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赶到医院时,刘莳的父亲正平静地坐在病床上,看上去气色很好的样子,但消瘦的身体和苍白的面颊证明他已是垂死之人。
回光返照。
一个我最不想想起的词语,还是出现在了脑海中。我多希望此刻的刘莳父亲能笑着说自己快要好了,只是一旁严正以待的医生告诉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距离刚才易浩拉开居酒屋房间的门已经许久了,就在刘莳回忆起细节的同时,这位不速之客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而后我才知道是这家伙一直负责在医院观察刘父,似乎是老板娘的得意弟子。
当然,所谓一行人,实际是两人两幽灵。
而此刻,刘父正慈祥地转头观察我和易浩。或许是此刻的身体状况也没法支持他摆出更多表情了吧,我从他眼睛里读出的,只有缓缓流淌的悲伤。
眼前的人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中年人,苍老了几十岁的人无奈地看着我们,准确的说是盯着易浩:“就是你小子,天天绕着我们家刘莳转是吧。”
易浩向前走去,得到医生的准许之后,轻轻握住刘父的手。
“你可别误会,我没有让你离开刘莳的意思。”中年人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那段时间女儿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欣慰。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我放心。”
“我瞒了她好久,久到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告诉她,有你在,应该也会顺利吧。”
易浩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只是没想到,我的宝贝女儿也受罪了啊。”刘父长叹一口气,突然问到:“我们是郊区对吧?”
在场的人只是点点头。
“真好啊,郊区就可以放烟花了,我还想等我女儿醒来后带她去看烟花呢。”
房间里陷入死寂,听一个人最后的话语,总是沉重的。有时候死亡真的是一件无赖的事,不管一个人生前做了什么,都可以撒手不管留一个烂摊子交给后人,哪怕仅仅是对他的人生做一个总结,也足够费劲。
只不过,房间中的死寂不代表我不能听到声音,因为刘莳早已扑到他父亲的怀中痛苦,其他人都看不见罢了。
“夏见中学的关系我已经快打通了,到时候就可以转学了吧,我相信我的女儿绝对能轻松应对。”他带着自豪说出这句话,泪水从他湿润的眼角流出,脸色已经不如我们刚来时那样红润。
“他的生命力在流失。”夏栎凑到我耳边这样说到,“可能只有几分钟了。”
“我也是第一次当父亲啊,果然还是做得不够好,替我跟小莳说声抱歉。”男人似乎是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挣扎着指了指抽屉,随后像是用尽所有力气般,闭上了双眼。
一个护士拉开抽屉,将其中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捧出,示意易浩打开:“这是刘先生昨天口述的遗书,拜托我们记录下来了,请您等他女儿苏醒以后转交给她吧。”
易浩看了眼刘莳,用颤抖的手接过遗书,摆在刘莳的面前。
当然,其他人因为看不到刘莳,自然无法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
“亲爱的刘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很抱歉爸爸可能不能在陪你了。
我来说这句话,一定很可笑吧。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相处了。原谅我向你隐瞒了我的病情,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向自己的亲生骨肉说出自己即将死亡这件事。
以我们家的财产,很明显没办法支付手术的费用吧。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放弃一切去为我挣钱,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将下半辈子全都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还不如在最后的时间里努力一下,为你争取一个好的读书机会。
对不起啊,没办法继续陪着你了。最近有个臭小子一直跟着你对吧,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对你有意思,但是没办法啊,我可不想在最后这一点时间还要破坏女儿的幸福。况且这小子看起来还不错,如果有一个能陪你的人,那我总算能放心。
可惜啊,见不到最后一面。你昏迷的那一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继续活下去了,我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我也想过坚持到你醒来的那一天,看来我又要食言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我想成为你心中最好的父亲,我没做到,很抱歉。
我之前帮你打点了夏见中学的关系,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还有,学费藏在你房间笔记本里面的一张银行卡上了,密码也写在笔记本中,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要努力学习。记得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就说她恨死的老头已经撒手归西了。她可以好好照顾女儿了。
要是她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从土里钻出来找她算账,哈哈哈哈。
希望你幸福,我的女儿。
等你醒来以后,就在墓地看我吧,记得帮我带几瓶酒。
——你的爸爸”
......
