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注定属于纷乱电波的北太平洋长夜中,与口蜜共酌的腹剑饱蘸着从佐世保到京都,从樟宜到马尼拉,再从某处深海的孤独到已然成为风暴中心的普列沃梅克不断泌出的惊惧墨色,一笔接着一笔,为无数于夜幕中迷途的羔羊绘出了如从勃南向着邓西嫩高山移动的树林之于麦克白一般的恐怖怀想(注1)。然后以用焦躁与无眠织成的蛛丝向其致上最狂热的紧密相拥——继那个史上最长的6月6日(注2)后,最长的一夜终于降临。
当坦荡者困于犹豫,密谋者困于终局,逃亡者困于注定之际,得以在这修罗之夜中享用安眠这一珍馐的人恐怕只剩了远离世俗风波的孩童,被病魔的惊惧之吻魇于梦中之人以及……于某片无垠的白雾之中哭嚎的迷途羔羊……
接上一章,A.D.2023,VLAT时间3月20日,凌晨2时14分,普列沃梅斯克,藤原绘理临时卧室。川崎英二海将死讯发布12小时内,扶桑二等海尉与西村理失踪第六天,藤原绘理抵达联盟第四天凌晨,克什米尔事件发生后十数天,马尔科维奇于普列沃梅斯克被捕&普列沃梅斯克“合法人口”迁入潮出现后十数天
梦在远离,此刻的她心知肚明。但慢慢摸索着向她趋近的“结果”却令她顿感诧异……
声音渐渐传来——与其说像极了倒不如说就是在巴黎的那缕清晨微光的可悲复刻——无数次,她曾放任身体如即将溺亡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沉醉于那股浸润于诡异乳香和薄荷香气的暖意当中——带着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懊悔,或许是愤怒,又或许是狂躁的梦中泪水,任由自己在那股早已应该被抛弃的暖意中沉沦下去,将被褥外远比正被她呼吸着的浊气更清爽的多,但却无比残酷的世界抛到一边去。但这次不同,真的不同……
她畏惧着伴着全身不断哀鸣之痛包裹着她的白雾,她畏惧着梦中那个始终在远方如冲向歌利亚的大卫般忽略着她的呼唤,只是一味带着徒劳的愤怒与决意向前孤行的追寻者(见上一章)。
但是,比起这些,她更加畏惧着眼前这片被那白雾渐渐浸润着的,突然出现的巴黎清晨……
“求你……只有这个……请将他留给我的梦境…求你了……只有这个”
这一刻,伴着如踩下油门一般疯狂飚速的心搏,她突然意识到了自从来到了普列沃梅斯克后,她心底那片最柔软的部分一直恐惧着的是什么……
所以,她不想在这本应成为她伊甸园的梦境中将这份无以复加的残酷了解详明……
“请把他完整的留在巴黎,留给我……求你……只有这个……”
她紧闭着的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
想要不再去追恋着那抹已经被白雾渐渐浸染,却依旧留在窗边的微笑与静谧,更不想去诅咒黎明时如利剑般划破梦乡的阳光或者任何把她从那份尚未得知某个“选择”之前甜蜜的犹豫中无情唤醒的残酷。但是,身体却动不了……
她知道,她带着无比的羞愧知道,她答应自己终有一日会放任自己放下坚强的诺言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刻兑现……
不行,只有今天,真的不行……
但是,身体却动不了……
“司令官……绘……理,绘理?”
突然,声音如透过水波的微光般穿过了那片渐渐将她围拢住的白雾……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带着百分百的不甘与落寞奋力回应着那个声音……直到梦境中的身体被言语的利剑刺穿……
她在无比痛苦之中睁开眼睛……
“终于结束了”
她感受着身体上传来的那股无比虚假的轻灵感——那里不再有病痛和恐惧给她留下的烙印,现在,她只是因为孤独而愤怒,因未知而愤怒,因责任而愤怒,于是她毫不犹豫的发泄着自己的柔弱,在模糊中环抱着那个声音的源头,然后任由泪水涌出……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原来,这也是梦吗?……身体……动不了……”
悲惨的现实中,她甚至连以动作回应那声音的资格都没有,被惊醒的她只拥有被高热折磨到以她的标准而言堪称“残破不堪”的身躯,以初生婴儿般的姿态如刀俎之鱼般被寂寥的暗夜审视着……
“您要原谅我……我被这玩意儿折磨到不省人事,亲爱的雅沙。我……或许……在刚才说了‘请进’?”
