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一种毫无犹豫的厌憎任由自己的目光潜进了扶桑的双瞳——如赤色的露珠汇集而成的血色静湖,微漾着令他感到恶心甚至是畏惧的决绝之澜,现在竟然就这样毫无矫饰的盯着自己,而不是在剧痛和严重发热的“蒸煮”之下流淌着眼泪去向复仇女神下跪。
她绝对有这个资格——至少在西村理的想象和认知中是如此的,航空战舰舰娘扶桑,换言之是前炮术训练舰(注1),现重度埃氏症(注2)患者,服役履历层面上的知名“薄幸女士”。如果说仅限以上的话,那么她倒也不至于身为数量稀少的战列舰舰娘却背着二等海尉军衔(注3)——想到这儿,西村理不禁失口一哂,这之中的内情他是最了解不过的了:作为被大量乐于滥用乙酰胆碱(注4)注射液的前线军医们视为眉唾(即“不可轻信”之意,源于《眉唾物语》)的“稀有病例”,面前这位是唯一一个能以神志清醒状态从那个被称为“樱馆”的医疗研究中心合法出院的埃氏症病患舰娘。
只不过,所谓的“合法”只是暂时的,在她被遣送到佐世保镇守府后没过多久准备随全舰队向东菲律宾绞肉机开拔时,为她开具出院许可报告的特蕾莎·柯克兰——即“樱馆”创始人比森特·柯克兰的夫人——就背上了违规出具报告书的指控。
正是这种经历让面前的她上去就像个晨间剧中的扫把星角色……但是,真相呢?
……………………
三天前,3月12日,佐世保近郊。特蕾莎·柯克兰
“这就是我的病人?”她问道。
“曾经是的”,
比森特带着难以察觉的哂笑和满脸戚容欢迎着她的怒火,相比毫无温度的观察窗,显然已经被架在她颈部的雪钢匕首更符合“热烈”这个形容词。
“好了,你想让我怎么在死亡证明里描述临终症状?我蛮喜欢‘谵妄’这个词,可怜的人,她在瞳孔散大之前好像失去人格了”
顺着他已经被谑笑充满的视线,她看到了正在被装进裹尸袋的女孩停留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惊愕,她能想象到,在比森特的祷文离开嘴唇之际,那个女孩——现在看来是连正式舰装都没有的不知名舰娘候补生病患——仍在努力控制着在神经元活性濒临危险极限时强行绷直的身体,因恶性高血压并发症和情绪亢奋而破裂的鼻腔毛细血管用猩红色抹遍了她的上唇。持续被注入她体内的乙酰胆碱注射液在惨白的灯光下被晕染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耀银色——正是这玩意彻底混合了应该被严格分割的两种记忆实感,搅烂了负责场景记忆储存的脑皮层Ⅱ层,最后通过使神经元活性超限要了她的命。
她的双眼中已经很难看到瞳孔的影子——那附着生命之火最后一丝光亮的护符直直的翻了上去,如同她在面对走马灯时的哀嚎般悲惨而无助:
“求你……求你!我不要药了!我是谁?!我是谁啊……求你别再…药……我不是我了…哈哈哈!!热…痒……好疼啊…咿……嘻嘻嘻!!!”