医护人员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现在的情况。
如果可以,我希望刘莳能因此冲出去回归自己的身体,亲自来到父亲的面前跟他见最后一面。正如夏栎所说,以此为契机刺激刘莳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只是,那只是对于我们来说,仅限于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但对于刘莳来说,这种结局未免太过残酷。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昨天还在酗酒摆烂的父亲,其实一直在背后为了女儿默默努力;而女儿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父亲付出着一切,本应是双向的美好却迎来了这样的生离死别。
或许仅仅是出于身为父亲的傲慢吧,总是一个人将家中事务扛起保护儿女的傲慢,不愿被他人担心的傲慢,身为父亲拥有最高觉悟的傲慢。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刘莳狂乱地吼叫起来:“这算什么,明明那样粗暴地对我,明明从来没有打扫过房间,明明从来没有为我做过饭,明明从来没有带我出去玩过,明明我都被逼到出去打工......”心电监护仪的叫声逐渐急促,心电图的曲线正在趋于平缓。
“现在跟我讲这些,是不是太过分了......”少女绝望地哭喊声夹杂在仪器冰冷的声音中。
刘莳猛地抬起头,双手捧着父亲的脸庞,红着眼眶,哀求着:“醒过来,给我道歉啊!这样还能算是父亲吗,让女儿这样伤心落泪还能称为合格的父亲吗?喂,道歉啊!”
幽灵少女瘫倒在渺小的世界角落。
“喂,你想不想做点事情?”
耳边想起一个声音,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夏栎,但此刻夏栎正陪在刘莳旁边安抚她,虽然是徒劳。
“你放心,夏栎那个小贱人听不到。”声音见我看着夏栎,怪笑道。
我想起来了,是那天晚上救我时出现的声音。那种拥有和夏栎一样漫不经心的散漫语调,但不同的是她的话语中总是夹杂着讥讽与寒冷。
“你又想做什么?”我皱着眉,尽量不让夏栎发现我的异常,直觉告诉我这两人一旦见面将会发生很恐怖的后果。
“也没什么,我又不能让死者死而复生,况且这个男人就算有遗憾,也没有很后悔。只需要现在让他和女儿见一面,也就满足了吧?”
我很讨厌她这种看不起一切世事的态度,仿佛一切的情感在她这里都只是可供观赏的玩物。但她提出的建议实在有点吸引人,看到这种场景,能让父女相见应该是所有人的愿望。
“所以说你们就是不中用,你们指想着让刘莳的灵魂回去让他们在现实相见,就算见了怎么样,以他这种状态还能说话吗?”声音不屑地嘲笑道。
“注意你的态度,真是让我恶心,没有你我们也能想到办法。”她说的并没有问题,我们的确一直想着如何让刘莳回归,却没有想过让她的父亲也变成幽灵,使父女二人能见上最后一面。
声音充满无奈地说:“这次算我的不对,就免费帮你一下好了。”不等我回应,我就看到刘莳父亲头顶上出现一团迷雾,缓缓汇聚成形,正是刘莳父亲的模样。
距离他最近的夏栎首先做出反应:“咦,刘......刘叔叔?!”