她感受着暗淡的光线与床边那熟悉的,无比平稳的呼吸声。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只是此刻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无比任性的,能够拉着他冰冷的双手将他从乌里扬诺夫格勒拉到巴黎的女孩了,所以哪怕是如此干涩而无聊的,写作故作幽默读作困兽犹斗的逞强,对于司令官藤原绘理与参谋长米特罗法诺夫而言也是必要的礼仪。
米特罗法诺夫在她的床边手扶佩剑单膝跪地,如同在皇家海军学院为存放着埃里克森勋爵衣冠的棺椁守灵一般——纳尔逊的尸体被泡在酒桶中带回了不列颠,但勋爵阁下的尸体却没能回到皇家海军学院。
她含着泪水,却不敢再阖上双眼。梦境对于目前无比脆弱的她实在太过恐怖了。
而更重要的是,梦境即将给予她的,关于她在内心真正恐惧之物的答案,是她所实在不想,也不能在此刻面对的。
“阁下,如果没有您的允许,我不可能进入这个房间。在更换声纹识别码之前,它属于您。”
他的声音无比轻柔,如同女性一般。
绘理感受着头顶的燥热与刺痒在下一秒被一种清爽的沁凉感代替,然后,微微被从窗帘缝隙中透过的深夜星光浸湿的昏暗彻底成为了黑色——他将一块略带凉意的毛巾敷在了她的双眼上。
下一秒,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存在着折磨了她数个小时的疼痛与无力,她的指甲随着丝毫未被掩饰的嚎哭声深深的掐紧了米特罗法诺夫被海军将官常服包裹的后背。
“去他妈的不是今天”
她被汗水浸透的长发抚着他的肩膀,此刻的她如与家人走散的女孩一般,只想彻底的发泄语言无法描绘的压抑。
她光luo着被高热折磨着的肌肤,放肆的在他肩头痛哭。
“抱歉……雅沙……我知道,这不是时候,真的不是时候……”
………………
同时,不列颠尼亚皇家海军“簒夺者”号潜艇电子作战室,公海
“这可真不是时候……”
面对着屏幕上那仿佛要如雨珠般滴落的淋漓赤红,不知不觉已经在电子作战室耗了数个小时的克罗斯比不禁哀叹了一声。
“艇长,CIC通讯。”
“命令副艇长到电子作战室报道”
“遵命,艇长。”
不久,乔伊·皮克福德那张依旧汗津津的娃娃脸就从几小时前的屏幕上移到了他的身边:
“艇长,樟宜方面已经确定佐世保基地所属舰娘存在出海活动迹象,目的地不明。”
“不明?还能是哪儿?这帮疯子可能会为了那个该死的求救信号直奔普列沃梅斯克外海,27节的平均航速就能让她们在20个小时左右赶到。”
克罗斯比一边摇着头嘟哝着,一边不断利用辅助运算工具修订着预设航线。至于可供下潜位置,他根本就用不着看海图,皇家海军情报部门的出色工作在战争爆发后让西北太平洋海区的水文,气象条件成为了皇家海军军官们如数家珍的对象——一切如同自己家后花园的水池般亲切。
“尽全力绕开谢皮洛夫基地所属舰娘的海上警戒线,必要时可以接受延迟与目标船只汇合的时间……现在海况和能见度都很差,这对我们有利。但小心为上,我们不能在那帮小姑娘面前暴露自己。”
“遵命,艇长。但目前更迫切的问题是……”
“没错,乔伊,我知道,‘更迫切的问题’……”
克罗斯比的手和他飞速运转的大脑一样片刻也没有停息,借助数据链,他已经将所有关于深海栖舰在鄂霍茨克-萨哈林-北海道防线前沿的所有活动情报整合进了自己的模拟系统——想到这儿,他转过头去对着正盯着他的瑞恩·哈里斯打了个手势——如果这帮呆头呆脑的硬壳女鬼不是白痴的话,那么借助“簒夺者”号长期以来的“辛勤”工作和未来24个小时内差劲至极的能见度,深海栖舰在北线雄厚的航空兵力可以允许她们直抵防空力量,特别是空母舰娘数量有限的普列沃梅斯克外海。
