌前,把雪茄的标志弄平,小心翼翼地贴在由无数茄标拼成的图案上,这幅作品由此大功告成。他早就叫杂务社的人去清理了三楼的总务处办公室,毫不担心李安平会发现自己所做的破坏。

拼贴画被装裱,挂在墙上,不用离得很远就能看出,其原型是埃舍尔画的鸟和鱼。祈业对此相当满意,他拿出了从办公室带回来的小半瓶VSOP,倒出一杯,细细品味。

“到那时候,就好了……”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好?到底要再遥望多远,等待多久?祈业自嘲地笑着,喝下杯中的酒,伴随着沁在舌头上的辛辣与回甘,酒液通过喉咙向下流去,他也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2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已经受够了。终于挨到了这一天,我早就知道,我早该想到的。

拖着疲乏的身子拐入巷子,找到最安静最隐匿的角落,靠在墙边,调整呼吸,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随着西装的修复,整个人都恢复了体面,只是呼吸仍旧急促,胸口仍旧隐隐作痛。这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难以平复的心情。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随即感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可悲。

皮鞋踏出的步伐清亮悦耳,本应为此心烦意乱的我却还是屏住呼吸,仔细地感受着每一步的节奏。

是因为恐惧吗?还是担忧呢?不,是这样轻快的,女孩子的脚步,鞋跟与地面的敲击,令我联想到了不知何时听过的奏鸣曲。到底是哪一首呢?算了,无所谓了。

不高但是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巷子的那一边,光线太暗了,她的轮廓模糊不清。那个女孩解开肩膀的扣子,动作的瞬间,她轻轻歪头,外套摇摆起来,使我捕捉到了刘海的残影和腰部的轮廓。她有一双细腻柔软的手,还有丝绸般光亮顺滑的头发,温和的面庞。如此纤细的人啊,竟展现出有力的曲线,让人无法质疑的坚定。难怪,也难怪那家伙会破天荒地认为自己爱上什么人。

“祈业叫你来的吧?”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重要吗?”她双手插在长裙的口袋里,向前走了几步,我仍旧看不清她的脸。

“只要借刀杀人,趁着协会的肃清就能解决校领导和干部们,死无对证。李安平很容易把握,而且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搞定。所以,所以只要把我杀了,只要再杀我一个,就彻底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们,就,就没人能……”

“祈业当你是朋友。”对面的少女平淡地说,既不冷酷,也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在字面上将这一事实传达给我。

“啊,啊!”我当然知道啦!为此我有些激动,“我也当他是朋友啊!我当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最好的朋友!只不过……”

只不过我终究是堕落了,再也没法压抑,也无从逃避。

“告诉祈业,李安平没有白跑一趟,他会想明白的。”思来想去,我只好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掩饰情绪。

“很累吧,学长?”然而她好像看透了我的狼狈与悲哀,出奇的温柔。曾几何时,好像也有别的某个人用类似的语气向我问候,好像满怀着爱的关切。

但是,从始至终,没有爱,没有恋爱。好像也有过触手可及的,但终究回绝了,不是因为伦理,也不是因为羞耻,而是仇恨,到最后还是把最阴暗的一面展现出来,甚至在堕落的路上更进一步了。大概我根本不爱卢珈文,她想寻求安慰,而我寻求发泄。

所以,才会如此痛恨那样虚伪的话语。

啊啊,没有爱,也没有恋爱,却憧憬着那和自己全然不符的美好,因此妒忌和仇恨,因此堕落……

我从里衬的口袋掏出烟盒,惊喜地发现里面恰巧还剩下最后一根手卷烟。环顾四周,在老建筑之间,这样阴暗、孤单的角落,倒也不错。点燃香烟后,再一次抬头,少女已经走到近前,我看到她的脸,觉察到少年的英气,那从未被污染过的坚强与勇气。与其说是纯洁,不如说是空虚。

她左侧的额头有更长的一条刘海,散下来大概能盖过脖子的头发被扎在后脑,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用的不是皮筋,而是一条在黑暗中看起来好像焦糖褐色的橙色丝带。我也曾在别人的头发上看到过那个漂亮的蝴蝶结,一个和她一样空虚,但更多负重的少女。

