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白色空间中，一个巨大的沙漏突兀地伫立着。
莱奥双手交握，枕在脑后，躺卧在地上，静静地注视着沙漏中堆叠到百米高的沙子，仿佛在以数得清颗粒数的速度，缓缓地通过狭小的孔隙。
这样的场景周而复始，他已经经历过好多遍了。
起初，大概是在这个虚无的空间内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莱奥多少有些不适应，他像一个无头苍蝇一般茫然。于是，他尝试想象着能否有一个工具，可以使自己不再丧失时间感知的尺度，也让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有个阶段性的尽头。
巨大的沙漏便这样凭空出现了——也许是想象力的功劳，又或许是这片虚无空间中的意志在冥冥中回应了他的诉求，让他的思考过程多少增添了点仪式感。
由于念头太多，又过于纷杂，莱奥尝试着把自己的种种情绪归类分段。
他决定在沙漏的每一段计时里，只去思考一个问题。
在沙漏里的沙子头一次下落时，他努力把积压已久的愤慨宣泄出来。愤怒的对象并没有多少指向性，他只是在想，自己已经竭尽全力逃离过去的生活，切断与过去世界的联系，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他不仅无法回避前世的一切，而且还建立了更别扭的联系，这让他感到沮丧和绝望。
沙子第一次完全下落前，他都任由自己被这种负面的情绪支配，像是刻意与自己过不去一般，直到筋疲力尽。
沙漏中的沙子完全下落后，巨大的沙漏在无形的力量支配下调转了方向，重新归零。
莱奥决定换一种思路。
他回忆起与艾瑞丝相遇以来的点滴过往，她总是那么迁就和包容自己的任性，总是在危急的关头救下自己。是的，从莱奥和艾瑞丝的角度看，瓦尔德大陆上的旅行者和贵族小姐不也一样可以拥有属于他们的故事吗，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恰巧被注入了来自异世界的记忆罢了。
是啊，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去掉所有的定语修饰后，剩下的不就是莱奥爱上了艾瑞丝，青年爱上了少女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沙漏第二次完全走完前，莱奥感觉几乎把自己说服了。
然而当沙漏再次反转时，他又有了新的困惑。
沙子第三次下落时，他感到了一丝恐慌。如果抛开前世的牵绊不谈，没有这层别扭的关系，莱奥还会在这个故事里遇见艾瑞丝吗？如果艾瑞丝没有承载前世父亲的灵魂，她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吗，她还会在自己遭遇险境时出现吗，她还会对自己倾注无条件的溺爱吗？
认识到这一点，莱奥懊恼地发现，过去的一切并不能被轻易割舍，甚至轻描淡写地将其描述为前世的记忆也过于轻率，因为正是这段自己不愿面对的过往，反而才是自己与艾瑞丝之间无法切断的纽带。
缺失了这一层纽带，故事里的莱奥似乎配不上艾瑞丝无条件的爱。
思来想去，他想不通。直到沙漏再次反转，沙子第四次下落时，他决定换个思考的维度，从更宏大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
他回想起梦境中经历的一切，对于梦境世界而言，瓦尔德大陆是真实的存在；对于地球而言，瓦尔德大陆又是虚构的世界。那么对于奈拉提夫而言，这一切的一切，也不过只是一段叙事，梦境世界只是一段叙事，瓦尔德大陆的一切只是一段叙事，那么，过往的所谓现实生活，不也同样可以是一段别人口中或笔下的充满恶趣味的叙事吗？
他情绪上的压力，来自哪里呢？道德上？精神上？
只要放下对过去的执念，这些压力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沙漏第五次重新计时的时候，他思考着一个可能性。
他要主导自己生活的方向。艾瑞丝……何不让艾瑞丝就这样成为莱奥的艾瑞丝呢？
这个选择自私吗？多少有一点。
但是，比起回到大家彼此尴尬的旧生活，倒不如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青年和少女的故事进行下去？
一同舍弃那段旧日时光，迎接属于自己的崭新未来，不也挺好吗？
地球上的世界，只有任性的女儿和孤独的父亲；瓦尔德大陆上，却有青年与少女朝夕与共的冒险故事。
会带给艾瑞丝幸福的，他暗自下了决心。
可以吗？
沙子第六次下落时，他又开始有点自我怀疑。
这样的莱奥配得上艾瑞丝的爱吗？
一个声音说，配，当然配，因为艾瑞丝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啊。
另一个声音又说，他是在利用艾瑞丝的过分溺爱，歪曲了艾瑞丝的本意。
但是不管怎样，结果对了，不就行了吗？
……
就这样，莱奥在虚无的空间里，周而复始地自我拉扯着，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
已经过去三天了。
那一天的清晨到来后，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入夜后，梦境之城的子民再也无法入睡。人们开始在大街上哀嚎，骚乱，甚至暴动，直到被王国的军队镇压。
不过，这些都与艾瑞丝无关。她依旧静静地守候在旅馆床前，看着仍未醒来的莱奥。
期间她也曾向卡兰求助，然而青年的生命体征并无异常，卡兰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为了避免遭到全城失眠居民的嫉恨，艾瑞丝并没有再去求助城里的医师或机构，只好独自研究着眼前熟睡的青年与梦境世界的关闭到底存在怎样的关联。
这一天的夜里，她握着莱奥的手，祈祷着。
终于，掌心里传来了一丝颤动。
艾瑞丝睁开眼，惊喜地看见莱奥从床上端坐起来。
“你终于回来了……”笑容攀上了少女的嘴角。
莱奥盯着她看了一小会，甚至让她感到有点不太自在。
“怎么……了？”
