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睡梦果真是世上被这命运暴虐的毒箭折磨到疲惫至极的旅者们最后的餐食,那么萨尔特科夫情愿为这令人在夜明前无需逞强的珍馐背上饕餮的罪名……
当面前紧闭的门在如窗外鞭挞着玻璃的冷雨一般的敲击声中战栗时,他双眼中的遍布的赤色已经近乎伴随着心底迸发的一声脆响如岩浆般满溢出来,那响声是什么?愤怒?不甘?亦或是沮丧?
或许都不是,当他用沙哑的嗓音吐出那个含混的“进来”时,心底某处最微小的不安揭示了他此刻恐怕最不情愿面对的答案:
释然。
A.D.2023 VLAT时间3月19日
川崎英二海将死讯发布当天,扶桑二等海尉与西村理失踪第五天,藤原绘理抵达联盟第三天夜间,克什米尔事件发生后十数天,马尔科维奇于普列沃梅斯克被捕&普列沃梅斯克“合法人口”迁入潮出现后十数天
接上一章,普列沃梅斯克城防司令部 23:58
当摇摇欲坠的大厦在寒雨中战栗之际,总有人会担忧那犹如为骆驼献上名为“不堪其重”的最后一束稻草一般——在令人惊惧的午夜突然袭来的风暴在何时诞生,但是,当它终于在天际线上粉墨登场时,注定将丧失家园的居民面对着终将来临的毁灭却已不再恐惧……甚至隐隐感觉这会是一种苦涩的解脱:
终于来了。
音节于空气中消散的瞬间,门外的通讯参谋应声而入。
在他手中已被汗水浸湿的纸条上,一堆毫无意义的代码当中,两个鲜红的首字母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双眼……
同时,谢皮洛夫海军基地,参谋长办公室
当如同干冰一般,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说是淡漠的音节离开嘴唇,通过电话成为大淀需要立即执行的命令之际,米特罗法诺夫感受到了意识深处某种诡异的,带着安详与期待的恐惧,随即,绚烂的花火便在下一个瞬间被熄灭了。
一切都距他很遥远,温柔的潮鸣带着氤氲的湿气一点点蚕食着他对这个世界的关切,耳边响起的呢喃仿佛虚数的海洋之中浪尖与潮涌被撕碎时痛苦的喘息(此处伏笔见第五章1),用这最可怖也最无奈的方式向这新入的囚徒倾诉着令人作呕的爱慕——若这是在他可悲的生命中常常聆听的爱恋,那恐怕就太过于滑稽——是的,他成为了某个事物或是什么意识的饵食,只剩他手中紧紧抓住的钢笔和正向纸张倾吐的爱意成为了将风暴中的扁舟紧系于港湾之中的绳索。
“您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
他双眸中的紫罗兰冷湖泛着痛苦的涟漪,他感受着如眠于净土的初雪般瑰丽的肌肤在灼热与脓液中呐喊时的绝望,他看到了火焰,听到了某种足以将愧疚书写为战栗的呼号……而这才仅仅是开始。
唇角边泛着淡淡的甜腥与对食物的渴求,身体的本能在斥退着尊严……密闭的空间中弥漫的恐惧,不安,愤怒,悔恨与浓厚的恶臭,即便如此,驻足于此竟还是不可被逃避的命运。
惊惧与期待在奇异的微光中如夏日的鸢尾花般盛绽,他能够听见某种窥视者特有的,名为惊诧的心跳与身负伤痛着从未缺乏的虚弱——是被面前绝望之地上突然闯入眼帘的美感所震惊?还是为这令人惊恐的美丽之物流下的鲜血所惋惜……亦或是,被窥视的那份流着鲜血的纯白令窥视者妄图探求,甚至是沾染那凝赤的洁白之下,被黑色的雪绒所环抱的禁忌蜜 园?