…………
车窗承受暴雨敲击时发出的呻吟将她从一片水雾般的梦境中彻底惊醒,逃亡中因疲劳驾驶而生的困倦已经积累到了非常危险的程度,以至于她不得不经常按压颈部细长的伤疤来用疼痛刺激自己。而正如他丈夫赠予她的其他“礼物”一般,这些东西全部都被她充作了对他的报复,包括这条逃亡之路的起点,路途与终焉。
“如果你卑微的脑仁没法理解身为脑神经解读者的特权,那就请你安静的待在厨房为我准备今天的茶点……哦,对了,你其实根本没必要带手表,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永远也无法破解这种奥妙…当然,也没法理解这种乐趣”
“天哪天哪……这可真是令人惊讶的结果。当然,我自然不会怀疑你,我的合法妻子,想必您并没有什么能力去邂逅一些‘眼光独特’的男性——请主原谅我的愚昧,之前我竟误以为身下趴着的是一条会流泪的死鱼哩。放心,你吃到的面包总会变得绵软一些的…毕竟,为了我的孩子嘛。”
他甜腻的微笑与轻佻的腔调如窗外的雾一般包围着她。
“是的,我当然没必要。因为厨房中的钟表永远不会停”
是的,他应该为他的自大而后悔,因为正是这块手表才能让她看到GPS导航中两颗跳动如一的心脏正慢慢接近——旅途接近终点了。
“是的,我绝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医生,但我是一个人。自然不会理解亲手撕碎一个年轻女孩的过去和未来有什么‘乐趣’可言。”
是的,他应该为他的轻慢而后悔——尽管她无法理解男孩们的枪炮游戏意义何在——比森特和他的“资助者”希望通过妖精制的舰娘急救药物人工刺激基于格林菲尔德(注:5)神经元学说解释的特定神经元组合,促使舰娘的人类记忆实感与舰娘记忆实感强行分离从而打造“私兵”。这样便可绕过妖精装备委员会和《加里宁格勒公约》对于舰娘效忠对象的严格限制(注6)来彻底打破舰娘武装不可自相残杀的硬锁——但那些女孩们带着骄傲和尊严自愿成为舰娘,而那些不避矢石的海军军人们也在怀抱着敬畏和期待等待着她们——作为一个末日时代的被保护者,比起那些军官和舰娘们乐于抛下国际宿怨并肩作战的“幼稚”,比森特的“乐趣”显然更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童。
“是的……我会在你手下失去生命,但不会失去爱情…尽管这种爱情应该接受诅咒”
是的,他应该为他的本能而后悔——她腹中躁动的生命绝不会流着他的血,永远不会。
…………
发动机在积水中哀鸣着熄了火,她捂住腹部,慢慢挪动着沉重的身躯。
雨滴浸湿了她的金发,也让她的双腿如寒风中的秋叶般颤抖。
把泡在寒意中的最后一丝力量集中到冰冷的指尖,她的嘴角嘶出一丝丝热气,伴着她竭尽全力后发出的呻吟声漂浮到了被打开的引擎盖后……
此时,映入她双瞳的是两个仿佛带着浓重笑意讥讽她的红色数字……
火焰升起,远处正在狂奔的男人此刻却跪在了冰冷的积水中,如同受伤的荒原狼般嘶嚎着,声音久久没有散去……
恐怕,今夜之后,写满了恐惧的佐世保又要多一个都市传说了吧。
……………………
上接 本章内容及引:Only angels have wings章节,AD.2037 ,兵库津,东九区时间21:33
伏见在梦中挣扎着,那无边的火光与血红色似乎要将他吞没,
“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了……对不起”
上次,是十四年前一切的开始,这次,却不是宁静的终焉,相同的是,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就在这个卑微的小城当中,即使是神明,也不可能制造出如此弄人的巧合。对,对的,哪怕是在梦中垂死挣扎一番,他也一定要告诉颤抖的灵魂:这一定只是个巧合,仅仅是一个穿着弓道服的女人在她面前死去了而已。
生命的消失,猎奇的**与与对不幸的愉悦消费和不散的乌云共同将城市笼罩在暴雨之中。仅仅是一段痛苦的短眠过后,石板路上弥散的赤红色就变成了一股风暴,席卷了在冷雨和恐怖传闻中颤抖的小城,惶恐不安中的阴郁,让它如同坠楼案件发生数小时后的网络般,成为了末世布景下绝望的魔幻现实主义舞台。
然而,无论是谁,她都无可争议的,悲哀的,死去了。
谁说死亡是无梦的沉睡?只要那浓重如夜幕,迫近如落石的黑暗之上有一点点的瑕疵,那么这该死的“无梦”,这天杀的“沉睡”就会变成痛苦永恒的狂欢,使累累白骨无法得到那生前从未享受过的安宁……
若死亡有了梦境,那便是西西弗的巨石,是在地狱烈火中无尽的轮回……
那便是他的痛苦……
“该醒了,伏见”
冷漠的声音如插入布匹的利刃般搅碎了斑驳的梦境,直接撬开了他在恐惧中开合挣扎的眼皮。
“啊!!”