云颖——

“我现在站在这里,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为了什么任务。无关祈业什么,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有什么好说的?祈业什么都知道,你尽管问他不就好了?虽然这样想道,我却对云颖点了点头。

“故事我已经听过了,但是卢珂文——”她停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什么样,变态杀人狂吗?谁知道呢?我逃避地回答,心里全然不是这么想的。怎么可能就这样承认?怎么可能这么轻描淡写?为此我可是压抑了好几年!又有好几年的不安与矛盾啊!从什么时候算起呢?初中第一次看到女生跳舞穿露腰的服装吗?不,那要从小学。但要说暴力与恶意,大概是从初中开始的吧?算来也有五六年了。什么?还不到十年吗?然而在我感觉居然那样漫长!啊,也难怪啊,我毕竟才二十岁而已啊!这已经有我四分之一的人生了。真不敢想,如果从那开始压抑一辈子,到七八十岁死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天生的吧,反正不是我的错。”然后,我还是这么答道。

“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救了吗?只能这样吗?”云颖反问道,话里透着失望和遗憾。

同样不想接受这个答案的人还有我,因为太绝望了。我忆起中学的舞蹈队,然后是卢珈文,第一次**,第一次腹击,第一次用小刀刺入她的肚脐,然后开膛……最终,把脑袋埋在掏空的腹腔中的我,浑身是血,狰狞又恶心的我被思泉佳扶起来,扭曲的爱好第一次得到肯定。

啊,不可能的吧?因为那时候我就已经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难道是更加久远的事情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大青鲨的白色肚皮,心跳就会加速;看到鱼翅被斩断,鲨鱼扭动着被投入大海,就会有奇怪的心绪;看着砧板上的鱼被开膛破肚,亲自将活鱼解剖……这些都是变态的征兆吗?难道这一切早在懵懂无知的童年就已经埋下种子了吗?我果真是天生的变态吗!?

不可能!别开玩笑了!他妈的不可以这样啊!怎么可以这样啊!这岂不是意味从一开始就没有余地了吗?我有些崩溃,懦弱地吼道:“这不怪我对吧!?”

“我没有怪罪你,学长。事情能发展到如今都是有迹可循的,不管是谁,只要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就可以轻易地推出一切发展至今的逻辑。照这样想来,一切就都是理所当然了吧?”

啊,你也说出来了,所以这该有多绝望啊!我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喊道,表情大概也因此变得疯狂。

“但是啊,真的无能为力吗?你真的宁愿相信,自己从诞生就存在着异常吗?别开玩笑了,初生的孩子或许会因为基因、激素的分泌而比他人敏感或迟钝,但是人总不可能在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犯下错误吧?”

“别打岔了,云颖!你不是学习很好吗?是起源啊!在宏观命运中注定的、我们意志的本质!人逃离不了自己的起源,因为起源就是意志的根本!我拒绝不了自己扭曲的起源——”

“那么,把漂亮女孩开膛破肚就是你的至高追求、你人生的真理吗?任何事情都不要放在宏观的命运之下去观测,否则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终于,就连命运也无法用来开脱。我深吸香烟,恨不得这一口能将整支都燃尽,心里思量着:起源随着意志而形成,从出生至今的每一步都实实在在地将自己塑造,这所有的经历和思想被刻在心底,让我成为了我……啊,终于要破土而出了啊,那个埋藏在意识深处,让我苦苦逃避、寝食难安的,怀疑的种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呢?

生来就比他人敏感的基因、不合时宜的教育、苛刻的道德、对鱼类的喜爱,因为羞耻而禁欲,因为压抑而暴力,因为姐姐同样的空虚与孤独,因为这个看似美满实则无法带来爱的失败的家庭……也许,随便从中抽走任何一项都无法阻止悲剧的诞生,但也正是这些经验的累积,让我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堕落了、无药可救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非要说的话,一定是自己因无法接受本能的污秽而给欲望加上意义的时候吧?因为想从冲动中找到什么意义和原因,才更加坚定了那扭曲的欲望不只是性冲动,而是活下去的真理、哲学的比喻。

“当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无能为力了。”我逐渐变得哽咽,紧握双拳,“就算是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面对这么多将我塑造成这样的经历,我也不可能逃避它们的全部。”

“活下去的话,你想怎么过?”

