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安静时抽烟,什么事也不做,就听着香烟缓慢燃烧时发出的丝丝声。这时候我会望着烟灰思考:烟丝燃烧后就变成了灰色,在此之前的那些颜色是被我吞到肚子里了吗?
但是我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就像我想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要把一切过往都换成这一车的东西,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就想拿这点东西在世界最高城开个店。
当我说自己要去西藏时,我的好朋友很惊讶。他们两个人,一个有了自己的事业,前途光明;一个当了公务员,生活稳定。我当然理解他们的惊讶,但他们如果追问原因,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当真要去理塘吗?”好友似乎还是不相信这件事。
“决定了,余生或许我就是西藏人了。”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此后的日子或许再没人陪我喝酒了。面前好友表情的却更是惊讶。
“可是理塘在四川,不在西藏啊。”
……
最终我还是带着开店要的一车货物上了路,时已近冬,路边的植物却还是绿着的,只是越往上走,就绿得愈加死气。当我看到那块大牌子时,周边的植物很多已经失去绿色,像烟灰一样松散地伏在地上。
那块大牌子好像也因为季节的更替失去了颜色,上面少年的眼睛已经不再清澈,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群山绵延,但和脚下的景色并无二样。只是如果稍稍转身,就可以看到雪山在太阳之下散发着清冷的光。
我可以转身,那块牌子动不了,牌子里的少年也就看不见那座雪山,大人们决定让初来此地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也剥夺了他看见那座雪山的权利。
我熄火下车,直面这片天地。头上蓝色的一大片,是海;脚下绿的灰的一大片,也是海。只有在这里,第一次有了天地在倾听着我的感觉。点一支烟,我抽一半,风抽一半,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和谐。
但世界之大,非我独享,我看见穿着藏服的少年站在崖上张望,向着群山之间大声呼喊着我听不懂的话,只是往来的风声并没有带来任何回应。
我从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车里拿出一包烟向他走去,他也很快发现了我的存在,转过身时我发现他的面庞是这边少见的清瘦,眼神清澈得像这边的天空。
我做出赠烟的动作,他只是摇手拒绝,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于是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住,我不知道该收回还是怎样。但他很快像是明白了什么,把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一支黑色的电子烟,说:
“什么年代了还在抽传统香烟?”
……
我开车带顶真回到他家,被阿妈留下来吃了晚饭。入夜后顶真告诉我,他的马跑丢了,他白天在找小马珍珠。
“你怎么找它呢?”我问顶真。
“我叫它的名字,它会回答我。”
“可它听不见怎么办?”
“群山会回答我。”顶真的眼睛和耳环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微弱的光。
进入夜晚,一切人声都沉寂下来,风带来山里动物的声音。是欢呼?是悲鸣?我听不出来。甚至无法分清每一个声音都出自什么动物。
声音就是一种震动,通过空气传播。这种震动很微弱,传播到我的耳朵里却被放大到足以震撼心灵——我失眠了。
顶真和我睡一间房,他早早入睡,因为明天还要找小马珍珠。半夜时他看我还没睡,就坐起来望向窗外。
窗外明月照耀,世间一切好像都变得空旷,动物们的叫声就在其中回响。
“我以前也害怕动物们。”顶真回过头跟我说话。
“可是时间久了,它们就成了我的动物朋友们。”
动物的声音再次传来,几种声音混杂纠缠着。
“芝士雪豹。”顶真的普通话还没那么标准,但他还是在尽力为我讲解。
“芝士猞猁……”
这些声音开始在我脑子里有了形象,未知的恐惧开始消解,我终究还是睡着了。
梦里,动物们远远望向我,少年在我身边一一指着它们叫着名字。
“芝士雪豹。”
……
高原稀薄的氧气和寒冷的空气让我早早地醒来,脑子在混乱中夹杂着疼痛,如同赤脚走在沙滩上,细小的石砾不时让我产生刺痛。
房间外已经亮起了灯。顶真的阿妈早早起床,手里拿着顶真的电子烟,正在插上充电器。她看见我出来,就把捏好的糌粑和黏糊糊的酥油茶递过来,也不说话,大概是明白我听不懂。
我吃过以后觉得脑袋变得清醒一点了,就留下了我早已和人谈好的定居地,希望顶真找到小马珍珠以后能来告知我一声。
我坐上汽车,才看到现在不过六点。寒气笼罩着这片山峰连绵的土地,动物们的叫声也完全消失,或许它们也在温暖梦乡中。
车上的暖气开了好一阵才让我不再冷得发抖,但终归是继续踏上了我要走的路。身子越来越暖和,天也越来越亮。我终于在太阳升起时赶到了地方。
租给我房子的人打着哈欠过来,他帮我搬东西这是早已说好的。
“你不是昨天晚上到吗?我等了很久。”
“我遇见顶真了,在他那里过了一晚。”
