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公里外的突然暴动并不会直接影响到波尔塞堡又一个下午的安宁。
柔和的阳光包裹着大地,女佣们收起了早上才晾晒的衣服,劳力们手持铁锨、戴着草帽使劲儿地挖着庭院内蓬松的黑土。
自从得到了家族里的“小公主”路易莎回来的消息,整个波尔塞堡就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
这里面有下人们对于路易莎的尊崇,亦有着当今家主——这一任的世袭子爵锡兰·波尔塞·卡不兰多的亲身吩咐。
女儿已经长大了,成年后的她应该拥有着更大的别院,更加完善的私人环境……
锡兰坐在主厅正中的位子上,一边品着茶一边有些担忧地想道:
她会不会不满意自己擅自设计的庭院风格?毕竟上次可是不辞而别,至今也就两日前才与家中联系一次。
锡兰还在满心踌躇,一手握着半凉的茶盏,一手放在膝盖上面又觉着怎么放都不合适。
面前紧紧闭合的大门被未知的魔力猛地一把轰开。
接着,一道冰冷的女声在铁靴的清脆践踏声下森然响起,“你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地替我做出了这种决定?”
来时的平静如今已经化作了火山爆发一般的愤怒。
少女大踏步迈入正厅,将包裹着丰腴身材的鎏金套袍狠狠一把甩在地上。
她的语气接近于质询,对着正坐在主位上低着头品茶的锡兰大声地喝问道。
跟随在她身后不明所以的两名男仆战战兢兢地扑到落地的套袍旁,他们一人一边用干瘦的双手小心地将其托起,防止它久堆生皱。
锡兰愣了一下,决定?什么决定?
“怎么?哪怕我已经不再和家族有任何的联系,您却仍将我作为家族中的筹码,想丢与他人便随意地丢与他人吗?”路易莎的冷笑将锡兰从蹙眉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与弟弟马努·波尔塞·卡不兰多在几年前商讨后做出的一个安排。
将家族中一位地位举足轻重的少女通过联姻的方式嫁于更高层次的衰落家族,接着想方设法地获得对方家族中的“封爵之印”,再慢慢将其蚕食干净。
这件事包括之后的事项均是马努一人负责,锡兰只担任着一位决策者的身份。
只是当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这个筹码竟是自己唯一的女儿。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那一晚,他在书房内苦思一夜后有了新的打算,后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这位弟弟年岁过半仍无归属,孤独一人掌管着家族内所有的外务,一心全都是为了重振家族昔日的荣耀。
他,也并不是在害她。
锡兰张了张嘴,突然想要解释一下,却见两位战栗的男仆站在正厅的偏侧,像一对儿傻瓜一样杵着。
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说。
路易莎的冷笑顿时更甚三分,盯着锡兰那不屑解释的甩袖动作轻轻地点了点头,“很好!但我希望你知道,腿长在我的身上!而它并没有像我一般自出生起就被铭刻上任何家族的记号!”
锡兰强压着内心中的千言万语,也难免地开始有些恼火了。
路易莎!你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不听别人的半分解释,就擅自地给别人的目的下定论呢?
难道不能等安静下来,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人的时候让我好好地跟你述说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拿起早已准备好,放在手边桌子上的一册红皮文件。
“看看它吧。”
年轻的女孩儿收敛了冷笑,大踏步走到锡兰的面前,用套着棕色魔法皮手套的左手接过这册红皮文件。
文件不厚,她稍稍在两侧摩挲,便知道了里面的页数。
十五页?那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路易莎低下头一行一行地扫着文件中的每一行文字,她的表情始终平静,仿佛那里面诉说着的所有家族大事都是别人家的。
十几分钟后,她放下文件,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锡兰。
他老了许多,脸上、手背上生了不少的斑与皱。
“你让我看这些内容,无非就是想告诉我,我此次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在家族晋升的当口做出了十分卓越的贡献,并且我极其'顾念'家族的情谊,为了弟弟的上位甘愿牺牲自我,对吧?”路易莎直勾勾地盯着锡兰的眼睛,前半秒的怜悯所剩无几,心底的怨愤已经彻底化作了语言上的荆棘与态度上深入骨髓的寒冰。
锡兰似乎被气到了,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他只是想让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知道家族如今已经困难到了什么地步!
进一步生!退一步死!