刘莳听闻抬起头,用呆滞的眼神寻找着自己的父亲,一旁的易浩则是皱起眉头,环顾四周寻找异常。当他目光扫到我时,曾一瞬间凝聚,发出极为瘆人的眼神,但随后摇摇头,像是在否认自己。
我的背上被冷汗浸湿,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易浩。
不,现在没有心情在意这个事,我的目光移回刚刚出现的幽灵。他,应该说是刘莳的父亲,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又看到了几乎快哭晕过去的刘莳。
“这是,发生了什么......”话音未落,刘莳已经打断他的话,走到刘父面前,将他用力抱住,而幽灵也很配合的摸着刘莳的头。
“回来,你给我回来,有你这么做爸爸的吗,什么都不说就走。”少女捶打着男人的胸部,男人只能尴尬地笑笑:“没事,前段时间教你买菜做饭,你还学会了打工,你已经能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况且,你身边不是还有一堆好朋友吗。”
“爸爸马上要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实在有什么想对爸爸说的话,就到以后扫墓的时候说吧。”说到最后,男人的语气已经由玩笑话变成哭腔。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流泪。
“真是,爸爸怎么能在女儿面前哭出来啊。”他自言自语道,但早已泪流满面。
“刘莳,你听好,爸爸也不想离开你,想一直一直留在你身边,但是没办法啊,我也没办法啊,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每天装作一副醉酒的样子,就是为了让你讨厌我,离我远点。我每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哭。我的女儿,我舍不得你啊。爸爸爱你,爸爸对不起你,原谅爸爸好不好,就这一次,爸爸就求你这一次。”
“不可能,我绝对不原谅你!你要是敢走,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刘莳撕心裂肺地大吼。父女二人的哭泣声埋没于世界的一角,却比任何话语都要响亮。
“对不起啊,对不起,爸爸爱你,爸爸爱你!”男人的身形开始消散,心电图的曲线已经彻底变成了直线。
“不要!不要!”刘莳想要再度抱紧男人,可是无论如何她也没办法捕捉到属于她父亲的气息。
结束了吗.....只有死亡,是绝无挽回余地的,命运三女神在一个人的生命尽头挥舞的剪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摧毁阻止的。
“切,真是,好心办成坏事了啊,让她更伤心了。”声音再次出现。
“原来你......”就在我开口时,夏栎和易浩同时向着声音出现的方向冲去。
声音发出一声惊叹后似乎夺门而去。无视在场医护人员的惊讶,易浩以惊人的速度跃出窗外。而夏栎则以更快的速度追寻声音的脚步。看来是两个人在一瞬间就商量好了战术。
等我在医院的中庭找到二人时,只见两人都紧锁着眉头,四处搜寻着。
“怎么了?”
夏栎回过头道:“刘莳的父亲不可能随意变成幽灵,是有什么东西把他释放出来的。”
但其实就结果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就当我想这样问时,易浩开口道:“这样做的确能让人短时间变成幽灵,但是会对使用者的身体遭受巨大伤害;像刘莳父亲这类本来可以安息的灵魂,更是可能变成暴戾的幽灵祸害人间。”
夏栎打断道:“幽灵大部分是要依附于人类才能使用能力的,可是我刚才并没有感觉到在场的人有人被附身。”易浩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刚才确实有什么就在小风边上,但如果要借助小风的话你不可能不知道。”
该死,刚才那个声音并没有告诉我会有这样的后果,况且即使是那么短的世界我也不一定能阻止她。
不,此刻并不是为自己找借口的时候。
“其实......刚才确实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我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可惜并没有被重视,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所吸引。
她身上的病服表明她就是这家医院的病人,踉跄的脚步、瘦弱的身躯让她显得格外虚弱。脸色的苍白毫无疑问是长期没有接触到阳光的缘故,她的身上还有一些伤口,证明她是一个刚从周密的照顾下逃脱的病人。
即使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刘莳。
几个月没有动弹的少女,绝对不可能挣脱层层监护来到这里。
唯一的解释就是,父亲的死不仅让她在情绪过激的状态下回归自己的身体,更是让她本人获得了幽灵时期的能力——那中窒息感再度涌现。我的双腿不自觉地奔跑起来,只有这个,绝对不允许,我不希望看到一个绝望无助的少女去伤害更多人。
我不允许命运再继续践踏她的善良。
“易浩,你赶紧去救被刘莳放倒的医生。夏栎,你跟着我去阻止她。”
“乐意至极。”夏栎飞快地跟上了我,并抢先一步冲进刘莳父亲的病房。
瘦弱的少女跪在父亲的遗体前,和刚才的姿势一样,干涸的双眼哭不出一滴眼泪,只能用几近失声的嗓子中挤出几声嘶哑的呜咽。
“刘莳!你冷静一点!”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冲上去企图拉住她。
少女转过头,空洞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厌恶,紧接着我就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气浪把我推开。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飞去,狠狠地撞到墙壁上。五脏六腑强烈的疼痛起来,一直以为动漫中被打吐血是夸张,但此刻血气翻涌的感受真的让我生不如死。
“至少落地的时候保护下头吧。”身后传来夏栎无情的嘲笑。“少罗嗦,赶紧想想怎么办。”
“这种情况,不管是单靠人类的你还是指望身为幽灵的我都行不通——”
“说重点!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耐烦地催促到。
夏栎会心一笑,仿佛在说就等你这句话一般,大吼道:“我们意念合一!”
