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阳光正好，宽阔的帐篷内分外亮堂。
靠近入口的地方支着一块黑板，紧挨着摆起数排板凳，坐满前来实习的一年级生。
莱特等人坐在最后一排。
“总共三十个人，”他扫视一番，侧身同凯芙耳语，“另一个组应该在对面的帐篷。”
“这是在安排任务吧？”她看向空无一人的讲台，手中的茶杯只剩浅底，“怎么还不见人？我茶都快喝饱了。”
正说着，众人便看到一头柔顺而亮丽的红发，顿时安静下来。
来者正是通用魔法学的教师达斯库佐·戴德里安，一位拥有无数拥趸的特拉茂斯美男子。一如既往的光彩夺目。
“首先感谢各位，能在宝贵的周末来这里参观实习。”他的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我简单讲解一下这次课外实践的内容，都是高年级才能接触到的知识，不求掌握，能大概理解意思，到时候能帮上些忙就更好了。”
莱特在努力憋笑。如果他的理解没有出差错，那么学校的意图很明显：在报名前极力渲染环境的艰苦，劝退一批人，给愿意前来的学生提前教些知识，安排一些无关紧要的任务，报以学分作为奖励。从结果看，这桩买卖很划算。
“得好好感谢一下拉尔瓦。”他心想。
“你们最喜欢的数学老师卡诺拉先生还在忙，我就先讲由我主要负责的工作。”达斯库佐手下没闲着，三言两语间画满了半个黑板。
“下学期你们就会学到，现代的魔法理论中，普遍认为魔力的存在形式有四种。
“其中，处于‘基态’和‘激发态’的个体，现有的技术条件下可以稳定观测到。而处于‘惰态’和‘超越态’的个体，理论上存在，但实际上‘惰态’个体由于所含能量极低，直观上和极其稀疏的大量‘基态’个体无法区分。而‘超越态’的个体无法保持稳定，会在到达极值后快速消失，因此也有观点认为它不能称作一个独立的状态。
“咳咳……扯远了，总之，这次是进行一项新技术的实验，由我提供技术指导，卡诺拉老师带领二年级实用技术专业的学生改造仪器，设计实验方案。
“你们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东西了，对，就那个石台，顶着个蓝球。这台仪器，嗯……你们可以叫它生命探测器。前面讲到，魔力的存在方式有所不同，而观测和分辨‘基态’和‘激发态’并不是难事。
“任何一种物体，无论是人、动物、植物或者那些魔物，甚至没有生命的石头和水流，都蕴含魔力，而魔力的浓度、不同状态魔力所占比例、对外界魔力的吸收和放射的规律都有所不同。也就是说，从魔力的角度上讲，不同的事物拥有相同的基本成分，却由不同的构成形式而互相区别……”
莱特总觉得，自己听到的是精神有严重疾病的人的胡言乱语，可他是通用魔法学的老师。
“……所以按固定时间间隔，发射总量相同的第二类法力实体，就可以通过返回的粒子流的状态分析目标的存在状态……本次实践的主要任务，正是利用仪器对眠云谷第一平台和第二平台内的所有已知物种，进行魔力成分分析，制作初步的波形图和对照表。”
他顿了顿，见场下众人一脸迷茫，笑着继续道：
“你们可选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他们整理和检查图表，发现误填的数据，或者根据数据分布规律、已有的标准成分分析表，找出异常的数据点并汇报。这件事只需要坐在帐篷里就能完成，我推荐大家选这个。”
说罢，他还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人们面面厮觑，议论声渐起。
“他刚才说的这些确实是卡塔瓦恩语，但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嘀咕道。
“我说啊，莱特，”凯芙幽幽地说道，“他那些小迷妹，听完这些东西会不会被吓跑啊？”
“她们会乐意帮忙的吧，看在他的份上。”莱特说着，看到薇莉雅的脸色有些阴沉，像是病怏怏的。
他戳了戳凯芙：“她怎么了？”
“啊，没事。”她笑了笑，背过身来小声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梅加利斯的精灵们，深信魔法是‘水’、‘火’、‘风’、‘土’四位至高精灵所创作的，也就是最古老的元素理论。刚才讲的那什么存在的状态，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可能她听了觉得有被冒犯……”
也能理解。莱特默默点头。
“总得适应，慢慢来吧。”他摆了摆手，“反正我不懂魔法，他说什么是什么。”
