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 2023,3月x-1日,克什米尔事件发生前一天,藤原绘理抵达联盟前十数天,深夜,乌里扬诺夫格勒,联盟海军总医院
面对着这具苍老黑瘪的病躯,奥西波夫缓缓闭上双眼,仔细品味着自己在这个充斥着谎言,背叛,骗局,阴谋等等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恐怖寂夜中初次体会到的“畏惧”。
“他要死了,他迷路了,有人瘸了”
总要有人为本不应该进行的思索付出代价,但在付出代价的人选上,估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认为“那么,为什么应该付出代价的不是我呢?”
“感谢您在这个该死的无眠之夜依旧敢于擎起您的长枪,光荣的涅斯托耳,”(注1)
奥西波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奥尔洛夫的面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隐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名为笑容的伪装,任由寒铁般的神情浮现在被夜色与积雨云般的情绪泼上浓黑的脸庞之上。
“您时至今日依旧试图自己主宰命运的勇气令我敬佩,阁下。看在这一非凡之物的份上,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注:即前文所述的“萨沙”,指老雅科夫列夫)必死无疑,罗曼诺娃会被发往远东冷藏,而那位普列沃梅斯克的赝品可能是最后的幸存者——毫无疑问,或许我应该代替罗曼诺夫中将向您就他刚才在那场滑稽戏(注:不明白此处为何是“滑稽戏”的读者请回看15.6章《dirty work》)中逢场作戏的措辞道歉——您和雅科夫列夫海军步兵上校在12年前救下他的决定为海军保留了一件非凡的财物。”
(这一答案对应的提问在上一章)
“是吗……”
奥尔洛夫像是释然了一般,在吐出几个音节的同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用父亲般的和蔼目光审视着面前已经准备起身离开的奥西波夫,说道:
“我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在咽气之前亲眼目睹卢比扬卡最出色的阴谋家与藏在我们背后的,最阴险且恐怖的叛徒,但……在这最后的最后,除了失望,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思绪可以言表”
寂夜中的病房似乎突然成为了某个永冻的冰牢,瞬间,似是积雨云中若隐若现的雷电般在空气中不断积压的沉默压倒了一切,在两人之间短到不需要任何武器就足以取走彼此性命的距离之间逐渐沸腾,预备着走向最终的爆发。
“看在死者和生者的份上,闭上双眼吧,黑白玫瑰”,
奥西波夫猛地转过头来,将心底某个柔软之处名为“愤怒”的战栗与惊恐全部充作了言语之中表达“淡漠”的燃料:
“别自以为是的试图揣摩这个时代的黑夜,白色的玫瑰已然凋零,黑色的那支也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刺,只待他人像抹去一个婴儿的存在般将他折断。你已经身在末路,将死之人。现在用你的自大去拖累活人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是吗?那我在此也不妨给你一个忠告,年轻人。如果那支黑色玫瑰赖以维生的东西仅仅是刺,那他就不会有勇气从12年前背负着一切活到今天。而如果你以你所想去折断他,那么你在远东酝酿的一切都不会成功。”
奥尔洛夫毫无戒备的笑着,好像刚刚说出的仅仅是茶余饭后最不值得一提的谈资:
“谢皮洛夫海军基地的通讯授权码,在雇佣兵黑市上配合不列颠尼亚人炒高基地布防图的价格,那支巴尔干佣兵团在尼朋的情报伏线和某个根本不值得惊动我的‘逃兵’……西村理,特蕾莎·柯克兰甚至是拉姆齐·张伯伦,拜你所赐他应该到目前为止都没搞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把一个区区四级海外安全点负责人的详细履历送到他的桌子上,也不会知道那个名叫西村理的可怜人并不属于那位神秘的佣兵团长,而是你亲手埋下的炸药……尽管没有任何确切证据,但蛛网的中心总会有属于它的主人。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此处于拉姆齐·张伯伦相关的伏笔见第11章:before the storm,即“作为世界级情报专家的张伯伦倒是对那个以‘藤原雅经’这个名字示人的佣兵团经营者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一个于巴尔干起家,与地拉那政府有着千丝万缕般联系的佣兵团在遥远的尼朋布有暗线就已经很稀奇了,而身为经营者的“藤原”竟然能够提供与MI6调查报告完全符合的暗线资料——这在情报领域就已经不是“奇异”所能形容的了。”)