不要把这种中二的台词用在这上面啊!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从处于我对面的窗户的反光可以看出,我的嘴角正以一种嚣张至极的角度扬起。很像某个人的招牌笑容是怎么回事......
“嘿嘿,没想到本姑娘第一次试验就成功了,本姑娘一定是天才。”脑子里出现夏栎的声音,并不是先前似有似无的3D环绕音,而是真真切切物理意义上的进入脑海。
简单来说,现在这具身体被夏栎霸占了。
“哼哼,小伙子身体还蛮结实的嘛~”夏栎用我的手用力地捶打了我许久没有锻炼过的腹部。难不成荒废了这么久我还会有腹肌吗?连我自己都好奇起来。
“要上了!嗨呀!”只见我的身体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弯曲,接着宛如短跑运动员俯身冲出,快速地接近刘莳。
“喂喂喂!刘莳的小身板明显承受不住这么猛烈的冲击啊!”其实我是担心我的小身板不要因此散架了。
夏栎没有说话,而是迎着刘莳推出的气浪冲去,“砰!”我的脚踏在空气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连续三下后,夏栎已经操纵我的身体凌空跃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相信我这辈子都不会跳这么高。
夏栎轻盈地在空中施展转体,转眼间已经落到刘莳身后,趁着她还没转头,借助旋转的势能踢出一记高扫。
刘莳的眼神露出一丝不屑,半空中挥挥手,夏栎踢出的腿就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真是,你这个韧带限制了老娘的发挥啊!”从本姑娘变成老娘,看来这家伙是彻底打嗨了。
夏栎似乎早就料到刘莳会有这一步,脚尖勾起,改用脚掌踏在气墙上,借势再度拧身对着她的头部踢出一脚。
“这可是ufc年度ko!早就想试试了。”奇怪的涉猎增加了。
很遗憾,对方似乎筑起了铜墙铁壁,夏栎的几次进攻都被气墙完美地阻挡,而她本人也因此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不过这家伙居然懂得受身这种操作,使我的身体少受了一些伤害。
受身结束的夏栎很快调整好了姿势,用野兽的启动方式飞快扑出,由于这次并不像刚才那样距离遥远,瞬间的爆发令刘莳没有防备下被抱住了腰,夏栎则是一边限制刘莳 的行动一边站起,绕到刘莳的身后,呈现一种压倒式的控制。
“拿背!你要完蛋了!”夏栎大喝一声,将刘莳整个人抱起来向后砸去。
这家伙平时到底是看ufc比较多还是wwe比较多啊!
刘莳被砸后似乎还想站起来,被调整过来的夏栎施展了十字固,只能被迫放弃抵抗,夏栎乘机一记手刀令她彻底昏厥过去。毕竟我的身体是将近成年的男子,对付一个几个月没有动弹的女性应该不是问题,但重点不在这里啊!
虽然取得了大捷,但毕竟是操纵我的身体,其中包含了很多十分不适当的身体接触,令人汗颜,如果有录像的话......
下一瞬间,我取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看向位于房间角落的摄像头。
“我去......”这下惨了,但凡医院调一下监控我这辈子就没法见人了。
“放心,你可爱的妹妹早就帮你布置好结界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事都被扭曲了,外面的人看不到,即使调监控也只会显示你们几个人站在那一动不动对着刘莳父亲哭泣吧。”
小弥?惊讶之余我看向房间门口,面无表情的娇小女孩冷冷地看着我,准确的说是看着在我身边的夏栎。
夏栎摆出一副胜利者的表情,挑衅似地看着小弥。
“切,两个人欺负一个几个月没动的女孩子,真不要脸。”丢下这句话,江小弥就转身离开,身边的空间一阵扭曲,房间似乎变得比刚才明亮了一点,刘莳正安静地依靠着床边熟睡。我走到一旁的椅子轻轻坐下,身体的疲惫不断向我袭来,令我没有力气再做其他事。
门口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易浩出现在门口,向我点了点头,示意别的事已经解决。
呼,事情总算是结束了啊。
就在我这样想时——
“才这样就累了?你行不行啊?”屑女人的嘲讽声适时在耳边想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