他被迫在意识最底层的虚数之海中探求着这一切,无关性别,无关感触,甚至无关欲 望
仅仅是关于殉教者的狂热物语……
“若是死亡能将可耻的罪名扼杀于摇篮之中,那么这个残酷的使命便是我天然的归宿……”
被他探求,或者是聆听的希望呢喃着。
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他探求着那个声音的流星逝去之日,虹色星弧碎裂于浅梦的边疆,痛如尊严之权杖与生存之绶带交织的钝色深吻——唇上的温度却是如博尔赫斯(注1)的月光般绝望的孤凉……
倘若死亡确实只是无梦的沉睡,那么在这个瞬间,当笔尖与纸张之间如情热的呢喃般轻小却灼热的密会骤然告终之际,立在天鹅绒窗帘旁的他才发觉一个令人落寞的事实——他距离那个罪恶但寂静,属于坟墓居者的梦乡依旧无比遥远,这短短一秒美丽的错觉仅仅是将“梦”中的那个他引向了另一个甜蜜的深渊,如窗外暂时沉睡于乌云臂弯中的苍月一般,你明知追寻之物伫立于此,看似近在咫尺,但实际上却遥不可及——一个如罂粟般美丽,致命而虚幻的浅梦幽谷……
“当最后的骑士选择走向洒落苍青色的冷月,血色的温情便不再只是诞育红罂粟的原野”
手中的钢笔骤然停下舞步的那一刻,他如同操线人手中的木偶一般,像是从噩梦般醒来的儿童般颤着身躯,然后眺望着天鹅绒窗帘外依旧喷吐着怒意的冷雨与沉睡的苍月。
“紫阳花没有香气,雅沙。无论是在普列沃梅斯克还是佐世保,所以你骗不了我。”
本能令米特罗法诺夫将瞬间从枪套中猛醒的手枪指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只不过下一秒他便不得不露出了不知是自嘲还是为了表达歉意的苦笑——发出声音的是倚在门框上谑笑着的叶尔德林。
“是啊,但没有香气的花朵也要背上‘背叛’与‘多变’的罪名(注2),这不是很不公平吗,亲爱的米沙?(注3)另外,容我阿谀一番:您可真是有一个猎犬一样的鼻子。”
米特罗法诺夫带着漫不经心的轻笑说着,一边给自己的老友拉开了桌旁的座椅。
对于一名海军少将而言有些狭小的房间中弥漫着某种花草在沸水中进行狂欢时迸发出的神秘馨香,虽然诞生于极致的热度,但那股香气却展露着不容置疑的冷色调,仿佛于房间一角缓缓升起的水雾生着天然的紫或蓝一般。与浓烈绝对沾不上丝毫关系的冷寂香气甚至刚刚脱离沸腾的水便已经沾染了些许凉意,内敛,沉重却妩媚至极的花草香气在冷雨肆虐的天气里简直就如同雨滴的代名词一般,若仅仅凭着印象而论,除了早已被周知“没有香气”的紫阳花外,恐怕没有哪种花草能在芬芳的呢喃中倾吐出如此美妙的语言。
但是,紫阳花没有香气,只有足以致命的毒。无论是在普列沃梅斯克还是佐世保,事实都是如此。
“啊哈……”
叶尔德林哂笑着把一个从外表上看来分量十足的纸包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向着桌旁占据了房间差不多三分之一空间的沙盘和它身后的茶壶挑了挑眉毛。
“你说的没错,老伙计,比起破解伪装成紫阳花的香气骗局,猎犬总是更善于嗅出到来的危险。”
他脸上轻浮的笑容在瞬间消隐无踪,满是凝重的圆胖脸猛地向前一伸,几乎充满了米特罗法诺夫的视野。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老朋友。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从佐世保的那朵紫阳花(注4)那里‘逃’掉的一颗种子是真相生根发芽的最后机会,而这些——”
他的语气中满是激愤与恼恨,短肥的手指直直的指向那个大型沙盘上几乎将从谢皮洛夫海军基地前往普列沃梅斯克市内防区的所有道路掩埋的红色标识。
“却直接挡在了我们种下这颗种子的必经之路上,更可怕的是我们甚至别无选择!”
