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动摇

作者:阿佐贝思 更新时间:2016/12/15 23:41:25 字数:5244

在下午的参观和会谈过后不久,伊桑格兰男爵才听说了自己的副官被逮捕的事情,那时候她正四处打听考普尔的事情——那名勇敢的绅士已经失踪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当她还在担心考普尔是不是真被独眼巨人吃掉了得时候,更严重的问题传入了她那对锡瓦人的狼耳朵里面。她将手上的所有事情(包括找考普尔)全都丢给了艾哈特,然后跑到马厩拉了一匹快马,独自一人回到了城区。

回去的路程感觉比来时还要长一些,当伊桑格兰来到旅馆门口时,守夜的护卫已经开始值班巡逻。瓦兰内尔的夜晚总是来得比其他地方早,太阳缓缓沉入了地平线。戴着兔皮手套的手用力拉紧缰绳,伊桑格兰让马停下,稍微扶正帽子后向其中一名守卫询问今天发生的骚乱,以及白衣男人相关的情况。

“哦,你说的是砍伤队长的那个家伙是吧,听说他被带到行政厅的地下诊所去了,那人类可真是个硬汉!被捆起来还有反抗的余力,差点把绑他的人牙齿给撞飞出去。”

虽然听上去不太像诺亚的作风,可他得被逼到何等程度才做出来这样的举动。伊桑格兰盯着街道尽头想着,一边扯动缰绳调整马头的方向,并没注意到另一名守卫正疑惑地打量着她的脸。士兵的目光逐渐移到她那条搭着马屁股的大尾巴上,有些回想起眼前这名女骑手的身份,可刚等他反应过来,戴帽子的锡瓦人马上甩动了缰绳。身下的坐骑不情愿地嘶鸣一声,扑腾着蹄子朝前飞驰而去。

行政厅是城区最显眼的建筑之一,所以抵达这里并没耗费伊桑格兰多少力气。石膏白的外墙已经泛黄,门前的三角形广场中央长着一颗半死不活的苹果树。这棵树似乎年龄和这座城市一样大,扭曲虬结的枝干上没有半片叶子。大门前有两名值班的守卫,都身穿斯坦汀尼式的深蓝盔甲。没等马儿停下,伊桑格兰就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走向门,接着拨开架在面前的一对长钺,径直推门而入。她进入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身边很快又出现了其他人将她拦下。

“你知道我在这里,伯爵阁下!”伊桑格兰朝深处大喊,她能嗅出前不久刚经过此地的那位领主的气味。“为什么我的部下会遭到逮捕,我需要一个解释!”

伊桑格兰没办法再继续往前一步,她明白独自一人擅闯他国重地意味着什么,而这时已经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守卫将自己围住。她空着双手站在原地,唯一能防身的短手杖别在腰间。由于这个锡瓦人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所以守卫也没有马上动手驱赶她。

没过多久,布库里安伯爵给予了她回应。漆黑的身影出现在二层一侧的过道,黑衣黑发的吸血伯爵只手扶着栏杆,和大厅中央的伊桑格兰男爵对视了一眼,下个瞬间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其中一名守卫的身后。瞬间移动对这种纯血的高等吸血鬼来说简直和呼吸一样轻松。伯爵让周围士兵解散,然后对伊桑格兰行礼:

“别来无恙,伊桑格兰男爵阁下。”

漆黑的披风顺着吸血鬼的肩头垂下,如长及地面的瀑布,伊桑格兰注意到紧贴其右肩上的肩甲,以及藏在披风之下的长剑。伯爵那苍白的面容比之前更为严肃和憔悴,就像刚经历完一场漫长的会议。看起来他确实为逮捕帝国客人的事情紧张了一把,尽管从他语气中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您的部下在二层诊所里面。他刚接受完放血治疗,身体很虚弱。但所幸没有恶化的迹象,医生建议他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发生什么了?”伊桑格兰没有客套的打算,她紧接着问道。

