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晚餐并不如使节团成员们的意,因为瓦兰内尔人平时习惯饮用动物的血液,而旅馆当晚弄不到除了羊血以外的任何食物。布洛克赶紧派人到城外的村落里购置食材,结果只运回了一大箩筐的苹果。负责运送食材的守卫解释说,肉类和小麦需要在天亮之后才能准备好,于是伊桑格兰劝说其他人忍耐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应该就能吃上羊奶酪和热面包了。
但是男爵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的同伴并不在乎食材的来源如何,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团队中并没有专业的厨师,而男爵也不打算解决伙食的工作全都压在其中一个人身上,于是要求所有人轮流负责一天的做菜工作。而到达瓦兰内尔的当天这份工作刚好轮到男爵本人,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但男爵一贯要求:定下的规则就必须严格执行。
当天晚上,除了羊血冻以外,所有人只能吃掺杂着木炭灰的烤苹果。伊桑格兰的做菜手艺非常简单粗暴,这可能和她过去的长年征战经历有关。男爵的一句话在部下中广为流传:当获得不熟悉的食材时,先确定是否有毒,然后去掉头和内脏烤熟就行了。结果是做出来的东西只能保证不被饿死和毒死,偶尔也会有振奋人心的效果,因为所有人会开始无比想念家乡的特色菜,并希望尽快结束当下的一切。或许在以前的军营中曾有这样一首歌谣广为流传:
死亡每个人都会害怕
即使最勇敢的战士也会皱眉
我们不怕迎面打来的榴霰弹
也不怕那熔化钢铁的滔天烈焰
更不怕南艾斯村战场上刺来的如林长枪
这些我们都丝毫不怕,孩子
因为我们有机会反击
而那真正的恐惧,我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是伊桑格兰做的羊血冻和烤苹果
(某人在睡前哼唱这首诗歌时忘记了歌词,所以拿今晚的主菜暂时替代)
次日清晨,伊桑格兰早早醒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怀表,发现已将近五点整(此前她对着钟楼调成了当地时间)。同睡一间房的恩莉特因为昨晚糟糕的晚餐几乎没吃东西,而且几乎失眠到了半夜,所以伊桑格兰下床时也没打算叫醒她,而是小心地走到窗台边,但外面景象打消了她推开窗户的想法。窗外清晨的雾气提醒着她正身处山城瓦兰内尔,黯淡的路灯在楼下排开、让人勉强辨认出道路的轮廓;本来远处如林般耸立的尖顶建筑现在也悉数消失无踪,雾气缓缓流动,偶尔露出一点带有窗户的外墙,或是刻着浮雕的飞拱。只有高处的一栋建筑没有受到侵袭,它如同圣堂般庄严,但又像海中的幽灵船般漆黑和鬼魅。在通往建筑的高耸的石桥上面,似乎有手持火把的身影沿着石栏迅速走过。伊桑格兰眯起双眼朝那里看了许久,这时钟楼那边传来的钟声,一共响了五下,这让她决定到走廊上看看。
伊桑格兰刚推开门,一个黑白相间的小巧身影鬼祟地行走在走廊的另一端,听到开门声后本能般缩进了角落的阴影中。这人身上只套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光脚踩在走廊的地毯上,不发出一丝声音。一条黑色的细长尾巴从空荡荡的衬衣下摆伸出,僵硬地对向天花板。她躲在阴影里,发现那是男爵本人,黑色的细长瞳仁顿时缩成了一根针。伊桑格兰双手环抱着,对那人说:
“一大早你在做什么,米夏。”