没错,这就是“簒夺者”号身为一艘改造潜艇在此次“北方冒险”中承担的任务——利用一整套通讯/电子战设备将坎大哈和樟宜海军基地变魔术般搞到的联盟-尼朋联军在北线,特别是普列沃梅斯克和宗谷海峡的防御漏洞经过巧妙伪装透漏给深海方面。
伏见舰队以搜救五航战幸存者为由迟迟不肯依照伦敦的如意算盘南下东菲律宾就已经令唐宁街10号的远东计划被狠狠捅了一刀,所以,为了让尼朋在防务计划中倒向不列颠,借深海栖舰之手对北线藤原舰队——整个北方面舰队的唯一预备队——进行打击这一计划就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所以,唯有克罗斯比和他的艇员们才能决定深海是否有能力渗过一直令其咬牙切齿的宗谷海峡防线。(此处伏笔见16章3:赫卡忒之釜)
但是,佐世保舰娘获准出航这一在川崎英二死后看似天方夜谭的可能性却如此迅速的成为了现实——先不论那个如同勃南的树林(注3)一般荒诞无比的五航战求救信号事件——如果这帮像疯子一般的小姑娘确实能够在20小时内保持25节以上航速狂奔500海里于明晚——在目前的预报中是海上能见度最低的时段——抵达普列沃梅斯克外海,那么渗透过宗谷海峡防线的深海航空集群便有可能被这只迟来的黄雀吃掉。
那么,在谢皮洛夫海军基地已经明显对于联合通讯网潜在漏洞无比警觉的现在,克罗斯比是否应该再次利用面前散发着巨大压迫力电子战设备就佐世保舰娘的异动向深海“发出”警告呢?如果发出,不但自己存在暴露的危险,在公海上观察指定船只的任务更是无法完成;更何况天知道这帮硬壳女鬼们会不会就此放弃直击普列沃梅斯克的大好机会?若是如此,那他克罗斯比可就真是百身莫赎了。
想到这儿,他焦躁的站起身来,眯着眼凝视着面前在斗室中显得无比庞大的电子战设备群……
实际上,利用DNS和数据交互漏洞构建虚拟通讯端从而发送虚假信息并不是什么新鲜手段,比如说入侵电子指挥系统,构建虚拟通讯端,屏蔽正常数据交互与通讯这一“假造命令”的黄金三角已经得到过成功实践,尽管风险巨大而且毫无挽回余地,但是操纵敌方作战单位的这一可能性实在太过诱人,精明的不列颠尼亚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利器,特别是在舰艇可以作为海基虚拟通讯端的前提下。也正因如此,以“簒夺者”号为首,不少原本预定出售的常规潜艇都被取消挂牌状态,重新拉回了船坞。
而在最终具备实战能力的操作系统中,皇家海军非常谨慎的选择了风险最小的一套操作方案,那就是在构建虚拟通讯端时将其用作打乱对方通讯码加密体系,发送试探性垃圾信息的“特洛伊木马”而不是直接用于试图向对方作战单位发布虚假指令。借助这套系统,皇家海军舰艇作为设备载体和虚拟通讯端能够在获得对方通讯授权码的情况下非常隐蔽的在垃圾中隐藏“黄金”,然后借助联合通讯网的系统漏洞向同样尝试着与人类进行信息战的深海进行某些“暗示”。
换言之,只要谢皮洛夫基地在联合通讯网中向京都或是萨哈林发出通讯,那么手握其加密授权码的“簒夺者”号就可以迅速将自身作为虚拟终端接入联合通讯网,劫持其数据交互,然后将这些信息中涉及防务机密的部分改变加密方式再扔进联合通讯网,而在此时,“簒夺者”号同样也会以不同伪装基站的名义发送一些琐碎的无用信息覆盖其痕迹——在一旁等待的深海栖舰便可惊喜的发现联合通讯网中的加密方式竟然如此容易破译。
在接手这个任务时,差点没被惊掉下巴的克罗斯比首先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搞到一个前线基地和数个滨海边疆区假基站的通讯授权码,这种可能性存在吗?