“各位同学，安静一下，现在有请卡诺拉老师来作讲解。”达斯库佐忽然开口。
卡诺拉缓缓上台，气色仍旧很差。
“啊……我刚给另外那组说过了，是一个每年都进行的工作。”他看了眼黑板，又看向达斯库佐，咳嗽两声。对方欠身示意，上前擦干净黑板。
“这里是若比提拉族，也就是雪兔的最大的聚集地之一。每年的这个时候，它们会集体出动，赶在天敌苏醒前再搜集一轮食物，同时也会尽量多地留下后代。
“总之……因为各方面的需求，每年都要调查它们的种群情况。从毛皮收购记录可以间接判断，但并不准确。所以我们要实地调查……
“现阶段，大量雪兔集中出现在第三平台，也就是目前能到达的最靠近谷底的区域。前几天，我们已经在那里设置了许多特制的‘捕兔’陷阱，对捕获的雪兔加以标记、记录数据，然后放回族群……
“……每一次捕获时，记录‘累计标记数’和‘未标记个体数’，随着未标记个体数减少，累计标记数增加，那么就有这样一条直线……”
头痛。莱特来到此地，第一眼看见卡诺拉的时候，就知道又要不可避免地被数学“痛殴”了。
“……这边需要人手帮忙记录和整理数据，但第三平台那里也得去些人。昨天发现有些铁笼的隐蔽术式异常失效了，推测是谷底异常气温变化引起的，需要重新刷涂料或者直接搬回来修理。有人愿意去吗？”
议论四起。看得出有人可能有此意愿，却始终犹豫不决。凯芙直盯着莱特，倒没有说话。
“别看我。那里可不是学校的后花园，是没去过的深谷。”他说。
“我也一样。”她笑道。
“嗯……见习骑士团会护送你们的。”卡诺拉总算是意识到了问题，忙补充道，“放心吧，连雪兔都不敢咬人，更别说其他普通的小动物了。”
莱特和凯芙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震惊，或许有一丝愠怒。
不咬人？她摸了摸右手腕，那里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却仍然留了疤。
这时，拉尔瓦默默举手。有卡诺拉的许诺在先，又见到一人带头，很快又有数名男生应和。
“好的，几位请登记一下名字，”卡诺拉长吁一口气，道，“一会儿随我去找骑士团交接。”
“看样子这也是为了学分。”这样想着，他看到凯芙在无奈地摇头。
“总之，还有一些可选的任务，接下来等其他老师来讲解，大家记得十一点半开始供应午餐，听从导师的指挥……”卡诺拉说着，那股疲惫感几乎要传染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选的任务啊。”莱特念叨着，看向无所事事的凯芙，以及她那还在垮着脸的室友，“组队呗，咱们三个一起。”
“看来你还是贼心不死啊，少年。”她笑道，忽然又觉得不对，“米娅呢？怎们能把她丢下了。”
他指向她身后。米娅身边围着一圈人，男女生都有，似乎聊得热火朝天。
“这叫什么，社交达人。”他说，“不用我们操心。”
“行吧。”凯芙一把拉过薇莉雅靠在肩头，道，“来吧，加入我们的猎人小队咯～”
“随你喜欢，”她瞟了莱特一眼，顺势将凯芙的胳膊当作抱枕，轻声说道，“让我再休息一会儿。”
……
“已经饭点了，早上就这样轻松混过去了？”莱特看着前面打饭排起的长队，感慨道，“我的判断应该没错，投奔拉蒙特先生绝对没问题。”
“确实，坐在帐篷里看草药和虫类图鉴可太舒服了。”凯芙不由得吹起口哨，“本来我们就是些菜鸟，不帮倒忙就不错咯～”
“对了，薇莉雅好像和老师聊得很开心，刚才说要去吃饭了，还依依不舍呢。”莱特说着，偷偷打量起薇莉雅：她习惯性地拉低帽檐，尽量避开陌生人的视线。看样子，还是不适应这种热闹的场景。
“晚上可咋办。”他自言自语道。
“开心就对了。别看小薇莉雅第一天上学那么害羞，她回来的时候脸上就像在放光，说那老师的精灵语非常地道，声音像老父亲一般温暖。”凯芙一脸坏笑地说着，任由薇莉雅在身后对她的后背连续重拳出击——当然，没一丁点冲击力。
“挺好的。”莱特笑道。
队伍有序向前。和方才偶然听到的一样，是见习骑士和实习圣女侍从负责分发食物。他看到了些熟悉的身影。
马修将一只沉甸甸的竹篮挪到桌上，接着将布掀开，挑好两只冒着热气的面包，微笑着交到莱特和凯芙手中。
“请拿好。”他说，“趁热吃。”
莱特一脸错愕地接过。香气扑鼻，是上乘的用料，比食堂现烤制的还要更高一筹——就算只冲着这面包，来一趟也值得了。
继续向前。
伊莲站在一只大桶前，盛出一碗热汤，递到莱特面前，或许是因为困倦，语气稍有些冰冷：“把碗拿好，小心烫着。”
“是你啊。”莱特说着，接过碗一看，几点油花，还有一堆叫不上名的疏菜——倒是比那天吃的烂菜叶子强了不少。