“哦,这样啊。”房东似乎对这样一个红遍网络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打着哈欠帮我把车上的东西搬进铺子里。
我看着货架上摆放好的东西,突然感到困意袭来,就在后面简陋的小床上睡了一觉。我已经忘记高原上的生活到底是怎样开始的了,或许是我卖出去的第一件东西,或许是我第一次自己做饭,又或许是我学的第一句藏语。
可我到底还是没学会藏语,索性来我店里的人大部分也说普通话。理塘火了以后来的人很多,我的小店尽管远谈不上生意兴隆,但终究不用为生计发愁。卖完的东西也不用再让我自己拉了,有人能送过来,我也因此再没出过理塘。
这天有个少年身穿藏袍出现在我的店里,他不买东西,只是站着。店里因为他的出现比平时热闹许多。
“顶真,你抽什么电子烟啊?”围观的人群里发出这样的声音,谁问的已经不知道。顶真还是回答了他。
“锐刻五代。”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不知道这是为何,只是察觉到顶真变得窘迫。
“你是哪个省的呀?”和刚才不一样的声音,却是一样的语调。
“我是,我是妈妈生的。”人群笑得比刚刚更大声,更加肆无忌惮。我看见顶真的拳头开始攥紧,他的脸上尽管有了高原红,但还是起了一股很容易发现的红色。
“我测你们码。”终于,大家不再发出声音,但随即笑声达到了顶峰。
顶真站在那里,手里攥着自己的锐刻五代,另一只手拽着自己的长袍。我好像看到了孔乙己,所不同的是顶真并说不出“窃书不算偷”这样的话来为自己辩解。他憋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
“哎呀,说藏话了。”
……
在那之后顶真还是会偶尔到我店里来,也不买东西,只是和我聊天。有时候也会和来我店里的其他客人说上几句话,但他说的总是会让大家笑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笑,但自己却总也忍不住跟着笑。时间一久顶真倒也习惯了。
后来他还跟我说,自己最近在学习说唱,下一步不仅仅是联合国,他打算进军格莱美。他的生活有了希望,我很为他感到高兴。我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又该如何,可很快又反应过来,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所选中的未来,这座与天空最近的城就是我的希望。
我问顶真为什么想去格莱美,他说:
义!务!
哥们在这给你说唱!
说唱就是我的
义!务!
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理解了他,以后我每次和人谈起他,都会说:不觉得这很酷吗?纯甄带着烟味,很符合我对于顶真的想象。
……
后来有一天,顶真来找我,但是许久不开口,只是看着屋外遮阳棚投下的阴影。
“我觉得小马珍珠找不到了。”他很久才开口说话。
我这时才知道此前他一直在坚持寻找着,本来以为他早就放弃了。
又是许久不说话,或许他得出这个结论也是经过了相当程度的痛苦与挣扎。我不愿看着少年颓废的样子,于是叫他带路去最后一次看见小马珍珠的地方。
他带我来到山里,风进入曲折的山里后变得迅疾,声音也变得凄厉。凄厉中夹杂着凄厉,那是我现在已经习惯了的动物叫声。
这里面不包括小马。我能听出来,顶真更加清楚。
小马珍珠或许摔断了腿,或许跑去了别的山里,或许已经变成食物。总之我们再找不到小马珍珠了。
尽管先前说帮着寻找,到了地方我才发现人世间大多数事并不是到了面前就能解决的。
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听着风声和动物叫声逐渐变大。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小马珍珠的悲鸣。
不远处一只雪豹看着我们,像那天我做过的梦一样。只是这下我们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障蔽。
雪豹喉咙发出嘶吼,仿佛不再是那个动物朋友。顶真在我身边,也不怕,也不恼,似乎只是在以此来纪念着他的小马珍珠。
过了很久,风声继续,雪豹继续嘶吼,顶真终于开口:
“雪豹闭嘴。”
……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顶真了,只是生活里又好像凭空多出来许多顶真。赛博顶真,一眼顶真,层出不穷,但他们都没有那个少年的纯真眼神了。
我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我却早已戒烟,在高原着空气稀薄的地方,电子烟确实有着传统香烟不具备的优势。
但总会有人来照顾我的生意,传统香烟终究不会被淘汰。他的电子烟和我的烟并非敌对着,或许在某个时空里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并不后悔来了这里,尽管生活上时有不便,但我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我时常会想起以前的两个朋友,也会想起在高原上逐渐离我远去的朋友。虽然经常会被来买烟的人打断思绪,但我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宿,时间久了,顾客们最常说的话在我听来也变得亲切起来。
“王源,来根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