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
在马奥尔镇的日子里，莱特错过了无数场宴会。自从失去一切，为了生存，为了做足复仇的准备，与这个年纪本该遇见的美好事物擦肩而过，一步踏入严酷的境地。当时他并未意识到，美食是满是烦闷的世界中，难能可贵的慰藉。
当然，现在手拿着比半边脸还要大的馅饼，就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了。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地不似传说中庄严而神秘的深谷，倒像是下城区最热闹的夜市。
“怎么，又胃口不好了？”凯芙站着和他人碰杯，一饮而尽，转头看到一如既往木着脸的莱特，朝着肩头便是恰到一掌，“吃不下去就来喝酒啊，免费的便宜还不占？”
“喝多了？你脸都红了。”他嗤笑道，“不去搭讪帅气的哥哥？”
“嘁。”凯芙坐回原位，靠在薇莉雅肩上，看她笨拙地摆弄着刀叉，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面条从叉子的缝隙中溜走，笑着说道，“要我教你怎么用嘛？还是说，我～来～喂～你～”
“薇莉雅同学，这边能交给你吗？”莱特无奈扶额，“我要离开一会儿。”
“去吧，没事。”她淡淡回道，顺势推开试图捏向自己脸的手。
他又看向另一边，只见拉尔瓦埋头猛吃，不论是早已放凉的肉块，还是沾了不少飞沫和泼洒出来的酒水的薄饼，都一股脑地收入碗中，大快朵颐。
他挠了挠头，端着杯中酒，转身离开人群。
“薇莉雅～你说，我也留你这样的长发，然后……我扎个三马尾！好不好看啊～”
声音渐行渐远。沿着大路走出数百米，在前往第一平台的下坡路前停下。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在岩壁下突出一块齐腰高的石台，棱角也几近磨平。他放下酒杯，望着远处迷雾萦绕的深谷出神。
他想起罗纳德所说：
“传说中最古老的秘境，真理之神的使者安息之所。在云雾缭绕的静谧之地，他最后一次亲吻告别爱人的遗体，将她埋葬在忘却一切的迷雾深处，孤独地回到真理之神的身边。”
荒凉、孤寂。这片深谷，理应是信奉真理天使之人的圣地，万众敬仰。而眼前所见之雾，却是一道静谧的、抗拒生人的紧闭门扉。
“反正我死了可不想埋这里，太冷了。”他自言自语。
理所应当的无人回应。在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瞬间，他产生了想进入深谷看一眼的想法，却立刻否定。安全高于一切，他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与此同时，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安：
否定想法的一瞬间，他却离开倾斜的石台，走向那路口。在理智阻止他之前，已经走出十多米远。
绝不应该是这样。即使是魔女，也不能随意地干涉他的行动，更何况是区区酒水。然而事实无可否认，他确实做出了与想法违背的举动。
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此刻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能过去。”
这样想着，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疑惑。他歪着头看向四周，滑稽的动作活脱是马戏团里被围观的猴子。
“举起左手。”
这样想着，右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冷汗直流。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异常了。
来不及思考现状，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口中不断地念着，仿佛在吟唱咒语：
“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
要类比的话，默读文章的时候，人往往会在文章的基础上冒出各种想法，乃至延伸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而只要把文字读出声，就能极大地压制住不切实际的部分，专心于眼前。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极其僵硬，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抗力量——幸好，远不如魔女的执念那样深。渐渐地，他开始向后退，远离前往深谷的路口。即使口干舌燥，也不敢停下片刻——当然，他还是有足够的闲情逸致，把放在石台上的酒杯一起带走。
直到看见月石灯的光芒，耳畔传来欢声笑语，他感觉浑身一轻，险些栽倒在地。对抗的力量在一瞬间消失，他不敢放松警惕，立刻跑向餐桌坐下，终于长出一口气。
“你回来了？去和小女生幽会了？”凯芙没心没肺的笑声在耳边炸响，而他没心情回嘴，只能笑笑。