“这是什么汤？”他问道。
“蘑菇汤。”伊莲白了他一眼，手底下没闲着，微笑着给凯芙盛了一碗。
“那蘑菇呢？”
伊莲掂起勺子，指向桶内：几朵硕大无比的蘑菇泡在汤里，不住地冒着气泡。
“有蘑菇吧，那就行了。别挡着后面的。”她催促道。
“行，确实，打扰了。”
三人来到树下的阴凉处，恰巧有一块异常平整的石盘，便当作天然的桌子，围坐用餐。
“你和米娅的姐姐认识？”凯芙问道。
“伊莲？真不熟。”他说着，猛灌一口蘑菇汤，脸色更难看了，“像刷锅水。”
“还是薇莉雅的午饭好，你看，专门为精灵定制的。”凯芙说，“省得喝刷锅水，这水果沙拉不是美味又健康。”
“吃得饱吗？”他怼道。
“这就说明，你一点都不懂女孩子。”她笑道，“如果我不当猎人，也会稍稍考虑一下身材问题哦～”
“啊，真的吗？我没听说哪个猎人转行了。”他放下碗，看着密林的深处，“来钱快，无拘无束，看上去怎么都很合适。至少在后悔之前，是这样的。”
“你说话越来越像老头了，能表现的像个热血青年吗？”她说，“贵族女孩们可不喜欢在舞会的时候，看你扮演埃文老师讲哲学课。”
“快点吃吧，看来这面包还是块头不够大，不能堵住你的嘴。”他笑着回怼。
……
帐篷内。桌上摆着小山般的纸稿。
“莱特，你们把这些材料整理一下，同节的内容只留日期最新的那版，其他的纸样不要丢，按章节顺序单独摆一摞。要校对的这部分，你们各自的看完后，交换一下再核一遍。”拉蒙特给三人布置任务，而后匆忙动身，“卡诺拉那里现场有些问题，我带学生去处理一下，你们忙完就可以休息了。”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三人。
“呃，话是这么说……”他望着书山，一时无语。
“我们忙完就该吃饭了。”凯芙苦笑道。
莱特拿起最上面那张。
“左栏好像是古精灵语写的魔法书，右边是卡塔瓦恩语的翻译和注解。”他不由得扶额，“不是，这我都看不懂，怎么查错？”
“我……”薇莉雅忽然从书堆中探出头来，怯生生地说道，“我可以帮忙……”
“嗯？”两人循声望去。
凯芙冲到身前，开心地抱住薇莉雅：“太棒了，我们都指望你啦～”
“我……我尽力。”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
“麻烦你了，薇莉雅同学。”
在薇莉雅的帮助下，虽然磕磕绊绊，工作总算开始了。按工作安排，似乎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要下到谷里去完成各项任务，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安静的环境，也就意味着有些话题可以讲了。
“凯芙，我刚才探测过了，周围没别人。”莱特手底下整理着稿子，“你察觉了吧？”
“你是说课题？”凯芙一边低头翻找，一边接话，“确实，事情不少啊。”
“分给我们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任务。但是从中午开始，卡诺拉和达斯库佐就一直在下面的平台，连午饭都没回来吃，这会儿拉蒙特也下去了。”他说，“他们肯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很好奇？”她笑了笑，“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说罢，她看向薇莉雅，对方只是微微点头。
“薇莉雅是我们的伙伴，没什么该避讳的。”他说，“任何未知都会带来危险，必须多掌握些信息。”
“那你说。”她示意莱特继续。
“达斯库佐说，营地中央那台仪器是用来分析物体的魔力成分的。但是，它那么大的块头，肯定不会轻。从早上开始，也没人去搬弄。”他说，“我早上听到二年级有一组下去了，特地去看了一眼，他们都拿着一种小型的手持仪器，也是有一个蓝色球体。”
“也就是说，测定魔力成分不假，但用不到那台笨重的仪器。”凯芙忍不住打断，“进一步讲，那台仪器另有他用，而达斯库佐撒谎了。那你觉得是干什么的？”
“我这恼人的听力倒派上用场了。”他说，“拜某个家伙所赐，我听到了一些本来很难得到的线索，它们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别打哑谜了，快说。”她催促道，倒显得有些兴奋。薇莉雅只是看了一眼，低下头去，似乎并不感兴趣。