“显而易见。”我想起杀戮中的宣泄与狂欢,惊讶于自己的先见之明,还有那从欲望中得出的答案与真理。于是我挺起胸膛,向前走了两步。面前的少女对此无动于衷。

“放纵自己的起源,在扭曲的娱乐中腐败发臭,这对你而言是救赎吗?”

才没那么简单,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不是的,就像你也应该清楚,对于程栀来讲,在你的虐待下逃生才不是她生命的意义。她之所以活下去,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那个就算是受苦、负罪也要为之坚持的,生命的答案。”

是啊,还有那个女孩啊……是因为那个卑鄙又无助的不良少年才能想得到这些吗?

啊啊,也许你是对的,也许,那个诞生在疯狂与仇恨的宣泄中的念头是真实的。

“对不起。”少女长出一口气,同时一拉头绳,解开了手打的蝴蝶结,“程栀的死,真是件糟糕的事情。”

“你想为她报仇么?”

“没那个兴趣,没意思。”

云颖从口袋里拔出小巧的刀子指向我,却这样问道:“所以说,卢珂文,你就非死不可吗?即便你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非这样不可!”明明是确信“要活下去,要报复社会”的我,却如此笃定道,“非死不可!”

我挺直腰板,整理着身上的西装,最后一次打好领带,塞口袋巾,整理仪容。现在的我既不是曾经那个憋屈的不良少年,也不是安温里那个不可一世的总务处处长。

“找到答案了吗?”我向云颖问道,得到的是摇头的否定。

“那就在你自己身上去寻找吧。杀死我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最后,我也来问你一个问题吧:云颖,你信任我吗?”

“作为实验班的同伴,学长你是很可靠的人的。”

“别打岔,我问你现在信任我吗?”

云颖迟疑了,没有作答。

“其实啊,我也不想成为这个样子啊!”我强忍着泪水和脸颊的抽动,用力说出每一个字,“至少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啊!我甚至没想好要活成什么样子!我才二十岁出头!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还只是一个迷茫的青年吗?”

现在后悔什么都来不及了,当然就算提早后悔也没用。我们的思想,所有的事情都在不知不觉中萌发,它首先存在,然后才被觉察。所以说“当我们回过神来就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生命,是存在,是诞生的残酷。

“所以!最后好歹让我,好歹让我死得体面吧!”我皱起眉头,紧闭双唇,举起左手,手指指向太阳穴,就像程栀曾经那样,“我茫然地做了那么多事情,好歹这次,这是我自己能决定的!相信我,云颖!让我自己来做!”

滚烫的指尖爆发的同时,利刃穿身而过,半边头皮因高温而融化了。

我知道,这并不是信任的问题,也没有掺杂什么其他念头,少女只是理所当然地迈出了脚步,刺出了小刀。

啊,肚子被剖开的感觉,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内脏搅在一起的扭曲和刀刃划过的畅快。可惜我不是美好的少女,痛苦的表情是如此丑恶软弱。

全身抽搐起来,肢体开始变得扭曲,鳞爪因回廊的崩溃而爆出,撑破衣服。与其说是痛苦,我更加感到浮躁,打心底里觉得可悲和绝望。现在的我,也正如之前所意识到的那样,不是什么异变的恶魔,也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孩,只不过是一个恶心的变态,小气、猥琐又卑鄙,因为恐惧而哀嚎。

腹部开始腐烂,肠子之类的器官随着翻滚洒在地上,血被溅得满巷子都是,真是恶心透顶。一定是因为那通过刀刃流向我的浅蓝色的回路,我不知道云颖用了什么样的秘术,但想来一定是回廊的延伸。

泪水染上了血液,变得浑浊、模糊,我看到云颖的身影在动摇,那张脸上一定有些许惊愕的神色。她后退两步,系上襟扣,重新扎好头发,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直到我的身体安静下来,不再溅起污秽。

我还活着,大概还可以再活一阵子。

真疼啊,不是身体的痛苦也不是心灵的创伤,只是遍布全身的,让人感到乏力的疼。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自己到底都想了些什么,我到底……

“卢珂文,愉悦吗?”