米夏是使节团中除了男爵以外的第二名锡瓦人,但因为身材矮小,平时带着一顶大鸭舌帽遮住了耳朵和眼睛,所以几乎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面对伊桑格兰地提问,米夏那对黑色的猫耳朵几乎贴在前额上。
黑色的锡瓦人少女沉默了半天,艰难地吐出两字:
“饿了。”
“我明白,昨天晚上的菜你们都嫌不好吃,对不起大使的身份,对吧?但就算如此,你也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半片面包,更不可能有烤鱼。”
“有新鲜的苹果。”
“好吧。”伊桑格兰长叹一口气。她承认自己肚子里也空无一物,而且继续放任不管的话,再过一会儿两人胃部传出的演奏足够吵醒整栋楼的人。
“但在走之前,你得小心守卫。他们可不欢迎两个衣衫不整的锡瓦人在走廊里到处乱转,而且这很不礼貌。”
“不怕。”黑色的少女靠上来后仰着头说,她比伊桑格兰矮上差不多一个头。“托纳提很好说话。”
“如果他很好说话那你也没必要鬼鬼祟祟地……”伊桑格兰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于是抽动鼻头,发觉走廊中除了夹着水汽的霉味、自己和米夏的气味、还有一些陌生人留下的气味,但是没能分辨出布洛克存留的痕迹。除非能骗过锡瓦人的鼻子,否则那个皮肤黝黑的瓦兰内尔军人早已经不在这个建筑里面。
“明明是伯爵亲自委托他进行护卫工作的,难到偷懒去了吗。”结合对布洛克兢兢业业的初印象,男爵不免感到惊讶。
“现在是托纳提负责,布洛克晚上休息。”
“原来还要分早班和晚班吗,那这个托纳提现在在哪里?”
米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只见在回型楼梯的入口旁,有一间敞开的小门,里面似乎有别种生物的气息。在记忆中这是个置物间,伊桑格兰沿着墙壁小心走到门旁,正准备一下子拉开门,没想到门反而突兀地自己打开了,一个比米夏高不了多少的身影仓促走出,手中还提着拖把和水桶:
“抱歉我迟到了!我……我是今天早上的清洁工。我是托纳提。”
这人然后一边泰然自若地假装看不见伯爵和她的部下,一边将干燥的拖把按在地毯上卖力地拖了起来。这名不速来客留着整齐的齐眉短发,面容稚嫩清秀,而且身穿墨绿色的法袍,沉重的大袖子和下摆几乎长至脚踝。除非是瞎子,否则不会有人觉得这孩子是旅店的清洁工。
伊桑格兰绕到不速来客的身后,抄起一根扫把架在对方脖子上:“你是准备来‘清除’什么呢,嗯?刺客、杀手之流倒是很喜欢自称‘清洁工’。”
这孩子听见这句话后,身子一下僵在那里,然后突然如同掉入冰洞一样浑身发起抖来,接着干脆一把扔掉拖把,护着脑袋蹲下:“呜呜呜别杀我!我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人是一名刺客,但这表现未免也太过青涩了。伊桑格兰心想。
眼看哭喊声就要惊动楼下的守卫,伊桑格兰用臂弯扣住他的脖子、将其拖进米夏和伦尼的房间内,然后一把扔在伦尼的床上。可怜的沉浸在美梦中伦尼,明明还在打着鼾,像突然被掐住咽喉一样惊醒:
“唔……啊!要撤退了吗!”
“有刺客,被我们逮住了。”伊桑格兰对部下说道。
伦尼见状,迅速从枕头下摸出一把转轮手枪,房间内瞬间响起扣下击铁的清脆撞击声。
“伦尼,没有必要惊醒整栋楼的人,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刀具比子弹更适合用于审问。”伊桑格兰从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中摸出一把匕首,将刃尖抵在托纳提的下巴上。“嗯,让我想想。这人还假扮守卫,或许直接交给布洛克会更好?”