他像是一只被开水烫过的猫,大声嚎叫着,配合着心脏仿佛要冲出体外的搏动直接从简陋的床上跳了起来。
简陋的房间在暴雨中显得异常昏暗,发声的人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摇曳在飘忽不定的光线和燃烧的红点中,散发着恐怖的气息以及……马合烟特有的烧皮靴味道。
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在雨夜中寂灭的房间,首先冲入眼帘的是如天鹅绒织物般瑰丽,却被主人嫌麻烦般胡乱剪短,长度只够遮住耳朵的的金色秀发。
无月的暗夜里,电光劈闪而落,如急于敲响窗户的通勤情人般,粗暴地挑动着雨幕织成的纱裙,从而在他蒙尘已久的玻璃前展开了一场曼妙的密会,恰似无意间照亮的面孔与身影,仿若甜腻芳醇的果汁,让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思维再也难得清爽,就这样用一片浓稠亲吻了他观察世界的万华镜。
“安娜……塔西娅?”
“安娜塔西娅•罗曼诺娃?!”
他的胃袋猛地一缩——如果,此刻选择渎神的话,那么离“绝妙”似乎只差了一句意大利风味的绝妙脏话,再等等似乎才是一个绝妙的时机,但已经跌至冰点的内心温度让他再也无法按捺住在暗中朝雷神——管他妈的是宙斯,索尔还是佩伦——比出一个全人类通用手势的冲动。
“这就结束了?”
他想着。
原本,若是没有刚刚划过的照明,在昏暗的室内,仅仅依靠外貌判断,自己没准能通过搞错眼前这家伙的性别从而再争取上几分钟,毕竟,就算早已和她熟识,眼前无意间用着装和行为展现着女性魅力的人看起来也更像是古希腊雕塑中的中性美少年而非通常意义上的女性——单单依外表看来,与其说她绮丽,倒不如说是凛冽。
但是现在呢?自目睹那一幕起的所有记忆就这样被眼前的女人从内心深处某块无底的沼泽里吊了上来。
“这只是个巧合”,“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个自杀的普通人”
从那个陌生又熟悉,熟悉到令人恶心的死亡现场逃跑开始,这三个可能性——直接点说就是用以自我安慰的迷幻剂——已经成为了在冷空气中让他保持体温的防寒服。只要没有哪个该死的,自命不凡的,在世俗法律层面上不普通的日常破坏者闯进家门,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大声宣告自己只不过是一场普通人导致的普通自杀事件的普通旁观者。
只是,随着这个从各种意义上都毫不普通的女人在自己酣眠之际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这间设防严密的安全屋中,一切趋于安稳,平和,日常的可能性都统统指向了零。
普通,普通而又普通的自杀事件,也注定将随着这个雨夜的到来变得不普通。
“才,才不要……我,才不要……”
双手的骨节仿佛在黑暗中扭曲着,狂乱的思考已经无法经过大脑,无疑,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想让这持续了十余年的平和得以幸存,幻想也好,妄想也罢,在经历那场愉悦的噩梦之后,他只想逃出去,永远的逃出去。
因为,死者若是一个普通人,她就没有死
她没有死,两个孩子就不会失去仅存的母亲
真相,值得什么去换取?
即使是谎言,想要留住一个人的生命,有错吗?
“嗷!”
双脚比起混吨的大脑动作更快,发出了一声在咽喉中被寒意折断的,鬼一般的哀嚎,他的身体已经在一个突然的蹬地起跳动作后飞在了半空当中。
门前的枪架上,那些闪烁着蓝色冷光的半透明弹夹当中,是不是装填着钢芯穿甲弹呢?
如果是的话,自己就绝对有机会抢在那个女人之前抢到步枪,打落她正上方的吊灯,然后再破坏车库卷帘门的门锁……
制造出这样一点混乱,自己就可以逃了吧?
自己不想再给这个可悲的世界加入一个新的死者,只是,想逃出去,想在依旧可以自我麻醉的世界里活着。
但是,来不及了……
风衣的下摆划过他的脸庞,气流呼啸而过,带着暴烈而精准的意味直奔视线的死角,一心扑向那些步枪的伏见没能亲眼见证疼痛的来临。
“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叫不看见杀自己的人就不会痛吗?”