说完,他带着瞬间到来的颓然坐了回去,托着脑袋看着沙盘上那片醒目的红色,像是一只得知自己必须穿过针眼的骆驼。
“恐怕在这个晚上为‘别无选择’哀叹的不会只有我们,米沙,”
米特罗法诺夫站起身来,顺着老友的目光看向沙盘。
“沙盘的那片红色里是一群誓要将棒棒糖争夺到手的小孩子,为此他们将不惜在面对着整个普列沃梅斯克城防部队的同时还要提防着与自己争抢糖果者在暗处掷出的毒匕,一亿避风港货币的赏金固然诱人,但是,明知最终将糖果吞下的人并非自己之时,那帮早早就来到普列沃梅斯克进行破障的‘祭品’会不会更加别无选择呢?”
“破障?!在普列沃梅斯克??”
叶尔德林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吸了一口凉气,潜入普列沃梅斯克就罢了,破障?在一个远东的前线壁垒破障?怕不是比起在纽约随时可能被穿着黑西装的FBI踹门还要凶险?
品味着“破障”二字,叶尔德林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带着混合了惊恐和恍然大悟的神情紧紧盯着凝望着窗外的米特罗法诺夫:
“你是说……”
“没错,老伙计,”
窗外夹着的冰霰的冷雨下的越发紧了,迸溅的寒意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擂着雨夜中每一颗为了未知而带着惊恐疯狂搏动的心脏,仿佛敲响的是向着黄泉比良坂进军的鼓点。
“当沙盘上的这些红色足以让我们为之恐惧之际,那足以证明我们‘无法’察觉的事情早已发生了。第一,小规模的零散破障行动在这个城市与自杀无异,但是到了最近三天,就连你我都能直接发现作为破障成功后的进驻现象,这证明什么?(见第四章2)我们在这个基地中一无所知之际,或许这出鸿篇巨制的大幕却早已拉开。第二,为什么他们的破障能够成功并且还能在公路旁的居民区形成威胁?这证明陆军因为他们获得的‘身份’从法律上完全没有直接介入的余地,而第三嘛……”
“成为争夺目标的糖果是如此宝贵,但当我们确信这颗糖果与谢皮洛夫基地毫无关系时,为什么谢皮洛夫基地通向城区的道路成为了众矢之的?”
叶尔德林的脸色瞬间如凛冬的初雪般煞白,他突然明白了这件事情背后对于谢皮洛夫基地成员而言最恐怖的“严重性”究竟何在。
米特罗法诺夫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将一杯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那种神秘馨香的花草茶放在了他面前,随后像变魔术一般将突然出现在左手的柠檬用力一挤……
汁液滴入茶杯的一瞬,原本如盛绽的紫阳花般展露着蓝色冷艳的茶汤瞬间褪去了冷色的裙装,如火焰般热烈的绯红让杯中之物在瞬间由冷寂的雨中物语变为了盛夏的情热欢歌。
“佐世保的紫阳花没有香气,但雨季的秘密或许却不得不用伪装出的香气来传达出已经化为摘花者狩猎地的家园;普列沃梅斯克的紫阳花也没有香气……”
他的眼中凝结着十分真挚的痛苦,如同他在那幽谷中曾经探求的呢喃……
“但藏在阴影中的人却可以在雨季通过我在茶杯中的小把戏来假造在‘印象上’绝对和紫阳花吻合的香气,然后自然而然的把谢皮洛夫这朵和香气绝缘,但却被众人所知的紫阳花推到摘花者面前,而这样的人……”
他和叶尔德林四目相对,然后在静默中蠕动着口唇,异口同“声”的说出了那个答案……
一小时三十分前,VLAT时间22时38分,B-2(布拉莫巷)海区,马耳他籍货轮“Roger de Moulins”号,接第十章与第十五章
带着寒意的音节随着舱室中骤然闪过的阴冷怕打在了博格达尼的脸上,但随之而来的是伊利里亚大汉不屑的嗤笑:
“算了吧,亲爱的好先生。你口中的‘闹剧’值得整个滨海边疆区的地下军火市场为之心旌动摇,值得所有在普列沃梅斯克准备破障的佣兵们花上大价钱购买完全合法的假身份,履历甚至是高价租赁D-117公路沿途那些荒凉无比的破公寓,甚至还值得值得克格勃和普列沃梅斯克城防司令部抽出一堆战备值班部队装扮成市政工人把这些公寓围个水泄不通——下面需不需要我来告诉你那条公路通向哪个海军基地?哦,对了,想必那个疯婆子在从佐世保一路逃到普列沃梅斯克之后的唯一生路也是通往那个基地的?这不是很巧吗?”