不啊,从来没有过,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纵欲和发泄都只不过是堕落的复仇罢了,明明那么空虚啊……

嘴唇动了动,但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即便如此我也相信少女能够理解这些话,正如她也同等地信任着我。

“到底在追求什么?那是,怎样的答案?”她一字一顿,声音听起来很干,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但也仅仅是像罢了。对于云颖来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啊,我想,也许会是生命的意义吧。自己这样的人凭什么还能活在世界上,凭什么还能潇洒那么久……我是作为人类而被教育长大的,打心底里,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扭曲,因此才会感到负罪,才会疑惑这个答案。

“那它在哪里呢?”

在我的起源,诞生的故事中。

“可以救赎吗?”

也许……

……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 谁与我生死与共……

恍惚中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的歌词映在脑海中,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仓促。

我想起姐姐做的炖肉,枯燥的爱情电影,精疲力尽后的拥抱和温暖,还有运动会上的舞蹈和歌唱,女孩们矫健的动作,覆盖着肌肉的细腻皮肤,欢呼雀跃,经历过所有最平凡,洋溢着青春与妄想的幸福画面全都一闪而过。仿佛和自己有关的一切喜怒哀乐——我真的感到——旧日的时光就像爽朗的歌声随风吹过,但清爽过后留下了寒冷与腹痛,就像为别人的欢乐而感到开心后所陷入的孤独与虚无。

好像生命中的所有事情都提前预演过,被确保万无一失,无论循环多少次都不会出现偏倚和差错,也就是说,如果有一种意志创造出这样的人生,它必然已经提前默许了。

……

云颖蹲下来,从我的头上拔出了小刀,身体的痛苦也随之抽离。

“真是的,我都做了什么……”

我隐约看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纹路沿着刀锋爬行,好像藤蔓一般蜿蜒曲折,流向少女的纤长白皙的手。

世界变得晦暗起来,我使出最后的一丝气力撑开眼皮,好好地看看这个昏**仄的小巷子,地上的石子、尘土、垃圾和黑漆漆的血。

什么啊,这不是还挺适合我的嘛……

3

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后,李安平没再去过三楼,几乎就像实验班刚回国时的卢珂文一样,人间蒸发了,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人偶馆仓库的清单和库存对不上,开始逐一排查。

李安平的死远比卢珂文体面得多,拜魔术所赐,他的身体像活着时一样干净新鲜,本应随着意志的死而消亡的,无形的回廊被提前改造成为拟回廊,沿着血管的脉络埋在这具肉身中。他站在仓库的一角,穿戴着最高规格的长礼服,戴齐了所有配饰,英俊的脸平和地微笑着,其中没有一丝感情。

李安平果然是个天才,能够独自完成这般完美的自杀。祈业对此大为称赞,甚至说如果李安平能将学业坚持下去,其人偶水平或许不输卢珂文。但是紧接着,他又补充道:“这种假设毫无意义,甚至是带点侮辱的笑话。正因为没有达到才会假设,却造成了自己似乎可以做到的错觉。”

杂务社的执勤生们来到李安平的宿舍,清理他住过的房间。这两天祈业终于清闲下来,于是也参与其中,随他一起到场的还有云颖。

“说到底,只是一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笨蛋。”祈业拿来了李安平的遗书,给云颖看。

“字还挺好看呢。”云颖迅速地翻看着那几张贺卡般精美的遗书,明白了祈业的意思。

在卢珂文的计划中,犯下过多罪业,难以洗清罪责的自己应当趁着当下的混乱离开海津市,面对协会的调查,固执又自负的李安平自会替他辩护。这和祈业的设想有些出入,但也大差不差。不管怎么说,李安平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枚棋子罢了,就算是从卒变成帅也还是棋子,而他如此受人摆布的原因正是那过度的自信和小聪明。