他的脑海中瞬间划过一个都市传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内脏仿佛被一个直直撞来的钢铁钩爪变成了掌心中任其蹂躏的玩具,就这样被击中了,撕裂了,扯碎了——怎么样都好,只是,这一击已经足够让他,在那场战争中被称为“鬼之伏见”的男人体会到了活见鬼的感受,痛楚如洪水般蔓延到了全身,躯体明明还飞旋在空中,世界却因为这疼痛而彻底凝固在了血色的幻觉深处。
伏见仿佛亲眼见证了他全身涌动的血液如雨季的激流般,一往无前地冲击着几欲爆裂开来的内脏,跳动着,嘶吼着,呻吟着,惨号着,承受着生命体与整个世界涌动的羁绊,这究竟是何等的“不堪其重”?
好痛!!!
血液奔流,生命的重量在一瞬间集中到宛若陨星般急速坠落的一个点……
不要……
不是注定通向死亡,在寒冷的地狱之路上瑟瑟发抖的秋叶,而是期待着,渴盼着,在自觉珍重却感若伪物的灼热中狂乱绽放的激吻……
不要…………
就在那一刻,
死去的是谁?
“砰”的一声,在如此开阔的世界上坠落于如此狭窄的一点,爽脆的爆裂,用飞溅的红与白献唱一曲华丽至极的最终闭幕曲……
“我不知道,不是我,更不是她……”
他这样挣扎着
不要!不是!不是!不要!
“哐啷!!”
地心引力还是笑到了最后,伴着巨大的声响,坠落的重量压碎了桌子,散发着热气的快餐食品浸在了地板上,红色的汁液缓缓流过,蒸发出莫名的酸甜味道,混合着已经黏成糊状的烟灰拍抚着他的脸。
恶心,好恶心……
急速下坠,期待着什么的来临,结果却坠入鲜血淋漓的地狱……
是谁,背负了这不堪承受之重?
“呐,伏见”
她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发着颤,不知在掩饰着什么,或许是目睹困兽犹斗时的那份带着滑稽意味,已经难以抑制的狂笑,亦或是怜悯着如此无力,妄图摆脱这鲜血淋漓的真相而进行的逃避。
也许,二者兼有。
她威胁性的把未加力的膝盖顶在了伏见的腰骨位置,然后半跪着,如亲昵的恋人般搂住了伏见的脖子,顺便用左手猛地一拉,干脆利落的把他的双臂“调整”到了脱臼状态。
“唔……!!”
他的身体随着爆发的痛觉猛地一抬,随即便又演没在了地板上如同血海般的红色地狱中。
“你明白的吧……”
带着颤抖的呢喃涂着哀伤的毒药,仿佛在戳刺着他的鼓膜,与烟草燃烧的薄雾共舞着,辗转,蜿蜒,盘旋的颤音在恐惧的挣扎与激愤中进行着柔软的发酵,织成了一个冰冷的监牢,牢牢地缚住了他。
“如果愿意的话,我可用任何东西或不用东西杀了你,即使是这张纸
她抖了抖用来卷烟的《消息报》残片,仿佛那是一面正耀武扬威的海盗旗。
换言之,如果此行是为了杀戮而来,那她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
“唔!!!!!”
话音未落,伏见被蛰成血红色的眼睛在拿起电视遥控器的罗曼诺娃面前以前所未有的愤怒张大着,扭动着近乎散架的身躯,伏见开始了比刚才所有的努力都更为剧烈的挣扎……
可是,已经晚了。
闪烁的荧光屏,阴惨的白色光辉宛如二人此时的面色,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停滞了……
新闻的标题是:“兵库津市中心坠楼死亡事件,警视厅介入调查”
惯常行动迟缓的警察此时却突然如军人般压低身形,踩着最快速,也最节省体能的小碎步在5分钟内冲进了已被牢牢封锁的现场……
如蛮牛的铁蹄般踏破了石板路的轮胎,是防穿刺的实心橡胶胎吧……
逆向月光的镜头里,无意被记录下来的那抹绿色,是否是白光夜视仪的镜片反光呢?
“曾经有人问过我,战士最大的悲哀是什么?”