下一个瞬间,柔和的夜风带着某种诡异的芬芳亲吻着两人唇齿之间如生锈的金属般充斥着酸涩与无奈的音节。猛然抬起头来,奥西波夫才得以发现,那股令人惊恐的芬芳源于窗台的花瓶中盛绽的黑,白两朵玫瑰,挺翘的芳华之瓣像是发出华丽初啼的婴儿般赞颂着生命的主权。
“珍惜鲜血,奥尔洛夫海军中将。这可是您的族训。”
没有愤怒,没有吼叫,更没有剑拔弩张。说罢,奥西波夫沐浴着奥尔洛夫充满笑意的目光缓缓站了起来,如告别对手的剑士般向着病床上黑瘪的病躯行了一个再优雅不过的骑士礼。
“紫色闪电,记住,幽谷无泉。这是你的族训。不要在陷得更深了,我对此无能为力,但C处掌舵者这个位置最终只会让你在幽谷中渴死。”
奥尔洛夫吐出的言语追寻着奥西波夫一路走向门外的背影,反弹回来的沉默,似是正在总结着这个滑稽的寂夜,用那两朵玫瑰散发出的诡异芬芳诠释着何谓“不必再回首”。
……………………
十分钟后
尽管心底深知这一名为“惨状”的苦酒在酿造时少不了一份属于他的功劳,但当那股本应令他志得意满,宣告他距离终点线越来越近的诡异气息突入他的鼻孔时,从奥尔洛夫的病房中走出的奥西波夫在再次看到老罗曼诺夫时却完全没了“大功告成”的喜悦,只想循着本能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呕吐声——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与老罗曼诺夫身上散发出的硫磺味(注2)足以让他把胃底翻出来。
“我现在不仅仅是迷路了,他快死了,我也没剩下多长时间……所以浪费无疑是种莫大的罪恶。坐下吧,帕维尔,但愿我们今夜上演的这出戏剧能够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他冲着准备行礼的奥西波夫摆了摆手,示意他在这间偏僻的小病房中坐下——这就是海军总医院的方便之处,即使是那帮今夜专程来探查两名将军“正面交锋”的“勤务人员”也只能略略窥见二人为掩人耳目上演的“滑稽剧”,事后给他们的主管人员交上一份报告了事。毕竟,这些小棋子距离坐在政治局和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幕后主使还是太远。
“现在看来情况会如您所愿,我的阁下。奥尔洛夫中将很了解马尔科维奇事件的内幕,他向国安会在这一事件上表现出的果断与责任感表示感谢”
奥西波夫再次挂起了标志性的笑容,只是奥尔洛夫方才的警告令他的面具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是吗……没想到,我们也有这么一天。”
罗曼诺夫浊重的话音中透着无奈。他像个仰望星空的孩子般凝视着单调至极的天花板,
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拍了拍病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病床上坐了起来。
“我们按原计划行动。我要去克什米尔接应阿尼亚他们,而你,待在塔吉克斯坦。我估计我的女儿会在你看到运输机后用手枪顶着我的脑袋,然后要求和你进行‘谈判’。”
他的语气平淡到像是毫无滋味的白开水一般。
“恕我直言,阁下,这毫无意义,无论您是否亲自前往。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都必死无疑。”
心中冷笑着的奥西波夫在脸上摆出一副沉痛无比的惶惶然,像是在为罗曼诺夫即将被自己的亲生女儿胁迫一事深表遗憾。
“这不一样,孩子,这不一样,”
罗曼诺夫自嘲般的发出了一丝轻笑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职业生涯直接从国安会开始让你很难明白什么叫做士兵的思维,他们眼中的‘取舍’与‘代价’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而我也一样……所以,如果介入回收行动的是我,政治局和国防部会很乐意看到我亲赴险地,阿尼亚的枪口会指向我的脑袋而不是某个挂着总参情报局军官身份的鼹鼠……而萨沙……我宁愿最终向他脑袋上开上一枪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的某位杂碎”
说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要看穿墙壁般凝视着远方。
“办完这些事之后,你就启程去远东,那个名叫西村理的果实是时候该被我们收获了。另外,如果你尚有余力,将来请帮我关照一下阿尼亚,你要知道,凝视着赝品的藏珍者有时并不会在乎自己会为保卫赝品倾注多么恐怖的热情……”