却没想到她还有着能够从文件里那些只言片语的人名中解读到这么大量且莫须有信息的能力。
锡兰沉默了一下,无力而又低声地重复着,“赘婿……赘婿……”
在长久的生死场中培养出的敏锐直觉,令路易莎隐约地感觉到了不再年轻的父亲此刻在向自己隐晦地透露着什么内容,然而满腔的悲愤与不信任已经让她无法继续忍耐着情绪去思考了。
她头颅抬高半分,声音高了八度:“所以呢?!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就逼迫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去牺牲?只为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家族,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弟弟?!”
锡兰愣了一下,焦急之下忍不住吼出了声。
他可以忍受自己被误解,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哪怕贵为贵族,他也如普通的父亲一般,不愿意见到自家的孩子们兄弟阋墙,互生嫌隙。
“呵……”
路易莎扭过脑袋,不愿再去过多诉说,只是脸上的不屑,已经表达了她的真实感受。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讨厌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了。
大概是从四岁那年,他的出生,夺走了父母对自己的所有爱与拥抱。
大概是从十八岁成年礼那年,自己独自于雨夜中披着一条破旧的衣衫,冷寂地像条野狗一般离开波尔塞领。
大概是从几个小时之前,坐在马车上,听着路边领民们的呼喊,才知道了几年后的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要成为兰奇少爷的人了。
这些年,自己在格雷学院受过多少苦?又为什么平白去遭受那些罪?
而他这个娇生惯养!始终沉溺于爱意之中的小王子!恐怕单见一眼那些苦,都会在尖叫声中吓破胆吧?
第一年的年初,她冒死参与了三个一级灾地的探索任务。数次险象环生,右脸上那道几乎贯穿整块颧骨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见证。
第二年年中,她在东部度假期间碰上了数十年难得一遇的突发二级灾地诞生。
她几乎牺牲了一切,才将其堪堪封印牢固。
免除了王国东部著名的二线港口城市——米拉格城十几万人的伤亡。
事后,她获得了来自于米拉皇后的三等特殊卓越贡献嘉奖,如今也算是一位独立的勋爵了。
嗅着大殿中那并非昔日里最常闻到的侯爵红茶香气,而是品质略逊一筹,一般只会赏赐给下人,于清香中带着一股发酵不全、稍显刺鼻的独特气味的伯爵红茶的味道。
路易莎的心底就更加的冷。
你就真的这么渴望成为伯爵吗?哪怕不要我这个女儿?也在所不惜吗?
也对,或许从出生起,我便只是个工具罢了。
如其他的贵族小姐一样。
成年,联姻,生子,为家族的强大积累更多的权势与财富。
所以我究竟还在奢望着什么呢?又为何要发那该死的善心?想着锦衣还乡与你尽量冰释前嫌,让你这位为了家族操劳半生的老头子也能够享受几日天伦之乐......
“你一定要知道!不论怎样!他都是你唯一的弟弟!即便你在‘途径者’一途天赋卓绝,却也不是万能的。你的弟弟在知识方面独有一面,甚至他能够凭借普通人的身份,在知识方面不输给一些初入途径的途径者!你凭什么这么瞧不起他?!”
“呵......”路易莎一声冷笑,“自从我从我的导师那里知道了当今的世界愈发危险,灾地的活动愈发频繁,我就对任何打算‘文以报国’的腐儒们都不正眼瞧了。”
路易莎低着脑袋继续说道:“毕竟那些怪物们可不会管你懂得多少天文地理上的知识,也不会管你牺牲多少同族,才换取到多么无上的爵位。他们想的只是同化掉你的伙伴,扭曲了你的认知,然后......吃掉你的一切。”
谈话在老子爵上不来气的剧烈咳嗽声中终止了。
路易莎决绝地如那年一样,独自离开了波尔赛堡。
只不过当时的她虽在习以为常的痛苦和怨恨中尽量平静,却落魄如野狗。
如今同样感受到平静,身上却裹挟着万千的荣耀。
当路易莎踏着铁靴,扶着腰间别着的一把一端不知在何时被改造成了满是血槽,里面至今残留着点点血痕的利刃的长柄法杖,像是一位孤独的骑士般大踏步离开凯尔萨堡,一旁的角落里传来了悠悠的一声长叹。
“契约之力,让我们无法诉说......也许,这个结果反倒是最好......”
马努缓缓地走到锡兰的身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部,有些担忧地说道:“你的身体,又差了......”
路易莎没有返回格雷学院准备即将到来的晋级仪式,而是靠着比家族更加先进的消息,与才从锡兰这儿打听到的一些信息,迈上了一艘前往凯尔萨王国西南部的大型渡轮。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艾尔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