“他被一名渴血症的患者刺伤了。”

“可你们保证过旅馆是安全的。”

伯爵那对猩红的双眼半睁着,俯视眼前矮自己一大截的锡瓦人:“但您的部下无视规矩,擅自离开了旅馆。发生这种意外你我双方都有责任,而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尽力做好善后,减少损失。”

伊桑格兰感觉没有质问的必要了。她大概推断出事件的经过,但其中的细节仍然有些云里雾里,她接着说:

“我想看一下诺亚的情况。”

在伯爵的带领下,伊桑格兰来到位于二层西侧走廊深处的房间。虽然不清楚诊所为何设在行政院里面,但传闻中吸血鬼是不需要看病的。吸血鬼不会感冒、不会感染疟疾和鼠疫,受到任何外伤都能自我痊愈。吸血鬼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即便是用木桩穿刺心脏、对其泼洒圣水甚至阳光照射等睡前故事里常见的方法,实际上都无法伤害吸血鬼(无论是低等的吸血奴仆、吸血恐鸟还是高等吸血鬼);银质武器只能减缓他们的伤口愈合程度,无法彻底杀死他们。根据教廷的文献记载,完全消灭吸血鬼的方法非常严苛,需要用银质武器砍下其头颅、短时间内使用受到祝福的火焰或者强酸完全消灭其躯体才能阻止其复活。只是简单地砍断脖子仍使其有复原的余地,而且如果使用的不是银质刀剑,身首异处的吸血鬼甚至能继续行动。可想而知,千年前教廷联军对抗旧帝国时付出了多少牺牲,才能将这支可怕的吸血军团击退。

但自从遭遇血灾之后,瓦兰内尔也开始出现了医生这种职业。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对抗渴血症,通过放血疗法等古老的医术将不洁之血从受感染的患者中排出,或者注入未受污染的血液稀释体内的秽血,阻止患者发狂而攻击周围理智尚存的同族。

诊所的过道中并没有出现任何候诊的病人,两边的病房房门全部紧闭,几支带滚轮的输液架靠在墙角。空气中透着淡淡的酒精和血液混杂的气味,而气味的来源正是走道尽头的房门。这也是唯一一间有看守值班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诺亚副官并不像伯爵所说的身体虚弱的样子,他一看见伊桑格兰出现在门口,便挣扎着挺起腰,结果却是重新撞回了软塌塌的床垫;他被几根束带牢牢固定住了身体,一旁待命的医生随时准备将其按住。看起来为了让这男人安分地接受检查确实花费了医护人员不少功夫。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长官!”诺亚抬起汗水横流的额头,艰难地说道。“他们抽走我的血,却不说要拿去干什么!”

伊桑格兰走上前,在诺亚床前单膝跪下。她朝副官的前额伸出手,将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刘海拨到一边,关切地说:

“你没事就好,诺亚。”

看见部下安好也算让自己松了一口气,但伊桑格兰没有心情赞许诺亚英勇却无谋的抗争。她站起身,转而向医生询问检查的情况。医生指了指病患那条留着瘀痕的伤臂,以及放在床头的面包和水,说:“我先给他放了点血,但不能给他注射吸血鬼的血液,所以只是给了一些人类的食物补充体力,希望能有助于他挺过危险的感染期。”

“我差点以为要锯掉我的右臂!”诺亚心有余悸地说,“他们用皮带缠住我的上肢近心端,就算不懂医学的人也应该知道过了那么久,‘那些东西’早就流遍全身了!”

“这只是为了减缓血液流速,以免放血的时候血液喷得满地都是。”医生对不配合的病人耐心地解释说,他带着厚厚的橡胶面具,全身不留一丝缝隙。为了防止不洁之血的侵蚀,医生也算是做足了工作。

“他大概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在病房中观察两天后进行第二次检查,如果没问题即可转移回大使的旅馆内继续修养。”

“医生先生,您的意思是他还没脱离危险吗?”