…………………………
3月x日,一天后,塔吉克斯坦某应急机场
“看来您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女儿,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看着已经摘下面具,和随员们一同高举双手被海军步兵押下运输机的罗曼诺夫。奥西波夫只能竭尽全力不让腹中的笑意爬上板成一块的铁脸,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国安会直属部队不要轻举妄动,奥西波夫暗自摇了摇头,拔出了枪套中的手枪,然后向着那架完全偏离了预定降落区的小型运输机走去。
“中校,这只是误会。让你的人解除警戒。”
穿着上尉制服的老罗曼诺夫摆了摆手,示意奥西波夫立即结束这场可笑的闹剧。
顾不上身后那些嘴巴张大到能塞进鸡蛋的低级军官,至少奥西波夫立刻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潜台词:“老雅科夫列夫已经决定自投罗网”
“所有的机库大门都没上锁,加油车停在跑道上,机场没有消防车,地勤在随便乱逛,用陆军的方式扎衣服,甚至连抽烟的手势都是标标准准的摩托化步兵,机场的6个狙击手里4个露了武器,还有两个连身子都露了出来,你还算什么军官?对了,你们这帮来自卢比扬卡的恶心货色根本不配被称为军官。”
罗曼诺娃的话语如利刃般尖刻,与身旁沉默不语的老雅科夫列夫和站在后面稍远处的海军步兵们不同,不依不饶的她似乎决不放弃任何一个鄙视国安会的机会。当然,奥西波夫很清楚这位高级准尉的言外之意:“别耍花招”。
“您想要什么,准尉?”
奥西波夫问道。
“谈判,您和我谈。您的直属上司和我的护卫目标谈。谈判人员全部在我的火力覆盖范围内,让您的人就在这里把手上的武器放下——我要他们手里的30支轻武器和1.5个基数的弹药。而您的部队则需要立即回到地下机库,机库大门在谈判结束前保持闭锁状态。您应该明白那架飞机和飞行员目前在我的控制之下,所以别耍任何花招,否则那两个飞行员会立即变成肉沫——不用瞎猜我用的是什么起爆器。另外,我不相信你们,请立即使用你们的通讯通道让我们直接接通阿尔巴特街获得你们参与本次任务的授权。”
话音一落,面面相觑的国安会士兵们便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目睹了老罗曼诺夫打出的手势:“同意”
向着罗曼诺夫点了点头,奥西波夫马上恢复了沉静的神色,随着一发绿色信号弹冲上天空,国安会直属部队的士兵们按照罗曼诺娃的要求直接把相应数量的装备直接放到了脚下。随后在军官们近乎咆哮的声音中迅速整好了队,然后像是参加每天的晨跑般如潮水一样消失在了罗曼诺娃的视野当中,一分钟后,飞机舱门前就只剩了老罗曼诺夫和罗曼诺娃一行人。
迈步向前的雅科夫列夫丝毫没有理会罗曼诺娃脸上难以名状的悲苦,只是转过身去,凝视着面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示意他远离机舱,单独聊聊。
“沃洛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真不想和你在这儿见面。”
他蹙起眉头,然后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就像从前一样,默默地抽出一根手卷的香烟递了上去。
老罗曼诺夫没有拒绝,也一如往日的用把粗大的烟卷接了过去,然后夹在左手手指间。
“TMD借个火,我记得你在哥伦比亚就是用这招顺走了我的一个纪念版打火机”
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借着雅科夫列夫凑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卷,带着辛辣味的淡蓝色烟雾伴随着两个老兵沉重的呼吸飘荡在寒冷的夜空中。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
雅科夫列夫的发问如同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只剩下了无尽的沉默。
…………
沉默,只有烟丝燃烧的轻微劈啪声和喷吐浊气的呼吸声充斥着这片已经用语言无法形容的混沌空间。
…………
“这烟不如以前了,萨沙”
已经燃烧殆尽的烟卷如陨落的流星般,闪着微弱的火光坠落在了冰冷的混凝土跑道上,然后在与军靴靴底的接触中化为了黑色的尘泥。
“以前,你的烟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最惹人羡慕”,
罗曼诺夫的声音像是卷了刃的利剑,带着酸涩的金属颤音捶打着一个个音节,却总是在结尾别扭而无奈的化为无形。