他抱着艾瑞丝，突然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艾瑞丝有点一头雾水，然而窗外传来的奇怪喊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好些了吗？”艾瑞丝感到有点尴尬，试探地问道。
“呃，抱歉……”莱奥大概也觉得有些失态，放开了双臂，任由艾瑞丝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观察外界的情况。
“这是？”
绚丽的浮空城市和十二个光球在城市的夜空中盘旋，霓虹般流光溢彩的雾气弥漫在街头，街上的人们变得激动而亢奋。
“我们又回到了梦里吗？”看着一旁凑上来的莱奥，艾瑞丝不解地问道。
“不是的，大概是因为，梦境和现实短暂融合了。”莱奥挠了挠头。
“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少女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可能是因为把这个碎片从梦境世界的底层抽离走后，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吧。”莱奥向少女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第三枚碎片，似乎有点心虚，很快又收了起来，“碎片力量的干涉影响到了梦境世界……别担心，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好吧……”
亦真亦幻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城市，艾瑞丝就这么和莱奥对视着，她莫名地回想起最后一次梦境中发生的事情，暧昧的思绪让她迅速转过头去，不敢直视青年的眼睛。
虽说只是一个梦，但也太丢人了。
“艾瑞丝。”似乎察觉到少女的异样，莱奥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走到她的面前，一手倚在墙上，注视着少女的面容。
这个姿势，是叫壁咚吗？
“又……怎么了？”少女的脸上漫上了一丝红晕，她依旧不敢直视对方。
莱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他甚至想把已经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在梦境底层的虚无领域里度过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虽然没有完全想明白，”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似乎超越年龄的疲惫，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不过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艾瑞丝有点紧张，也咽了口唾沫，她盯着莱奥的目光，生怕心底的秘密被看穿。
“不管怎么样，我爱你，艾瑞丝。”
“哈……唔？”
莱奥的嘴堵了上来。
艾瑞丝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前一刻她还在思索着，莱奥铺垫了这么久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后一秒她便宕机了。
许久，青年的嘴唇恋恋不舍地移开后，他似乎还想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等……等一下。”艾瑞丝慌了，“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在梦境世界已经做过了，不是吗？“莱奥笑了笑。
“不一样，”少女摇了摇头，“那……那是在梦里。”
“有什么不同吗？现在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梦境呢？”青年瞥了眼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梦世界与现实的交融让城市中的人们陷入了狂欢。
“莱奥，我……”艾瑞丝有点犹豫，事情的真相几乎已经到达她的喉咙，正要蓄势待发，“如果说我骗了你——”
不过莱奥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那我甘愿被你欺骗。”莱奥的手指抵在她的唇上，温柔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艾瑞丝怔了怔，她觉得莱奥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渐渐地，她放弃了抵抗。
莱奥拉上了窗帘，抱起艾瑞丝。
——
奇妙的夜晚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洒向大地，天空中的梦境之城消失了，但是从青年怀抱中醒来的艾瑞丝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完了，已经在不可挽回的错误道路上几乎狂奔完全程了。
关键是，她记得自己似乎还主动迎合了……
一定是思维受到了昨晚梦境与现实互相干涉的影响，要么就是身体的本能作祟。
一定是这样的，没错。
“早安。”莱奥驾轻就熟地在她的嘴唇上点了一下。
“啊，早……”少女被吓了一激灵，她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一旁的青年了。
事到如今，她还可以自我麻醉，这是一种过度溺爱的异化，或是父母对孩子有求必应的满足吗？
显然不太行了。
但是，为什么她的心底除了彷徨和慌乱，好像多少还有一些不该存在的窃喜与期待呢？
她想不明白，并决定把这一切错误归因于梦境暗示的影响和身体的本能。
旅途还很漫长。
少女决定放弃思考，扎进青年的怀里，睡上一个回笼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