卢珂文在最后把这些事情都说了出来,李安平因此大受打击,所有的虚荣和骄傲都在瞬间破碎了。

“你不是说自己不会自杀吗?你错了。我们都是依靠短暂的激情、愉悦活下来的人,但是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幸福或快乐,只把生命维系在如此虚无的节点上。我就要被耗尽了,你早晚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李安平终于认同了卢珂文的这番话,并且把它记在了遗书里。在这之后,他所写的内容越来越温和,甚至变得软弱。他一改之前无所谓的态度,开始在文中澄清自己。

“虽然时常以置身事外的愉悦犯自居,但我大概比任何富于感情的人有更多的爱与关怀吧。在人们因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生物本能的激素分泌下产生共情,盲目表达哀悼与伤痛时,我才真正尊重了受害者,试图理解他们的记忆与逝去,我在用理性来从中找到答案,送他们安眠。在人们正义凛然地指责批判时,我却不得不想到那罪人的灵魂,他有怎样的经历和心绪,又要如何走出这种困境。”

他如此辩解道,还顺便提起了总是义愤填膺的蒋凌源。笔者倒不觉得这些话本身有什么不妥,但一想到它是出自李安平的笔下,便觉得有些可笑了

“对吧,明明之前还是满不在乎的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祈业打趣道。

“啊,他才不是因为什么领悟到自己的空虚而选择死亡呢。”云颖将遗书还给祈业,“而是因为羞耻吧?”

祈业说,羞耻心很可怕的,很多极端的行为或思想,本质上都源于羞耻。

4

几天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祈业再一次接到拉斯特的电话。

“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压抑、堕落的变态杀人狂。”

“其实,趁着那个时候形势混乱,AOI还没介入,你完全可以把他送出去吧?”面对早已知晓的结局,拉斯特发出疑问。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咯?”

祈业陷入了沉思,他肯定卢珂文的意志与行动,但另一方面,又承认命运是不可动摇的,一切影响因素都指引着卢珂文,叫他必然得出如今这般结局。

祈业说卢珂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虽然细节已经无从考究,但毫无疑问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因为有那样的父母才会有这样的子女,不懂得如何去爱,压抑又空虚,孤独又傲慢……在卢珂文的回忆中,他的父母也是优秀的人,关于他们的一切都被接受和谅解了,以至于到头来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肯定是这样,最终骗过了自己。”祈业一口咬定。

“这是你对原生家庭的执念吗?”

祈业不想承认,于是给拉斯特梳理道:只有出生在这个家庭中的孩子才叫卢珂文,只有遗传了这些基因的孩子才是卢珂文,因为是在这个家庭,就必然会与某些人接触,就必然被送去某所学校,就必然被教育去读某些书看某些影片。所以,决定了生活环境的原生家庭中一定埋藏着某种本质的原因。

“要是这样的话,不就彻底绝望了?”拉斯特随即哈哈大笑,然后又说自己不讨厌这种说法。

“啊,他最后说的诞生的绝望恐怕也是这种意思呢。从现在的视角,在故事结束之后再俯瞰卢珂文的全部命运,他没有做人的资格,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他根本没学会怎么成为一个人类,只是一个失败的模仿者。”

卢珂文以为能靠程栀的牺牲达成一种平衡,苟且地活下去,但这是放弃精神的堕落与自欺欺人的逃避,是定然破碎的幻影。

生而为人,卢珂文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此身注定不得救赎!这就是最终的结论。

“妄想通过杀戮或程栀身上的寄托就得救,卢珂文啊……”

祈业生硬地冷笑两声,没有继续评论。而电话另一边的拉斯特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算是提前知道了结果,事先在心里预演了很多次,但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拉斯特在此停顿,他轻轻地喘息,但还是被祈业听到了。

“难过么?”

“遗憾。因为那是全然无从设想的方向。”

“是吗?”

“啊,没什么好假设的,所以我连想都没想过呢。”拉斯特自嘲地笑了,然后又问道,“祈业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实验班什么的都成为了过去式,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大概可以安定下来,好好生活了吧。”

“也没法像以前那样纸醉金迷咯?”

“都是身外之物嘛,我才不到20岁就已经享受了这么多,该知足了。”

“你那辆银天使如果养不起的话……”

“嗨呀!”祈业边叹气边笑了起来,“话说,家里的钱我还一分都没有动过……”

“哈?”