“第三平台，也就是目前允许去到的最靠下的地带，是一个类似回廊的区域，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称之为天井。这里岩壁非常陡峭，空洞下方雾气极浓，很难下去。
“记得达斯库佐怎么说那个仪器的原理吗？发射个什么玩意儿，然后通过返回的粒子流的状态分析目标的存在状态……好像是这么说的。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仪器的作用，正是远距离进行物质的魔力成分分析，换句话说，探测地形。”
“打算探索天井下的未知地带？听着很刺激。”她说，“这么理解倒没什么毛病。问题是，你怎么能确定呢？”
“我也拿不出关键证据，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猜测得到的。不过，有些事情可以增加可信度。”他继续说道，“见习骑士团和实习圣女侍从都来了，如果真如卡诺拉所说，这里是只有若比提拉族的安全地带，那何必大费周章带这么多人呢？”
“怎么说？”
“有一种可能。他们不仅负责保证安全，还要在深谷里进行训练。这听起来就像是，为战斗，甚至说战争做准备。前线作战，后勤和医疗，这些都对应上了。
“相应的，天井下的区域，说不定尽是些奇奇怪怪的魔物。只有这些受过训练的见习骑士，才能担当重任进行探索。或者说，他们也不够格，只是在这个环境下进行训练，为以后做准备，把探索的工作交给正式的银白骑士。”
“行吧，看样子差不多接近真相了。”她叹了口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做？说实话挺难办。”
“能怎么办？你都说了，不关我们的事。”他笑道，“反正我们没选择下去是正确的，万一从天井里爬出来个双头巨蝎呢？我可不想再见到那种玩意。”
“那就这样吧，总之要留个心眼。”她整理出一摞丢在地上，如释重负，伸着懒腰道，“少管闲事，就少点麻烦。明天就可以回去咯～”
“凯芙……”薇莉雅又从乱糟糟的书堆里探出头来，轻声提醒，“要干不完了……”
“好的。”凯芙慌忙点头，给莱特使了眼色，“别扯了，该干活了。”
……
夜幕降临。
营地间四处挂起月石灯，圣西斯特学院的众人，与云雾缭绕的眠云谷，一同迎来灯火通明的夜晚。
人们忙碌着，在靠近树林的空地上安置桌椅。见习骑士团的众人，站在场外引导就座。实习圣女侍从们，此刻也忙着摆放餐具，将分成小份的甜点依次送上。
“罗纳德学长，你怎么当起服务员了。”莱特揶揄道。他们三人组一致认为，应该找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坐下，于是挑了靠近树林的角落处这一排。
“服务员？那你得给我小费。”他打趣道，接着赶去招呼其他人。
“我还以为……来晚了……还好。”拉尔瓦呼哧着跑过来，在莱特身边坐下。
“嗯？你去哪了，我们猎人小队过得可开心了。”莱特笑道。看着拉尔瓦满头大汗，精疲力竭的样子，估计在“雪兔”组没少吃苦。
“真邪门，从那个洞里飞出来一堆虫子，咬得我们眼睛都肿了，躺了一下午才消掉。”他揉了揉眼睛，“还好有圣女侍从在，用了点药就好多了。”
“没事就好。一会儿多吃点，辛苦了。”莱特说着，和凯芙对视一眼。对方无奈摊手，似乎把“自讨苦吃”写在了脸上。
“米娅呢？”拉尔瓦突然问道，四下张望。
“中间那一桌，和她姐姐在一起，还有马修。”凯芙说。顺着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那边的几人交谈甚欢，其中竟有前任银白骑士团团长卢哈恩·赫德利尔·萨瓦尔，“什么叫社交达人，连教官都在，实在佩服。”
“那就……没办法了。”拉尔瓦尴尬一笑，摆了摆手，“我们就别凑热闹了。”
一阵清脆的铃声。
“各位圣西斯特学院的朋友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拉蒙特跳上石台，振臂呼喊。
“感谢大家这些天的辛勤付出，现在各项工作都接近尾声，我们此次课外实践收获颇丰，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
“各位，请望向天空。我们代代祖先，都曾仰望这片星空，将知识与技术流传下来，成为留给后代的珍贵财富。
“我们正是这一代的观星者，我们肩上的重任，也比以往更重。我们不为一时的成绩沾沾自喜，但每一次进步都值得庆贺！
“今晚的宴会即将开始，请大家尽情享受吧！”
满堂欢呼，于山谷间回响。
“开！饭！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