“我没办法断言,因为这需要进一步的观察。”

伊桑格兰沉思了一会儿,走到伯爵的面前,说:

“图森德,感谢您对我的部下做的一切。在我准备回去之前,能让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吗?”

“亲爱的奥莱加,完全可以。出于个人而并非的意志,我也正好有些东西想和您开诚布公,我不介意让门外值班的战士和医生听见彼此的对话。在您和诺亚独处之前,是否介意听一下呢?”

紧接的情况让伊桑格兰有些措不及防,只见伯爵说:

“您的伯拉德里克之行是否顺利呢?稳坐学院第一把交椅的那个孩子是否如您所愿,和您达成一致协议了?”

伯爵说得很慢,加重了这句话的几个关键词。在看似关切问候下,不难让人察觉其中萌生的敌意。

“图森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伊桑格兰嘴上一边推脱着,心中开始涌起一阵慌乱。表面上使节团和学院的交流仅限于学术目的,但政治意图却被极力隐藏了起来,她自以为只要足够小心就不会被这位现任的领主所知晓。但目前看来,事态早已开始偏离她所期望的轨迹。

“不,亲爱的奥莱加,您清楚我的意思,您很清楚。我没有证据对您多家指责,实际上也并不需要。如果是在千年前,本国的做法应是不由分说就将您和您的部下们穿刺在城墙的旗杆上。我曾目睹无数哀嚎数日直至血液流尽才死去的俘虏,但这样无济于事,死亡和恐惧不会让瓦兰内尔的敌人减少,只会燃起更多反抗和愤怒。更何况城墙之内,我们都面临着更具威胁的敌人。您必然见多识广,那就听我劝说一句:如果有一天贵国的军队踏上这片受诅的土地,只会让更多人生灵涂炭,任何人都得不到丝毫的利益。”

“我想您误会了,伯爵阁下。”伊桑格兰辩解说,她不敢尝试细问伯爵的情报来源,这只会平白暴露自己的虚心。“我国的使节团纯粹是为了友好的目的前来,从未想过与贵国兵刃相向,您未免有些言重了。”

伯爵没有理睬这借口:“不管您和她说过什么,提出什么条件,但您注定失败。我看着葛温多琳长大、成为血族,直至凭借过人的天赋和本事攀上族长的高座。她有着一腔热血,一直想振兴这个日渐衰落国家。她绝不会做出威胁瓦兰内尔的事情。”

黑衣的男人隐藏在烛火制造的阴影中,隔着一层冰冷的空气,伊桑格兰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愠怒,如同直扣自己弱点的鞭击,让她说不出半句话,耳边仅剩自己沉重而微颤的吐息声。她咽下一口唾沫,故作镇定地说:

“我是时候离开了,回到旅馆去。请照顾好诺亚。”

接着再一次来到诺亚的床前,弯下腰,在部下的耳边说:

“好好休养,保持警惕,两天后过来接你。”

伊桑格兰刚起身,却被诺亚用受伤的手紧紧握住手腕。诺亚那半开的双唇中没有发声,仿佛想说什么。然而诺亚现在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他只能松开手,说:“悉听尊令,长官。”

在不让人轻易察觉的顷刻,伊桑格兰脸上浮现出难以遮掩的罪恶感。她故意压低帽檐,转身走出病房的门。没过多久,身后传来布库里安伯爵的声音:“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还有,代表尤利娅向您问好。”

******

伊桑格兰推开旅馆的门之后,随行的护卫在门前止步,目送着她进入门后便牵着坐骑离开了。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她独自一人站在大堂之中。米夏、伦尼和吉尔伯特在楼上等待着自己,伊桑格兰对自己默念,却感觉双腿沉重得难以挪动。她走到阶梯前,扶着扶手坐下。

