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逝,初秋阳光还算暖和,借此刻下墓志铭。一天之中,连回光返照也只剩遗壳的时候,便到了黄昏的主场。
借着天色,阿夕行在林地公园小道的荫蔽中,除了书包还提了一袋狗粮。某棵不起眼的树下,藏着一个由木板、纸箱和塑料袋拼凑起的窝棚。闻到她渐近的气味,一只小生灵自其中迅速窜出,向她扑来。
“汪!”
是只毛色很杂的狗,半脏的身体,看不出何等高贵的血统。望见小狗摇着尾巴、兴奋异常地在她脚边蹦蹦跳跳的模样,阿夕蹲了下来,伸出手指,任由它小小的舌头舔舐。
待她心满意足后,和提书包一样,她揪着后颈皮将它提起。小狗并不挣扎,只安静感受着上下颠簸,陪阿夕来到堤岸上。
林地衔接着人工湖。血橙色的天空倾泻在微微荡漾的湖面,建设中的都市于尽头处熠熠生辉。波光粼粼,看似歇了几只水鸟,其实是增氧机伪装的。
坐在湖边,她伸了个懒腰,顺手将狗扔在一旁的草地上。小狗开始绕着她自顾自玩闹,时而跑得远了,或是距离水边太近,只需轻唤一声,狗儿便会笨拙地跑回她的身边。
阿夕撕开包装的锡箔纸,将几颗狗粮盛在手上,狗不再乱跑,乖乖蹲在一旁,拿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未等她发令,它已迫不及待地拱了上来,除了食物,连她手心也一并被狗的食欲清理干净,酥酥麻麻的…
换作平时,如此偭规越矩,它已经受了惩罚。但今天不同,她淡淡地望着它进餐的样子,一言不发。吃完手中的食物,狗抬起头,她继续喂食。就这样一直重复到它的肚子鼓起为止。
腹中饱饱,嬉戏打闹,末了,小狗终于显露出疲态,躺在她腿边,陪阿夕默默地凝望湖面。
“我要搬家了。”
狗狗又不懂人话,享受阿夕轻柔的头部手指按摩,舒服地哼唧着。
“她对狗毛过敏,”她将狗抱在胸前,“不让养狗,没法带上你。”
言罢,她面露遗憾,双手稍稍用力,小狗被投了出去。
像保龄球,狗在地上滚了好多圈。等它再爬起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小狗仍认为这是饲主的游戏,高兴地汪了几声。
阿夕拍拍手,它便往回跑,四肢却一瘸一拐,慢了不少。
它受伤了。
“昨天为什么跑到街上?”
她捏了捏狗的鼻子,然后像扮宠物医生,将指甲深入狗儿咧开的嘴角,检查牙缝。
“我明明到得不晚。”
小狗有些抗拒,开始不安地低吼。
“不管是谁,给你吃的,你就跟在后面。”
对于那四颗嚣张的犬牙,她毫不留情地加大力度。
“嗷咕!”狗陷入惊慌之中,挣扎起来。虽对人类来说仍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却在相当巧合的角度凭牙齿划破了她的指头。
很痛。一瞬间,阿夕将其松开。望着手上的伤口,她沉默着…
恢复常态后,狗狗知道自己刚才犯了大忌,可怜巴巴地蹲在那里,轻蹭她的小腿。
“脏。”
话是这么说,阿夕却并未将狗推开,头埋双膝,黑色短发微微颤抖,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她面无表情地起身,似已下定决心。
将狗提到水边,她松开手,任其落入浅滩。狗儿脑袋着地,溅起零星水花。
初秋的湖水冷得刺骨,它发出哀号,扑腾上岸,身体止不住地战栗。余下的狗粮被阿夕一并扔到湖里。只见泡沫翻腾,平日潜于泥沙的鱼群受到刺激,发疯似地争抢起食物来,算是便宜了这群鲤形目。
便携式钝器在滩涂上随处可见。趁它还在拼命甩掉沾上的水,她俯身拾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汪呜…”
声音很熟悉,阿夕微微一怔。它平时就这样向饲主撒娇。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小狗仍在呼唤她,像在祈求,又像是求救。
经过思忖,她最终将石头放回地上。
翻开书包,她取出一支长长的钢笔。
“行了。”
阿夕半蹲下来,拭去狗儿眼眶中的污泥。
“只会装可怜。”
可靠的手再次向它伸出。狗儿拼命地向饲主的怀中钻去,寻求温暖。却被她紧紧钳在原地,无法动弹。她取下笔盖,泛着寒芒的笔尖与黄昏格格不入。
“比起当流浪狗,更喜欢被我养着?”
拨开湿漉漉的皮毛,她紧握钢笔,抵近狗的喉咙。
“这样就好…”
——噼啪
沿着湖岸线,清脆的爆炸声瞬间扩散开来。
阿夕迅速起身,心虚而不敢轻举妄动。
她瞥向声源处,三三两两的同龄人正朝她走来。小鬼们手中握着玩具炮仗之类的东西,光是走路就相当闹腾。
他们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自己身上。
明白这点之后,她松了口气…
经打扰,好不容易拾起的决心也失掉大半。她收起钢笔,最后一次蹲了下来,揉捻狗狗的耳朵,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对不起。”
伴生于人,一同度过悠长岁月后,宠物狗懂得人类的面部表情,或喜或怒。正因如此,它永远无法明白鲜有表情的阿夕想让自己如何行动。它只会呆坐原地,望着饲主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
公园门口出现不可能出现的人。
她的脚步发条般卡住。眼见无路可退,行经公园门口。
“妈妈…”
她低声道。
“回家吧。”
母亲并未多作过问。
“常来这里?”
