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风国,青州城。
楚阳家的院子里,楚阳这孩子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林亚东……”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那少年所说,叫做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位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一人的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他们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他们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
一位暮雪垂头的老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怀真,既是学塾弟子、又是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欧阳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楚阳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少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老儒士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押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庙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欧阳先生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老儒士神色舒展,不知为何,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研’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之人半条活路。至于此时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儒士带着少年再绕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烧香,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城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气势了吧……”
到后边,欧阳峰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怀真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欧阳先生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个老头子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赵怀真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这座小城也不是寻常地方。”
儒士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赵怀真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这处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老槐树,桃叶巷的桃树,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每年张贴的谷雨帖、重阳帖等等,都很奇怪。”
儒士打断少年,“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城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赵怀真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花,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儒士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说无益。”
赵怀真立即住嘴,不再说话。
欧阳儒士小声道:“赵怀真,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贤人之上的君子,则讲慎独,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圣人,比如书院的山主们……这些人啊,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罗汉一般,一语成谶,言出法随。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达此境界后,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不过这些人物,人人如龙,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不过倒也有人与这些人不一样,可知早已去东山青霞宗的那二位姐弟?司叶心有大道,但太过纯粹。记住,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圣人当仁不让,所以以后还是做个君子吧,圣人是伟大,但我不记不建议你成为它。”
赵怀真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欧阳锋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城,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怀真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地水下降,树叶离枝,皆是预兆。
欧阳老先生提醒道:“赵怀真,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槐叶吗?”
少年读书郎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城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欧阳锋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那些繁琐的东西要差。”
少年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偶尔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老儒士双手负后,仰头望着着黄鸟,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他突然望向城主府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欧阳锋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赵真怀忧心忡忡,“先生?”
儒士摆摆手,示意此事与少年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少年赵怀真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见不远处,有一位头戴帷帽的红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的手中持着一杆长枪,寒光凛冽,似乎拥有穿透一切防御的锐力,背后一把漆黑如墨的剑匣,看上去有些神秘。她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她双臂环胸,扬起高昂脑袋。
欧阳锋感到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他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她似乎格外欣赏“气冲斗牛”这四个大字,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其中神韵,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
她喜欢!
少年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怀真,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少年涨红了脸,低着头,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
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紧长枪的五指。
远处,儒士打趣道:“怀真啊怀真,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惊道:“先生?”
欧阳峰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欧阳峰想了想,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论,“她锋锐无匹,注定是一把无鞘剑。”
少年欲言又止。
欧阳峰见他这个样子,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少年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窍,大声脱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话一说出口,少年就懵了。
欧阳峰想打自己的老脸,有些头疼,倒不是生气,而是局面比较棘手,沉声道:“怀真,转过身去!”
少年下意识转身,背对先生。
牌坊楼下,少女转头,杀气冲天。
她先是双手下垂,然后她开始小步助跑,约莫四五步后,手脚骤然发力,一杆枪头竟被她刺出了三花六叶,一种破空之势向欧阳峰旁边的那个少年袭来。
另一只手从后面拔出那把神秘的剑,万道黑芒,似乎有开天之威,惊了少年本就白的不能在白的脸色。
在衣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拉伸、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
绝非神通,更非术法。
纯粹是一个快字!
看着自己的弟子,面上苍白,欧阳锋却神色闲适,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轻一跺脚。
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紧绷,杀意更重。
原来势如破竹的长枪,彻底落空不说,她整个人又回到了原来出枪的地方。
欧阳峰微笑道:“不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弟子,确实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将剑缓缓放入剑匣中,变成单手握枪的姿态,以枪尖直指儒士,“你怎么‘觉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冲。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儒士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于身前腹部,笑道:“云家幻枪,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离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陆地神仙(一品)联手破阵,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况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左边十数步外。
她略作思量,闭上眼睛。
下一刻,她竟直接以气化枪,若如千万剑雨,密密麻麻,让人只是远远的看了那一眼,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刺破了一样。
欧阳锋见此面色微变,但也并没有太在意,随手袖口一枚大印,直接横在面前。
随着长枪与大印接触,忽然少女竟如同为什么重物击中,娇躯不受控制的向向后翻滚。
他只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反弹之力,将她的肉体与魂魄震离于数千之外,她的大脑真是一片晕乎。
少女双手血肉模糊,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她有些不解,一个木就将行的老头子居然会有如此实力,就算有,也不该出现在这片古朴的小城子,这种实力足以开宗立派了。
而且她心知肚明,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构架”之外,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为不到。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顶,循序渐进,至关重要。”
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手捧着大印,一手拿着毛笔。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了!”
欧阳锋笑着点了点头,并非是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这就很好,他轻轻将长枪还给少女,说道:“枪是百之王,但是太过锐利了也会伤到自己,不过这样也符合你现在的脾气。至于这把剑,是把不错的武器,但杀性太重,还是少用比较好。”
云缨听了,只是随意的接下长枪,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来说:“我爱怎样怎样,与你何干?江湖有缘,再也不见!”
说完,瞪了一眼畏畏缩缩的小书童,没好气的提醒:“记得以后管好自己的眼,也管好自己的嘴,瓜怂!”
城主府内,林亚东见云缨来了,乐呵呵的安排手下去大排宴席。
“东叔,你这里修建的还不错嘛!”云缨四下转了一圈,随便找了个位置,大大咧咧的坐下。
她坐下的同时立即具有丫鬟上前为其斟茶,杯子用的乃是玄玉麒麟杯,看起来非常的不显眼,但仔细一看,可是独一无二的传世之宝呀。
林亚东站在主位上,满面如沐春风的笑容,看起来非常的和善的问:“缨儿,云老哥还好吗?听说最近京城风云万,变到处……”
云缨一听,顿时憋着嘴,喋喋不休的哭诉道:“现在的朝廷重文轻武,怎么知道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除了会耍嘴皮子,溜须拍马,写写文章,其他的什么用都没有,然后他们去抵御外敌呀,他们就不说了。一个二个一提战事,那小嘴憋的,给我个姑娘还矜持,生成男人都委屈他们了。”
林亚东听了面露沉思,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随便找些语言来安慰安慰她。
这个国家的根已经烂了,想要弥补根本不可能。
虽然他已经和巴雨谈好了,但像他这种人怎能不会留上一两手呢?兔子都知道要挖三个窟,更何况是人,也更别提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