该如何对自己的下属说明呢?就说计划暴露了,然后自己夹着尾巴逃回来了吗?正如伯爵所料想的,在学院的进程确实非常不顺利,聪明的葛温多琳对大使提出的条件置之不理。帝国的在瓦兰内尔的计划可以说是陷入了泥潭、寸步难行,而现在有一名部下意外负了伤,目前仍未脱离险情。本来她根本不担心考普尔的事情:独眼巨人只是一个消失的借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身上仅带些许灰尘出现在同伴的面前——附带一卷手绘的学院建筑结构图,毫发无损、保持一向不变的绅士形象。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考普尔说不定会在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里遭遇不测。现在只希望尽快听见考普尔安然无恙的消息。她不希望冒失去任何一个部下的风险。

伊桑格兰抱着头,垂下的脑袋几乎埋入双膝之间。

头顶上传来木质的楼梯吱呀作响的声音,就像有一颗巨石在上面滚动,缓慢地从一阶降至下一阶。沉重的步伐从一开始的三层,继而出现在二层,最后在伊桑格兰的身后抵达终点。此时,在楼梯最底部蜷缩成一团的锡瓦人大使就算不用回头看也清楚来者的身份。

“我还以为是哪来的流浪狗,原来是你回来了。”公牛一般粗重的声音,夹着烟味的吐息,以及酒水灌入咽喉时的叮咚作响,吉尔伯特捏着酒瓶,一边用戏谑的口吻说:“这完全不像你啊,奥莱加·伊桑格兰——那个果敢英勇,遭遇挫败也昂首挺胸的锡瓦将军;那个曾一度击倒我、羞辱我,然后接纳我的女人。”

面对部下毫不留情的讽刺,伊桑格兰暗自苦笑一声。她旋即站起身,一边解开胸口的头几颗纽扣、摘下帽子,大方地朝面前巨汉伸手说:“你只会说风凉话吗?快拿来给我喝几口。”

吉尔伯特并没如她所愿:“不行,你还有工作要做。诺亚怎么了?今天下午出去散步后没有回来,反而被当地人五花大绑带走了。你可以在这里对我说,也可以到上面对那两人一起说。”

“他没事,我看诺亚一定能挺过去。至于详细经过等一会再说。”伊桑格兰见吉尔伯特护着他自己的宝贝酒壶,没有半点分享的意思,只能摊手作罢。她沿着扶手缓慢走上。

“吉尔伯特,经过了那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上年纪了,已经老了,已经不适合做这种事了。”她叹气说,那对灰色地狼耳朵无力地下拉,几乎紧贴着头皮。

“胡扯。”

巨汉倚着栏杆,仰脖灌了一大口酒,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瞎子都不会觉得你老。你只是自以为老成,然后为眼前的失败找一堆借口。小孩子都能看穿的借口。你们锡瓦人无病无灾能活个一百五十岁,可你才四十九!而且你的外表和学校里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有啥区别?稍微打扮一下还能参加皇家学院的联谊会,男人会排着队邀请你共舞——前提是他们不知道你的本性。谁才是真老了?看看我的脑袋,已经秃了好几年。我的孙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你却好意思在我面前抱怨自己老了?”

“所以说你这老头为何来这,在家里安度晚年不好吗。”

面对伊桑格兰的乘机挖苦,吉尔伯特不屑地撇嘴回应:

“因为我心未老。你还不明白吗?我选择与你并肩作战,共同进退。”

此时,伊桑格兰已经走到吉尔伯特身边。狭窄的楼梯被巨汉占据了大半,她只能侧着身通过,然后举起紧握的右拳、轻轻敲在巨汉肩膀隆起的肌肉上:“去你的大话,连酒都不愿意分享几口还好意思说共进退?”

听见男爵这样说,吉尔伯特不由得翘起一边嘴角,于是准备跟随她回到楼上。可刚等他转过身,手中的酒瓶却被伊桑格兰一把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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