“我说过了!我出现在这里不是故意的!”名为托纳提的小子已经汗如雨下,他仰着脖子大声辩解。“本来葛温多琳女士指示我4点过来迎接帝国的来使,但是我发现已经快5点的时候,以为自己要迟到了,所以拜托塔罗斯帮忙施展一个传送魔法,结果还没等他过来我就匆忙跳了进传送门,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这里的走廊!还有一个长着尾巴的小孩子一脸阴沉地瞪着我,吓得我不轻,然后就和她撒谎说守卫已经换班了。后面的你们都清楚,相信我,这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伊桑格兰用匕首的背部轻轻划过对方白皙的喉咙,“那你也应该提前做好预习,然后知道帝国的各位在4点的时候还在睡觉,你家的大人应该希望你下午4点过来。趁着别人睡觉的时候摸进来,还编造一堆只能骗骗孩子的借口。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好了,够了!”托纳提垂下头,泣不成声。“你们把我交给布洛克队长吧,然后让你们这些帝国人任由处置好了。呜呜呜……都是我的错,葛温多琳女士一定会杀了我的……”
这名不速之客就和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这让在场的另外三人感到错愕,因为这个行为实在与其外表年龄太过相符,与此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伊桑格兰用眼神示意伦尼放下枪,自己则收起匕首,拍拍托纳提的肩膀:“好了,孩子。可能我们错怪你了,如果你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尽管证明好了。没事,我们不会打你,更不会用这种银质小刀划你几道口子。”
“可……可是,除了身上的学袍能证明我是一名学生,是来自学院区的人,除此之外,葛温多琳女士她没有给我邀请函,只是说伯爵大人已经提前安排好议程,让我直接过来报上名字就好,然后带大使来学院区进行参观而已……”
伊桑格兰摇摇头,显然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不,我们的议程是下午才前往学院区交流,不是凌晨,议程中也没有提及迎接人的名字。可怜的托纳提,作为一国的大使,我不能将偷偷潜入的人置之不理,还是需要将你送去给布洛克处置。很抱歉,孩子。”
看着一脸惋惜的伊桑格兰,托纳提吓得将哭声都给咽了下去。
“……除非,你没有被我给发现,而是由另外这两个家伙私场了起来。现在是休息时分,他们两个也不算作为我的下属,不用听我的话。只要不被布洛克发现,你就不会有事。伦尼、米夏,这家伙的去留你们决定吧。”
米夏没有发表意见,伦尼哆哆嗦嗦地搭话:“将……大人,这个烂摊子我们可不能随便接。”
“如果只是记者和他的摄影师助手私藏当地人员,还可以以你们不明事理开脱,如果是大使本人作出这种事情,那就不好辩解了。”
伊桑格兰突然警惕地看向门口处,门外响起了靴子摩擦地毯的细微声响。她向其他三人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门外的正是守卫的领袖布洛克·斯坦汀尼,他出现在走廊外这里,身旁紧随着三名守卫。他看见伊桑格兰从房中走出来,行礼说道:“在下在楼下巡逻,听见手下报告说这一层出现奇怪的声响,于是赶来。请问大使有无看见奇怪的身影?”
“有,”伊桑格兰跨出门外,悄悄合上身后的房门,“但结果发现那是我的部下,她是个不听话的夜猫子。正好被早起的我碰见了,于是才将她呵斥回房间。如果引起了不必要麻烦给守卫,请允许我亲自处罚她。”
看着仅穿着睡袍的男爵,布洛克将信将疑:“如果是客人之一的话,那就不必进行处罚了,只需切记不要离开这座旅馆就好。”
他回过身,视线正好对上置物间敞开的门和周围散落一地的拖把。
“我想,阁下的同伴一大早出来应该不至于想去打扫卫生吧。”
“唔,我想这是因为她祖传的洁癖症病发了。”
伊桑格兰男爵托着下巴,故作正经地回答道。虽然说的话连本人都不相信,但碧蓝色的眼睛中有着不易被看破的淡然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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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哈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作为随行的医生却一直做着最不被需要的工作。在来到瓦兰内尔之前,他这对这座千年古都的学术圈子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甚至不惜为此做了几天几夜的资料查询。结果在抵达的第一天就被当作行礼搬运工来使唤,次日一大早还吩咐去登记城外运输来的食材,到了上午还得处理使节团的伙食问题。经历了昨晚伊桑格兰式晚餐的折磨,所有人都非常盼望今天的早午餐餐。作为曾经独自照顾自己十余年的穷学生,拥有较好厨艺的他自然被饱受期待。在饱餐一顿之后,伦尼和米夏、诺亚和吉尔伯特都根据预先安排出门办事,刚以为自己能好好休息一下的艾哈特却又被大使传唤到她和恩莉特的房间去。