“我刚才跟薇莉雅说好了～等毕业了，我们都要去她家乡旅游～路上一定要你掏钱请大家吃饭，狠狠地宰你一笔……”她摇着莱特的肩膀，又看向那边还在吃饭的拉尔瓦，道，“你也要来，我们都是朋友！”
“真喝多了。”拉尔瓦念叨了一句，继续吃，“这样半夜起来会很难受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别看我这样，我很清楚的，他那天晚上……”她说着，忽然眼睛一闭，又瘫向薇莉雅，差点把对方压倒在地。
“我先走了，拉尔瓦同学，你先吃饱，等一会儿散场了，我们得合力把这家伙搬走。”他说着，端着酒杯起身，“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将酒斟满，从一群热情高涨的食客中挤过，来到另一桌前。
卢哈恩坐在正中，左侧依次是马修、罗纳德，右侧则是米娅和伊莲。几人正聊得开心，见莱特端着酒径直而来，颇显意外。卢哈恩只是一笑，招了招手，示意莱特上前。
“莱特·菲拉德尔。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他笑着说，“今天我这里来了不少人，只要是我带过的学生，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
说罢，他握起酒杯，马修便起身将其斟满。
“老实说，今天的饭菜确实不错，酒馆的小姑娘确实是做糕点的好手。这样美味的食物面前，会有人只顾着吃饭，不来和导师交流感情，也是能理解的事情。”卢哈恩说罢，开怀大笑。其他人相视而笑，纷纷应和。
“敬您一……”莱特说着，见卢哈恩摆手，缓缓举杯。
“今天的规则是，所有人的荣誉，就要大家一起庆祝。”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招呼着，众人干杯庆贺。
“不该说的，就算喝醉也不会妄言。”卢哈恩说道，身侧几人纷纷卖力地点头，“所以，我要说的也都是真实的想法。莱特，你很有天分，一定要在综合考试中拿出你的实力来。马修就是你的榜样。只要你拿出令人满意的结果，我随时欢迎你成为见习骑士团的一员。”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莱特回道。
“来，没必要站着，坐下吧。”卢哈恩想了想，拍了拍马修，道，“让酒馆的再烤四十串，上一桶酒。”
马修点头照办，起身离场。
莱特紧挨着罗纳德坐下，对方也只是微笑示意。
“两位女士，今晚借着学院的光，希望你们能吃得尽兴。请不要勉强，也不用担心，之后由马修护送你们回去。”卢哈恩笑道，看向米娅，特意强调，“特别是米娅同学，我和你的父母也认识多年了，关于你的志向，我希望能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历史上，卡塔瓦恩也有不少女性成为银白骑士。所以，一切都有可能，我很看好你。”
“谢谢关照，我还差得远……”她说着，被卢哈恩打断。
“所以，要抓住一切机会，提升自己。马修同学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啊我是趁他不在才这么说，虽然他至今为止的谦卑让很多人都汗颜，我还是难免担心夸赞的声音会让他迷失自我——总之，你们应该多多交流，这样才能少走捷径。”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而且，我和你们两家的关系都还不错。依我来看，你们各方面也很适合。我希望最后能成就一桩美事，你们要努力。”
很快，马修回到桌前，烤肉和酒也随后到达。
“各位，刚才都一定还没吃饱，现在我们继续边吃边聊。”
是的，这正是莱特真正的计划——吃饱才是最实际的追求。
接下来，他一边假装参与话题，一边手下悄悄地多拿几串，不露声色地一点点填饱肚子。
尽是些几乎没有营养的话题。先是卢哈恩讲起了往事，又不知怎么讲到了马修前往克加迪王国参观的见闻，接着莫名转到商量为米娅安排休息日加训的事宜。即使聊了很久，这几人仍然热情不减。
“马修同学，我相信你能担当重任。”卢哈恩似乎非常开心，“米娅，你中午就留在训练场，和马修一起用餐吧，我们这里的午饭可比穹顶餐厅的还要好。”
米娅害羞地笑了笑，如阳光般灿烂。以莱特的眼光看来，她的笑容发自心底，毫无一丝虚假。
“谢谢。”她说。
既然如此，吃饱了，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该撤退了。
正这样想着，却见卢哈恩忽然一笑，道：“莱特同学，你杯中酒没怎么下去啊，这样可不行。来，我们走一个……”
完蛋。
他只能硬着头皮，微笑着举杯迎上。
……
惊醒。
莱特爬起身，自己已经躺在帐篷内的床上，门帘虚掩着，外面隐约有淡蓝的光。耳边响起极为微弱的鼾声，顺着声音找去，拉尔瓦已经熟睡。他悄悄将隔在中间的纱帘掀开一角，见凯芙和薇莉雅抱作一团，安心地沉睡着，只能听到呼吸的律动。当然，意料之中，米娅不在帐篷里——或许是本来位置就不太容得下三位女生。
“不会吧，我酒量这么差？”他这样想着，只感觉一阵急切的需求，便蹑手蹑脚地钻出帐篷，一路跑向营地边的树丛中。
稍稍浇灌一番眠云谷的花朵，他忽然听到一阵笛声——从悬崖边的方向传来。