她冷漠的声音夹杂着酸楚……
电视上,一架直升机的出现彻底宣告了所有幻想的死刑。
漆黑的ESSE短翼,若隐若现的加油管以及充满了科幻感的外形瞬间让喷涂的“police”字样成为了笑话……
那是一架西科斯基UH-60X,军用型,而且是连自卫队都尚未装备的军用型。
现在,却把装着那个被他幻想成“普通跳楼自杀死者”的女人的裹尸袋直接用吊索把吊入了机舱。
不需要语言去说明了,一切幻想都不存在了,死的是她,伏见熟悉的,曾经和室内的两人并肩作战的她,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上个月刚刚因为“意外”失去丈夫的她。
比起死亡,真相永远要更为可怕……
“杀了我”
他不再挣扎,仿若已经接受了什么无法避免的注定,只祈求着一个快速的终结。
“杀了我”
眼角漫出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汇集到地板上的一片污浊之中。
“杀了我”
宁可自己带着滑稽的悲剧英雄色彩接受可选择的死亡命运,也不愿目睹和承认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先于自己丧失了所有的未来。
即使因此而否定事实,抛弃真相,忽视忠告,
也绝对在所不惜。
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他的答案,属于战士的悲哀。
………………………………
“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杀了我,阿尼亚,求你,在曾经共事的份上杀了我”
已经完全变成了哀求,安娜塔西娅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个被自己压在膝下的男人,已经不会再有勇气去体验把往事一点点扒开,然后用名为“美好”的回忆去和死亡对比这一痛苦了。
“为了她,帮帮我。”
她不再掩饰如窗外的冷雨般零落而下的泪水与声音中不属于冷漠的成分。
伏见这才知道,她隐藏的,不是怜悯与嘲笑,而是同他一样的酸楚与痛苦。
“开什么……玩笑!”
喉咙里快要喷涌而出的酸液让他发出了愈来愈不像人声的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一切可以使用的力量怒吼着。
“下一个是谁?是我还是你?跨过了一场战争,结果却还要在自己争取到的和平里随时紧绷肌肉,为街上某扇窗户的闪光或者是哪个蠢女人因为蟑螂而发出的尖叫而像个傻子一样飞身鱼跃来躲避天知道哪来的子弹?!”
她低下头,压在他腰部的膝盖随着全身的颤动猛地抖了一下。
“所以呢?他们,她们,和我们一起活过那场战争的人选择了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宁愿过着每天自己做早饭的日子,和商店街的小贩为了菜价斤斤计较,在一个简陋的小酒吧里喝点便宜的酒,仅此而已。我不想再为了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逃来逃去,如果他要来,那就来吧!我一点也不想面对这种需要和好不容易活过来的过去相联系的东西去争执!”
“放过我吧,我是个海军军官,是个被江田岛的狗屁贵族教育培养出来的狗屁绅士,我不想再和你一样听见陆地上爆炸的声音,不想再看见寡妇和孤儿绝望的眼神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伏见的悲泣如同孤狼的哀鸣,冷漠的低声沉吟比恐怖的嘶吼更为恐怖,如泣如诉的声音响彻了狭小的房间。
“你知道的吧……现在在你手下的那个女孩,8岁的女孩……她的黑发和眼睛…那双比血还红的眼睛…那是她母亲的眼睛…呐,阿尼亚,你听过她在黑夜里怀抱着一块枕头时说的话吗?”
肺泡中仿佛被塞入了滚烫的炭火,他的喉咙被炙烤得如同一块干枯的树皮一般。
“她在流着泪找她的妈妈和雅沙”
他毫无光亮的眼神透过映入她双瞳的影子撕扯着她的心,纵然她曾无数次穿过枪林弹雨,但在他低沉的诉说中,她浑身的毛孔仿佛都被浸入了森凉沁人的冰水里——这让她此刻只想从这间肮脏的小屋里落荒而逃。
“还有电视上那具女尸的丈夫……那是我亲眼看到的哦……就在一个月前。她和你一起打过多少场恶战?是她和两个孩子目睹那混球被撞飞的……”
“够了!够了,伏见……”
她把双手撑在了他身上,战栗着身体,同他一起痛哭了起来。
伏见不会了解她的痛苦,眼前哭诉的男人和与电视上的那具尸体一样,很多很多和他们一起活过那场战争,却又在和平中接连死去的人在精神上已经没有什么不同,曾经的豪勇变成了怯懦,曾经的光荣变成了恐怖的梦魇,曾经的热血变成了冰凉的眼泪,甚至曾经的同袍手足都变成了恶鬼罗刹,甚至,到了最后,连复仇和求生的本能都已经在平静与恐惧中麻木了……
每个人都曾经赌上一切,然后失去一切。她是三次,而他是两次。
但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是在如此多并肩作战的人去世后,自己最需要,也是唯一能依靠的他呢?