毫无疑问的是,这问题毫无意义,因为这些玩意儿很快就出现在了他手里。
至于坎大哈和樟宜是如何变出此等魔术的,他作为军人并无兴趣。
只是,他的职责在此刻需要让他考虑一番,这一切是否有些太过于顺理成章了?
(此处涉及的伏笔绝大多数在16章2:Foolish march末尾)
“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乔伊,我们的目标船只目前的位置是?”
红着眼的克罗斯比决定转换下思路,毕竟与那艘神秘船只汇合是樟宜和坎大哈共同下达的最高优先级命令,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布拉莫巷(B-2)海区,坐标99203。船籍是马耳他,3月15日从佐世保出航,登记在册的货品是大型油画,由于深海栖舰潜艇在对马海峡一带的活动,这艘高速货轮绕了些远路。”
听着副手的汇报,克罗斯比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陷入了沉思。
“这艘船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坎大哈如此在意,总不会是油画吧……”
他带着苦笑嘟哝着,然后摇了摇头。
“3月初佐贺县倒还真是发生了一出影响不小的私人美术馆窃案,但损失总额不大。那里的画作大多没什么价值,只不过……”
皮克福德皱着眉头,在个人PAD里搜索了一下详细信息。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被盗的都是大型油画,如果要运出国的话,超过了航空运输的最大许可范围。”
“哦?莫非是因为大型油画比较方便隐藏些什么东西……”
克罗斯比笑了笑,但是随后,一抹鲜亮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仿佛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的存在……
“等等,瑞恩”
克罗斯比如同一只按住耗子的猫一般瞪圆了早已疲惫不堪的双眼。
“京都在昨天夜间发布的那条联合通缉令破译了多少?”
正忙着在虚拟通讯端操作记录里查缺补漏的哈里斯被艇长突然扔出的冷题吓得打了个激灵
“只有很少一部分,艇长。目前只能译出15日,佐世保基地和受限制药物三个关键词”
“啊哈!”
他轻轻的一合掌,带着兴奋的神情对着皮克福德打了一个手势。
“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乔伊。这艘船上待着的不是一个与佐世保之谜有联系的猎物,就是和我们有关系的猎人!”
“亦或是……二者皆有之?猎人和猎物因为那些该死的大型油画而互相视而不见?”
皮克福德脸上的汗水更稠密了些,他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荒诞不经的猜测预见了多少麻烦的出现。
“不管怎样,这和我们的关系倒真是不大。算了,把它当做进入漫漫长夜前一丝愉人的小火苗便罢。乔伊,再次校正航线,然后我们去搞点吃的,这一夜太长了。”
“遵命,长官”
克罗斯比站起身来,带着和刚才比起来稍显轻松的神情拍了拍副手的肩膀。
“该死的,真不是时候。”
他再一次喃喃自语到。
注1:从勃南向着邓西嫩高山移动的树林:《麦克白》中的经典桥段,赫卡忒的女巫们在麦克白的逼问下向他做出预言,只要勃南的树林不会向着邓西嫩高山移动,他便不会丢掉王位。
注2:6月6日,即1944年的D-DAY,有《最长的一日》这一经典作品,故本文借用此梗引出“最长的一夜”来形容文中事件频发的3月19日夜——3月20日凌晨
注3:同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