走出树丛，来到灯光下。他望一眼那前往第一平台的漆黑入口，顿时酒醒了一半。这样一想，前脚碰见怪事，后脚就若无其事地跑去蹭吃蹭喝，真是心大。
“人啊，甚至不了解自己。”他摇了摇头，冒出一句自己也不知作何解释的怪话。
这时，又听见一阵笛声，更加清晰。
来自被云雾所遮蔽的，无底的深谷。
他感到脊背发凉，环顾四周无人，便悄悄展开匕首。
营地内，无数小团的绿焰，连缀成片，已经数不出数量。他能感受到，所有人都在沉睡，除了——
他迅猛地转过头去，见到两个身影，和自己对视。
虽然灯光昏暗，他仍能认出其中一人是罗纳德。好在匕首的位置不算显眼，见两人毫无表示，他便迅速收起。
另一人则完全是生面孔，应该是黑发。
“谁？”莱特问道。
“是我，罗纳德，我……”
莱特没好气地打断：“我当然知道你是罗纳德，我问旁边是谁。”
“我是吉姆。”那人压低声音说道，“我有事想请……”
“吉姆？”他一头雾水。
报上这种普通到烂大街的名字，和说自己是卡塔瓦恩人有什么区别——不对，听口音，是希格塔斯人。
“你谁？希格塔斯人？”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对方说道，“我们换个人少的地方谈吧……”
“这哪人不少。都睡着呢，直说。”他问。
“你把人吓到了，莱特。我来解释一下……”罗纳德说道，被打断。
“你们两个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吉姆同学，你来自己说吧。”
“是这样，我东西丢了……”吉姆犹豫着说道。
“什么东西？”他问。
“便携式生命探测器……”对方声音又弱了几分。
“啊？！”
“白天从第三平台返回的时候，我们突然被飞虫群袭击了，可能是那个时候弄丢的，对吧？”罗纳德补充道。吉姆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会是……想去捡回来吧？”莱特试探道，“那东西贵吗？咱们……别要了？”
吉姆连忙摇了摇头，很是焦急：“很贵……而且，丢了会挨骂都是小事，可能要记过……”
“第三平台。罗纳德，那地方什么情况？”他没有回应吉姆，而是转向罗纳德，“你是打算让我帮忙？我甚至都没下去过。”
“是他想找人帮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而已。”罗纳德回道。
“那为什么不报告给骑士团，等天亮了去找？”莱特说，“这么晚下去，路都看不清，很危险的。”
“我知道……但是，如果等天亮清点的时候再去，就一定会挨处分……说不定……”吉姆语无伦次，“我本来就……卡诺拉先生对我就有意见，如果出这样的事情……好不容易供我上学，我不能……”
莱特沉默不语。他看向罗纳德，试图等对方开口，却迟迟没有回应他的凝视。
从吉姆的反应来看，如果这件事没处理好，就算没有退学，也要受到严重的处罚。如果要绕过学校层面，在发现丢失前找到仪器，他只能向自己认为值得信任的，唯一的希格塔斯人求助。
然而即使这样，莱特也不是很愿意伸出援手。才经历过那么诡异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为自己考虑。
“你们两个不行吗？”他问。
“不行。我负责安保，而且……”罗纳德有些无奈，“我晚上看东西稍微有些不清楚，没法找。”
“嗯……”莱特有些无言以对。
“两位……这样，等我回到学院，给两位各支付九枚希克利金币……”吉姆说道。
“成交。”莱特斩钉截铁。
罗纳德一副见鬼的表情，摊了摊手。
一是被人拜托到这个份上，实在不好意思。
二是九枚希克利金币真的有点多。
“你知道大概掉哪里了吗？”他问道。
“肯定在第三平台，具体的……对，在天井南边，我们是在那边碰见飞虫的！”吉姆说道。
“而且，仪器顶端的分析石会自然发光，就算破损了，内部储存的稳定液也能保存一段时间，只要摸清楚范围就能找到。”罗纳德说道，“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比起某些丢三落四的家伙。”
吉姆没有反驳他，只是挠了挠头。
“那就走呗，趁着天还没亮。”莱特说。
“凌晨一点。”罗纳德看了一眼怀表，打了个哈欠，“说实在的，不是为了希克利，我真想回去睡觉。”
“罗纳德，还有一件事，麻烦给我和吉姆找把剑。”莱特说。
“有我就够了，你要剑做什么？”罗纳德问道。
“那可是第三平台的天井。在昨天之前，你们知道那里有飞虫吗？”莱特说道，“有飞虫，难道不会有点别的东西？”
“行吧，不过只能给你一把。吉姆同学就安心找仪器吧，我看你拿不稳剑。”罗纳德妥协了。
“怎么都行，我们快点出发吧。”吉姆着急着催道。
于是，又花了十五分钟，罗纳德才从一堆破铜烂铁里，翻出一把细长的铁剑，交到莱特手中。
“小心点，这玩意……说不定会散架。”他说。
莱特接过剑，作势挥了几下，感觉整体有些晃动，便问道：“不能给个好点的？”
“好点的都是专人专用，只有淘汰的才会丢在这里。它又没生锈，有的用就不错了。”罗纳德白了一眼，道，“该走了，速去速回，我还要睡觉。”
“巧了，我也是。”莱特附和道。
于是，如热锅上蚂蚁的吉姆，终于得以带着两位同学向深谷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