“那时候,你的烟一定要用油墨印刷的报纸一点一点捻着卷起来,松和紧上只要差了百分之一,烟草烧出的香味就是千差万别。但是只要有了那百分之一,即使被卷起来的是最不值钱的烟丝,抽起来也能让人感到浑身的浊气都从肺泡里排了出来。就像一件好衣服一样,穿起来让人舒服。”
听到这里,老雅科夫列夫慢慢抬起了右手,在胸口划起了十字。
“我很喜欢那个孩子,我的教子,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像喜欢他给你卷的烟一样,但是,我们这些人其实并不比这卷烟有权利主宰自己的命运,没法决定足以焚化自己的火苗把自己的世界烧成何等狼藉,也没法决定毁灭来临时吐出来的哀嚎是否有损自己毕生的尊严,更无法以一己之力挡住足以把整个烟卷卷入火中的余波和结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到这里,他带着无比眷恋的眼光看了一眼背过身去照看罗曼诺夫的罗曼诺娃,像是弥留之际的老人般,把无力的,打着颤的右手放在了雅科夫列夫的肩膀上。
“明白了”
他猛地吐出了叼在嘴上的烟蒂,抬起眼来扫了扫这片空旷而萧索的机场,仿佛这就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带着色彩的景象。
“问最后一件事,12年参与那次行动的人,除了我和阿尼亚之外,死的死,残的残,你们……也要把他们带走吗?”
近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雅科夫列夫在人生的五十年中第一次垂下了他永远闪着一股傲气的双眸,低眉望向自己的老朋友。
“不会的,我的老朋友,阿尼亚会去UJSE任职。菲利普·康斯坦丁诺维奇在乌里扬诺夫格勒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只要那位中将同志一死,没有任何会知道关于那个赝品的秘密,永远不会。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烟火散尽,两个老兵低垂的双眼再次碰撞在了一起,他们都清楚,摆在眼前的疑问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何去何从。
“有什么要求?”
罗曼诺夫先开了口。
沉默许久,雅科夫列夫蠕动着干裂的嘴唇,万分艰难的嚼出了一个又一个颤抖的音节。
“让我和阿尼亚交代几句话,5分钟就好”
一时间,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一种撕扯不开的牵挂……
“还有,照顾好她”
犹豫了又犹豫,雅科夫列夫还是加上了这样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毕竟,被托付的对象,是面前这个人的亲生女儿,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监护人罢了。
“知道了”
他简洁而干脆的回答完,然后便背过身去,像是个初入军营的新兵般,哼着小调,大步流星的走向空无一人的跑道。
直到最后,老罗曼诺夫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只剩了苦笑?
竟然用这样虚假的承诺来欺骗自己的生死兄弟,自己还真是差劲到了极点。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哪怕付出一切代价,自己也不会离开军队,永远不会……
这样,也许自己能有一次机会,做一个好军官,也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在他背后,安娜塔西娅无言的看着雅科夫列夫带着一脸抱歉的笑容向自己走来,就像自己的记忆里,他一次又一次把奶油焗杂拌烧糊的时候一样。
她知道,没有选择权的自己又将选择默默地目送一个人离开,在这之后,克鲁泡特金大街那间承载着记忆的公寓,或许也将如不知前往何处的守门人般消逝在她的记忆深处。
这次,就连脆弱却厚重,被那个老茶炊制造出的温暖,也终于化为了烟尘,消失在了12年前的寒夜,或者是这12年后的寒夜里。
又有什么区别呢?因为,直到这一刻之前,她都没能明白,那间公寓对自己而言究竟承载着什么。
然而现在,消失了,就是已经消失了……
注1:见15.3章“阿伽门农今夜无眠”,这是奥尔洛夫在谈话中引出的典故,以质问奥西波夫为何而来,原意则出自《伊利亚特》,阿伽门农在阿喀琉斯负气出走后由于赫克托耳的勇武而无比忧愁,在派往阿喀琉斯处央求其回归的特使带回坏消息后,阿伽门农一夜无眠,于是便夜访涅斯托耳,令老英雄与自己一同巡夜。此事件发生于希腊人的第二次溃败前夜。
注2:硫磺味:重症肝病患者身上会出现硫磺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