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午饭稍后的时间抵达瓦兰内尔。太阳斜挂在南边的天空中,为这个极北的偏远小国带来了些许温暖。在城镇守卫的带领下,三辆马车依次通过铺着石灰色瓷砖的主干道,来到这里最好的一家旅店——至少进来时分发的旅游传单上是这样说的。
艾哈特发现街道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冷清,他似乎有些兴奋,可刚跳下车,身后的吉尔伯特打消了四处溜达的念头。艾哈特顺着大块头的拇指方向瞥见微微打开的后尾箱以及里面的行李,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顺着汗珠滑了下来。同车的考普尔用修长的手指捋着八字胡,如同出于职业习惯一般端详起路边铺面的杉木门和彩色玻璃窗。正如街道上斑驳的瓷地砖,沿街的建筑大多年代久远,墙面凹凸不平,考普尔稍微皱起了眉头。
车队最前方马车的乘客也陆续走下:首先是伦尼和米夏,两人都戴着棕榈色的鸭舌软帽,前者高大笔挺的身材上套着一件敞开的长风衣,叉着腰并露出了发黄的羊毛衬衫和方格背心;后者没有穿风衣,身下套着看起来脏兮兮的灰色吊带短裤,脖子上挂着与其小巧身材毫不相符的巨大相机。随后是身穿红色华服、手持阳伞的恩莉特,她捻着裙角小心走下马车。如果周围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恩莉特的突然出现想必能吸引不少目光。
似乎是预先安排好的一样,前后两辆车的乘客全部下来以后,中间那辆的车门才缓缓开启。诺亚出现在门后,他神情自然地扫视四周,一边将佩剑插进左侧的腰带。他那头漂亮的棕发紧贴后脑,洁白的镶铜军礼服在阳光下泛着光。紧接着的是身着深蓝色贵族服饰的伊桑格兰,她比身边的诺亚矮上将近一个头。一条银灰色的马尾搭载这位贵族的肩头,伊桑格兰稍微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垂着与她发色相同的大尾巴,显示出她锡瓦人的身份。瓦兰内尔的居民没见过锡瓦人。负责带路的城市守卫没能克制住好奇心,盯着她那对狼耳朵好一会,直到发现伊桑格兰目光转向他时才自觉别过视线。她将一顶的棕色三角帽盖在头上,挺立的狼耳穿过帽子的孔洞,刚好被折叠的帽檐遮挡住。帽子上插着一根洁白的羽毛。
没过多久,诺亚和伊桑格兰乘上另一辆马车,和留在旅馆的同伴们分开。大概过了三分之四刻钟,伊桑格兰已经通过了布库里安古堡前的石桥、出现在瓦兰内尔领主宅邸的门前。
为伊桑格兰开门的是一名老管家,他朝两人微微鞠了一躬,也没有仔细区分二者的身份。一双皮鞋、两双军靴踩踏在大厅通向二层阶梯和走廊的酒红色地毯上,通过大厅的时候周围几乎一片昏暗,仅有头顶的吊灯和一些蜡烛为三人提供光照。老管家的手中并没有蜡烛或者油灯,但他似乎能看清眼前的路、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走廊角落,楼梯的拐角,接着是下一个走廊角落,无处不在的黑暗中没有别人的气息,仿佛整个宅邸只剩下老管家这一名佣人。
走廊和地毯的末端是一双紧闭的红木门,老管家示意客人止步并在门前稍候,稍微打开门的一侧、留出一条刚好让自己通过的缝隙,消失在门后。伊桑格兰感觉到带有绿叶气息的空气从门缝中流出,让这个压抑的走廊中增添了一点异色。不久后,老管家从门中出来,对诺亚鞠了一躬,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伯爵可以接见大使了,请允许在下为您保管随身武器。”
随后转向一旁的伊桑格兰:
“请侍从在门外静候。”
然而,诺亚并没有如应交出武器。他轻声咽下一口唾液,低下了紧绷着脸往后退了小半步。与此同时,伊桑格兰迎上前,对面露意外的老管家行了个礼:
“有劳了,管家先生。”
她丝毫没有吝啬面容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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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布置很简陋,除了角落里摆放的几个书架,墙上的挂钟,还有一张书桌和三张椅子,作为会客厅刚好合适。宅邸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对这次会面做好充足的准备,三四本书随便摆放在书桌上,还有一本已经被翻开,洁白的书页在微风作用下翻动着。窗户向外敞开,红色的窗帘布轻轻拂动,伊桑格兰听见窗外有树林在沙沙作响。
他一袭黑衣,站在书桌和窗户之间,面向门口处的来宾,随后抬起手,示意让管家离开。
伊桑格兰对宅邸的主人行了一个帝国式的标准礼,简单来说就是前跨半步,左手脱下三角帽并置于胸前,右手抬至与肩平齐处,保持上身前倾。
“尊贵的伯爵,”她维持着礼仪所要求的最标准的姿势。“在下是帕里茨的男爵、奥莱加·伊桑格兰。以卓塔尼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诺博尔之名,前来贵国商讨促进两国友好往来之事。”
“瓦兰内尔伯爵,图森德·布库里安。瓦兰内尔公国欢迎你,来自帝国的客人们。”
伯爵的声线平静得如同死水,他示意伊桑格兰就座。后者也收起礼仪,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封,双手递给伯爵。信封上面有一朵皇家族徽形状的蜡印。