“是啊,你的提问还少了一句,就像你的肌肉缺少大脑这个得力助手一般”
阴冷的寒意渗入了米德尔顿如干冰烟雾般冷静的反唇相讥中:
“你从一开始就应该询问你的饲主,为什么我能够让他确信那位‘疯婆子’的逃亡目的地就是普列沃梅斯克?”
语调尖酸十足,但语气却平淡如水的一句反问令方才还杀气四溢,带着满面暴虐哂笑的伊利里亚大汉们瞬间感受到了从胃部开始的一股骤然迸发的寒意,恐怖的局促感如同从口喉捅入的滚烫通条般在脑海中蔓延。
是啊,这是一个十分显而易见的问题。在同属藤原雅经佣兵团的同袍们折戟克什米尔后,作为整个佣兵团中压箱底的成员,由博格达尼指挥的这些佣兵们不得不接受一个异常凶险,看似完全完全无利可图,但是对他们这堆刀头舔血的人而言唯一的家至关重要的任务——前往尼朋,供某位急缺作战人员的不列颠尼亚人随意驱使。
为了节省时间,直接在印支集结的他们不得不冒着被深海栖舰直接轰成残渣的风险乘货机经菲律宾中转飞往尼朋,这条航线经过了深海栖舰航空兵最为活跃的南赛里斯海,巴士海峡,宫古海峡,奄美海峡和大隅海峡,以九死一生来形容这趟旅程绝不过分,这也就罢了。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这之后,抵达尼朋已是3月10日左右,普列沃梅斯克聚集了各国佣兵团准备围堵被国安会控制在手中的马尔科维奇已经不是新闻,正当博格达尼和同袍们摩拳擦掌准备跨越尼朋海前去分一杯羹时,那个代号“米德尔顿”的中间人居然很是干脆利落的给他们泼了一头冷水——不但无缘去争夺普列沃梅斯克的高额赏金,反倒是要像小偷般在佐世保趁藏品展出进行转运之机偷换一家私人美术馆的大型油画!
这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而更加出乎博格达尼意料之外的是,这才仅仅是不幸的开始,15日,就在这些壮汉们牢骚满腹百无聊赖之际,“米德尔顿”的命令来了——前往普列沃梅斯克,但却不是为了那笔诱人至极的赏金,而是为了抓捕一名刚刚从佐世保基地失踪的女性海军中尉。这不禁令博格达尼和他的手下们暴跳如雷——特别是在他们得知“米德尔顿”原本有机会在佐世保就直接截下这位逃亡的“疯婆子”,但这个蠢材跟踪目标的线人却突然失踪,而米德尔顿针对目标掌握的信息也只剩了“即将乘船偷渡出国”这一点,却对船只名称,离港时间,目的地等都一无所知……
注1:博尔赫斯:阿根廷诗人
注2:“背叛,多变”:紫阳花的花语
注3:米沙:即米哈伊尔·叶尔德林的昵称
注4:佐世保的紫阳花:指伏见伊织,前文有注,伏见伊织有“蓝色紫阳花”之称,来历会在后文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