刚推开门,就看见伊桑格兰坐在靠窗户边的沙发上。锡瓦人大使左手托着瓷碟,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关节捏着一个白釉茶杯——上面用蓝彩纹有简单的图案,里面冒着热气。嗅到红茶香气的艾哈特神魂颠倒地迎了上来,他非常喜欢喝茶,而伊桑格兰一旁的茶几上摆放着茶壶和其余几个茶杯。
“你最近感觉怎样,艾哈特?”伊桑格兰开口问道。
“非常糟糕,大人。”艾哈特毫不留情地提出意见,视线丝毫不离对方手中的茶杯。“糟糕到足以将一开始的兴致完全消失。我该做怎样的比喻?就像放在烈日下的发泡酒气泡。”
作为为使节团大使准备的高级套房,这房间虽然装潢陈旧,但也称得上精美。唯一一张四角大床坐落在房间中间,上面散落着几套不同颜色和款式的礼服。这并不像是伊桑格兰的东西,而恩莉特并不在房间内。
“恩莉特暂时不在这里,我们正好可以稍微谈一下心,请坐。”男爵放下茶杯,为另一只茶杯上添上热茶,并加入一勺浓缩羊奶。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艾哈特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将茶杯端到鼻子前贪婪得嗅着其中冒出的香气,一脸陶醉得仿佛忘记了一切烦恼,他眼前镜片瞬间蒙上一层水汽。
在将鼻子直直探入热茶的同时,艾哈特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杯中溅出的滚烫液滴溅到了他的手上、衣服上、茶几上,以及伊桑格兰的头上。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伊桑格兰没有责怪艾哈特,但也似乎失去了和他谈家常的闲情逸致。她小心叠好手绢后直入正题:“我想你也做了不少准备,就是今天了,我们要去学院区进行访问。能和他们进行正规学术交流的也就只有你和考普尔,所以给我好好表现一点,不要犯那些惹人耻笑的错误。”
像为了刚才的失态谢罪一般,艾哈特连连点头默认。
伊桑格兰的狼耳朵轻轻转动了一下,随后直坐起身,靠近艾哈特并压低声音念到:“我相信你和他都清楚自己的使命,清楚过来这里——这个充满危险的血灾肆虐之地——是为了什么。”
“明白,”艾哈特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世间不存在纯粹的学术交流,为了帝国,为了诺博尔大帝和他所挚爱的子民们。”
“为了帝国。”
两三句仪式性的对话稍瞬即逝,两人随即将话题转到别处。
“你觉得恩莉特怎样,她在接下来两天会成为我的护卫。”
“虽然我不方便评价恩莉特阁下,但是看在您和拉斯维亚爵士的交情上,我认为阁下她值得您完全的信任。”
“我信任恩莉特的忠诚,也毫不怀疑她的实力,但是她对这个团队、以及作为团队领袖的我依然抱有一点异议,而且根植于心的军队纪律性要求她不能将个人的不满对上司表露出来,和伦尼的争吵中表现了她足够的自制力。但我很担心这种瑕疵一般的裂缝,会总有一天摧毁我们团队之间的严密组织性。”
“您的意思是打算将话和她挑明白吗?她自尊心高傲,而且和我们相处也就两周多点,个人不觉得这是合适的想法。”
“如果有磨合期的话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形势刻不容缓,我们没有合适的魔法顾问,恰好有这样一位有能力的年轻人想参与任务,对自己予以考验。而且还是鲁斯本·拉斯维亚的孙女,我亲自找上了她,也应该承担以后的责任。但目前正如你所说,我也不能充分了解其所想,如果将话讲得太过明白可能会起反效果。”
“我明白大人您的难处,但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谈话结束后,艾哈特离开房间,在走廊上遇见了恩莉特。拉斯维亚小姐看见是艾哈特博士,僵硬地向他行礼。他点头回礼,随后两人默不作声的回到各自的房间,为下午的行程进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