伯爵检视皇帝的亲笔信同时,伊桑格兰有礼貌地观察眼前这位小国的领主。他看起来只有30岁左右的年纪,头发乌黑浓密且身材高大,肤色和雪白比起来要偏灰一些,眉骨很高,眼窝深陷,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视线和瞳孔的颜色。伊桑格兰注视他的嘴角和眉间。伯爵那苍白的面孔犹如石刻的面具,直到阅毕信件之后,毫无血色的双唇才微微开启:
“感谢皇帝陛下对本国内务的关心,我会向瓦兰内尔的子民们传递陛下的厚爱,瓦兰内尔人将予以回报,望大使能代我传达这份心情。”
伯爵平静地回答,依然不带任何出于礼仪的笑容,仿佛这次会客是一次深切而庄重的学术交流会。他将皇帝的亲笔信随意放在一旁,也没有在意伊桑格兰男爵脸上划过的一丝不快。
“但是,亲爱的男爵,我想您也事先了解到,本国正处于非常时期。”伯爵缓缓说道。“瓦兰内尔的子民受到秽血的影响,一部分人收到了感染,并且变得……非常有威胁性。伯拉德里克和斯坦汀尼家族的人已经尽其所能,将表现出征兆的人隔离了起来。现在城里人心惶惶,所有使馆都已经撤离,而贵国却在此时向本国派遣来使,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皇帝的旨意,尊贵的伯爵阁下。”伊桑格兰紧接着说。“两国的情谊事关重大,而保证友谊的缔结是使团的使命。请原谅在下的固执己见,在下相信贵国治理灾情的能力。在下同贵国守卫的口中得知,伯拉德里克已经已经基本遏止了灾情的扩散,市民的生活也逐渐恢复。在这种非常的时刻来访,足以体现诺博尔陛下对此的重视。”
伊桑格兰巧妙而小心地回答着。
“我对您和使节团的忠诚感到敬佩。”伯爵说。“但是秽血扩散的可能性还没完全消除,不排除潜伏期的存在。以防万一,我不希望波及到使节团的诸位,以及牵涉到……”
“如果您允许的话,陛下同意能为贵国提供尽可能的援……”
“你们什么也帮不上。”伯爵突然抛下拗口的外交措辞,原本平稳的声线突然一下降至冰点。“这不是善意的提醒,是警告。”
沉默在伊桑格兰的微笑和伯爵的默然之间持续了数秒。伯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先开口说道:“您作为一名锡瓦人,却能够代表帝国出使他国,我无法想象您此前需要经历多少磨难。”
“在帝国,人人机会均等,不管是人类、锡瓦人、矮人、半精灵,还是其他和帝国人友好相处的智慧生物。”
“我本以为,这只是理想主义者的口号。在五百年前曾听说过这样的言论,那时候也没有电报和收音机,我从一名旅者的口中得知,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般会被绑在市集中央,乱石扔死。”
“伯爵阁下,那是五百年前了。您变了很多,世界也变了很多。”
“有些东西亘古不变,比如说本性,还有世代流传的诅咒。”
伯爵止住声,走到窗户边。他抚摸窗台上粗糙的灰墙,窗帘流苏髓着披风下摆飘动。远处,锯齿状的雪峰在森林的尽头绵延。
“你们可以留在这里进行正常的国事访问。”伯爵侧身对伊桑格兰发话。“但是,你们的行程安排将由专人安排,行程之外请一律留在旅馆,斯坦汀尼的战士会连夜巡逻,保证使节团诸位的人身安全。”
“一切听从您的安排,伯爵阁下。”伊桑格兰站起身行礼。
“在你们返回旅馆之前,我有个私人请求。你已经见过安托万了,没错吧?”
伊桑格兰搜寻自己的记忆。在进入城堡之后遇见的生人,除了伯爵就只有老管家了。“安托万,是那位尽职的管家先生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放下那套生硬的外交辞令吧,奥莱加。现在已经是会谈时间之外,希望我们能像普通朋友那样交谈,哪怕这种关系十分短暂。”
“当然可以了,伯爵阁下。”
“安托万是我的弟弟,虽然他看起来比较衰老……‘瓦兰内尔人’的辈分关系不能通过外貌简单推断,因此在一个家族之内我们很少以兄弟的方式来互相称呼。”
他在避讳那个字眼,对瓦兰内尔人真正正确的称呼,伊桑格兰心想。
“您还有别的家人吗。”
“还有一个小妹妹,辈分比安托万还低一些。我请求你能和她交流一下,作为来自帝国的客人。自从成为家族的一员之后,我一直限制她的活动,不希望她给市民带来恐慌。”
“恐慌?”
“她被市民视作血灾的先兆,秽血的产物。”伯爵垂下双肩。“像她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可以说一部分是我的责任。作为治理国家的领主,我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少之又少,只能通过一些自私的手段,以求偿还自己的罪过。”
“我明白了。”敏锐的伊桑格兰顿时理解了伯爵的意思,但她没有把话讲明白。“那么和她谈话之前,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伊桑格兰可不希望自己出了什么意外。
“希望你不要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尤利娅没有任何攻击性,正好相反的是,她是个求知欲很强烈的好孩子。我将她的居所安排在西边的高塔上,在那里可以俯瞰瓦兰内尔的全景,而下方就是书库。她懂得很多,但这还不够,可伯拉德里克的学院没有接纳她,即使接纳也只能把她关在图书馆里面——我不希望变成这样。她需要能够交谈的朋友,奥莱加。我的请求就是这点,布库里安城堡一直欢迎您。”
“我是一名大国的使者,不是家庭教师,亲爱的伯爵。”伊桑格兰摇摇头。
“但您身为领主却做出如此诚挚的请求,我个人实在无法推脱。我答应您的请求,在没有日程安排的时候我会来和她谈心,而且只有我自己过来,其他人都会乖乖地呆在旅馆里……我不希望使节团的怪人们影响到尤利娅阁下的兴致。”
起身离开座位后,贵族装扮的锡瓦人扶正头上的三角帽。
“安托万先生,请为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