哀痛的歌声混合着咚咚的碰撞声,在这个阴森的雨夜中敲出了再诡异不过的节奏,伏见像是已经打算死在这间潮湿的屋子里了,朽烂的地板碎片已经在他的脸上划出了几道伤口,但他还是浑然不觉,一边继续用脸部撞击着冰冷的地面,一边痛哭着,咒骂着。
“求你,我不能再面对她了,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或者你可以杀了我,怎样都行……”
他抬起已经已经没有丝毫生气的脸看着颓坐在地板上的安娜塔西娅,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浑浊的,带着俄罗斯烟草辣味的空气就这样如窗外的雨幕般凝成了一堵名为“沉默”的墙,久久的伫立在两人中间,除了窗外依旧鞭挞着大地的暴雨,狭小的屋内只余下烟草燃烧时的劈啪声,以及一声声抽噎着的低泣。
“她的丈夫上个月刚刚去世,这件事是你在追查吧?”
良久,她收起鼻腔里的颤音,开口问道。
“那只是一件单纯的肇事逃逸。”
说着他翻了个身,如同为自我保护而竖起利刺的豪猪。
“并案吧,总参情报局有证据了,那不是简单交通事故”。
他似乎不敢置信,瑟缩在阴影里环抱着自己的双腿,摇着头,仿佛在黑夜中失去父母的幼童。
“我需要知道他丈夫的姓名,真实姓名”
她背对着伏见,默默套上了挂在衣帽架上的雨衣。
“理……”
他青紫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不断战栗,混乱的音节一点一点迸溅而出:
“西村理,原名叫……御门院理,曾经是……我的下属。”
她咬着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最后瞥了一眼依旧躺在地板上的男人。
“我会活着回来的,连你的份一起”
说完,她没有回头,像是从未到来般消失在了这个阴森而狂暴的雨夜里。
门没有关上,男人如同受伤的荒原狼般嘶嚎着,声音久久没有散去……
恐怕,今夜之后,写满了荒诞的小城又要多一个都市传说了吧。
注1:扶桑曾于1944年前作为海军各兵科学校的教育训练舰。个人认为,对于一艘战舰而言,这是仅次于座沉港内的一种无奈。
注2:埃氏症:见设定集相关篇目
注3:二等海尉,即海军中尉。UJSE与NAPA两支各国联合舰队的舰娘部队通常分为战舰(含航战与战巡),空母,轻空母及水母,一等(重)巡洋舰(含航巡),水雷战队(轻巡及驱护舰),特务舰及潜艇6个部门,军衔等级非常森严。按惯例重巡洋舰以上舰娘均授予海军少校以上军衔,战列舰与正规空母的最低军衔是中校
注4:乙酰胆碱注射液:妖精制注射液,需配合氟吩噻嗪制剂使用以缩短普肯耶纤维传导不应期,用于在急救中紧急刺激舰娘神经元活性,由于舰娘的认知系统较为复杂,脑部抢救是舰娘医学的重中之重。
注5:格林菲尔德:苏珊·格林菲尔德女士,英国牛津大学药理学专家。观点为:每种意识体验是由全脑的神经元通过同步活动形成协调一致的集群而涌现出的性质。
注6:舰娘的宣誓效忠对象限制:《加里宁格勒公约》附约部分规定,各国舰娘出于对妖精方面的政治要求与对各国协调合作的考虑不向所在国效忠,不具有任何国家或地区的军籍并不得以任何身份加入任何形式的军事保安公司或雇佣兵组织。现有各国舰娘军籍由加里宁格勒公约国家紧急委员会授予,形式上作为联合国特殊维和部队并由加里宁格勒公约国家紧急委员会军事协调处分配至加里宁格勒公约国家军事框架组织下的各国海军即联合舰队指挥。各国及各联合军事组织有义务对舰娘身份及装备信息保密。所有舰娘于战争结束后退役,舰装交由妖精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