“毕竟那本来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嘛。”

“你居然会在意这些。”

“不会啦不会啦,以我的境界,还做不到完全抛弃世俗生活。”祈业欣赏着自己手上的钢款万年历,那是他近半年最常戴的表,“那你呢,拉斯特?”

“至少不会沦落到卢珂文那种地步。”

“切勿妄自菲薄啊!虽说都是变态……”

“你说这个就没意思啦,我手机没油了,撂了啊!”

“开个玩笑嘛!”祈业摘下手表,看着密封的底盖和刻在上面的铭文,笑意浮现在脸上,“对了拉斯特,云颖……”

“把意义和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愚不可及的行径。”拉斯特突兀地说,语气坚定,“从姐姐再到程栀,还有其他那些被害者,都是他者,都在身心之外。这就是卢珂文堕落的根本原因。”

“啊,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但是我也渴望能够安心,寻找幸福的生活。我只是好奇,你和云颖到底是……”

“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想,别人怎么看,云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这一点不容动摇。”

“那我这岂不是夺人所爱了?”祈业如此开了个玩笑。而拉斯特对此也毫不介意,说:“你是特别的,所以就相信你看到的吧。”

“啊,不管怎么说,祝我们找到幸福。”

还是祝我们明白什么是幸福吧——随后,拉斯特挂掉了电话。

5

橙汁死了,化成一滩橙色的水。

面对着两千年前的魔法使,她高举手臂,指向天空,仿佛在呐喊什么。

然后,“啵”的一生,她就神形俱灭。

只有一条丝带缓缓飘落,那是这个世界唯一需要她的东西。

因为她曾经答应过我。

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流向心中,老不死的魔法使看着我笑了,说那是悟性,是天赋,也是命运。随后他就离去了,我们实验班也算完成了这次的任务,无论失败与否。

程栀的死不仅带来了那一瞬间的感触,更多的是困惑,一个早在2019年春天就被提出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从小学的挚友到安温的同学们,我错愕地发觉自己竟然超出常人数倍地理解他们,这倒让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可是,我又发现自己不是那样冷漠的人,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不然我不会为老朋友的离开而担忧,也不会因程栀的失踪或死亡而感到郁闷。

大概我是真的喜欢程栀吧。

从初中到安温,憋屈、叛逆的不良少女到扭曲、自虐的苦行者,我好像知道关于程栀一切,能体会到的不仅限于她在我耳边的轻声细语。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仅仅认识了一年而已。

于我而言,程栀的一生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但还有些事情需要证实。她所逃避的,她所叛逆的,以及所有那些虚伪与软弱,只有透过卢珂文的视角才能验证。

“我知道的也仅仅是这样而已。卢珂文当我是同类,以为能够互相理解什么,但是说到底,也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也对,卢珂文和程栀之间也不过如此。我感到失望。

“但你最好还是去问一下呢,至少别留下遗憾吧。”祈业肯定伤心了,别看他面不改色,但我打赌他一定有所动摇,“如果最后是你来动手的话,也许他会开心一些呢。”

不明所以。

“因为云颖,你是个善解人意的,温柔的女孩子啊。”他那平静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让人心安,也让人无法拒绝。

最终确实有所收获。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确信,自己感受到了卢珂文心里所想的东西,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就是明白了,他的全部情绪、思想与记忆好像在一瞬间被冲进了我的意识。但是,困惑与悲伤随着这份感受,以及卢珂文的死而加重了。我还是无法理解,搞不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从老泽,到程栀、卢珂文,再到李安平甚至是任博琪,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但是究竟怎么样才算得到答案呢?就连死亡的盖棺定论所表达的也只有“此路不通”的否定,却根本无法带来任何希望或救赎。

无论吃饭、行走还是睡觉,只要脑子里一有空闲,关于自己和他人的所有事情就会涌上心头,让我感到疲惫。到头来,只有一件事可以确认:变态杀人狂还会再有,只是不再有卢珂文了。本来也不会再有,哪怕尚未救赎。本来,也不存在什么救赎,因为我们是坠落到这个世界的。

《人间追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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