“一般。”
“我以前休假时常来。还没引水时,林地侧边就是广场。知道吗?只要人够多,连你爸那种呆儿也会想跳舞。”
“难得来接你,不高兴了?”
母亲摘下警帽,作势帮她提书包,被她摇头回绝。
考虑到她的父母职业所在,寻到这里也不出所料。大人们趁心不在焉时降临叨扰,很烦。
“班主任给我打过电话。”
听得这句,她放缓脚步,抬起头,与母亲复杂的眼神相交汇。
“我知道。”
“喜欢现在的老师吗?”
“在学校受欺负了?”
“学习累不累?”
她一一作出肯定的回复。
母亲轻抚她的头发,蹲下身子,温和地说:“那为什么逃课?”
避开母亲的眼神,短暂思索后,她开口了。
“因为麻烦。”
“什么麻烦?”
“和他们一起。”
“同班同学、小孩子,”她补充道。
“自作主张靠过来。朋友、姐姐,随便他们喊。如果只是我,他们不满意。”
对于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女儿,母亲沉淀下耐心,抱了抱她。
“喻夕很聪明,在家也懂事。妈妈很笨。不太懂你,没时间关心你。有问题的时候…”
“别说了。”
她打断母亲的自责。
“我不想你和爸爸说这种话。我改。”
望向表情一成不变的女儿,欣慰之余,母亲隐隐有些不安。
除了更紧的拥抱,并无更好的方法来表达。
“摸过猫狗?”
大人总能察觉到异样。
她点了点头。母亲回以苦笑,略略后撤。
……
“妈妈。”
等待斑马线的红绿灯时,阿夕的搭话让母亲颇感意外与惊喜,对话的内容却并非总是如此。
“我不想搬家。”
“为什么?”
“有东西带不走。”
“对喻夕来说很重要?”
而后是一阵沉默。她摇摇头,“不知道。”
“头一回跟家里提要求,居然是这种心思。”
“对不起。”
“家人之间不要道歉。搬家的事,我会跟你爸爸谈谈,放心吧。”
结果出人意料。她望向母亲坦然的笑容。
“无论如何,你的想法我都会首要考虑。要懂得说出来啊,妈妈很笨的…”
红灯剩余的最后几秒,阿夕抿唇,低头不语。
“——汪呜!”
破坏氛围的声音,令人寒毛倒竖。
跑上街的狗儿不是好狗儿。
有一即有二。她倒没有太意外。
因腿部有伤,小狗跑出一种相当滑稽的姿势,颠簸不停,像跛子拄拐,好笑是好笑,速度倒不慢。乱跑乱叫,这副德行说是疯狗也没差。
它的身后跟了几个小孩。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追逐猎物,算是运动量适中的锻炼。每每狗儿泄气、将要跑不动的时候,他们便举起手中的炮竹,作投掷状。这样一来,狗便会吓得屁滚尿流,继续向它唯一的依靠狂奔。
“真能跑!”
“喂,这算虐待动物吧?”
“反正就是流浪狗,整治市容的事,你少管!”
“满口仁义道德,还不是跟咱一块儿撵着狗子?”
“哈哈哈哈…”
同龄人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即便气喘吁吁,他们仍在互相取笑。由此可见,扑杀动物无疑是相当具有魅力的消遣。
追逐战已至白热化。行人偶尔驻足,只一两秒;或许还会对义务教育或动保政策发表相关的重要讲话,只一两句。
阿夕的母亲担忧地注视着这一幕。
小孩子在街道上飞奔,凭职业直觉来看相当危险。
而后,理所当然,其中一个男孩发生了意外。
当他飞快地踏过盲道时,脚尖不慎勾住浅浅的凸起,身子一倾,炮仗随之脱手而出。
“哎哟!”
男孩重重地摔倒在地。其余孩子随之纷纷停下脚步。而那落地即炸的玩具,则不偏不倚地落在狗的正前方,在它距离饲主仅有数步之遥的时候。
——噼啪
意料之中。阿夕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受到刺激,狗儿吓得发狂,跃至马路中央。
红灯还未结束,它像只无头苍蝇在车流间逃窜,与一辆粘蝇板颜色的电动车打上照面。
骨头的闷响转瞬即逝,淹没于交通的喧嚣。车上是位外卖骑手,驾驶经验丰富,混乱之中仍能将车稳稳当当停到路边。
两脚沾地后,骑手只觉得脑子发懵。柏油路上一道黏糊糊的痕迹,车前轮卡着颜色古怪的毛皮。至于摔倒的孩子,伙伴们已将他扶起。男孩满嘴番茄的颜色,门牙还剩一半,哭哭啼啼,叫人心烦。
绿灯。母亲走上斑马线,类似的意外见多了只是头疼。回过神时,自己身旁已没有女儿的踪迹。
喻夕还站在原地。
“回家了。”母亲唤道。
她跟上来,牵起母亲的袖口。
“搬家后还会回来吗?”
“只要你想…怎么突然说这话?”
“没事。”
藏起小指上的伤,喻夕面无表情,一如既往。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