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以为帝国的客人们正安分地呆在旅馆中,打点行礼和准备第二天的归途。
没等锡瓦人大使辩解,大厅中的某处突然响起一阵轻笑:这个如同低沉的鼓点的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先是有节奏的敲击,然后逐渐放大。包括那几名守卫在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寻找笑声的始作俑者:并非伊桑格兰,并非仍处于惊愕的伯爵,也不是主教多米尼克和骑士勒克莱尔。众人并未从中感受到丝毫的诡异,因为里面蕴含着热情,以及看见昔日故友的怀念感。接下来,所有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在那名面缠绷带、身披白色长袍的巨人身上。
巨人的双肩微微颤抖,他正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激烈情绪之中。他向前迎上一步,而落脚点附近的碎屑随之震动起来,然后用绷带夹缝中露出的、散发红热光芒的双眼看向勒克莱尔——准确来说是勒克莱尔面前的伊桑格兰。同样缠满白布的双手从长袍地下伸出,如同渴求某种事物一般朝前伸出。他用某种苍老而能够散布睿智的独特声线缓慢地念出一句话:
“快看,这是谁啊?这不正是……善良的将军吗?”
听见这句话同时,伊桑格兰的耳朵上跳了一下,大颗汗珠开始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因为手中的军刀正在急剧变热、已经变得非常烫手。她用力架开和自己对峙的勒克莱尔,而后者很配合地放弃进攻,不发一声地站在原地。骑士的红热的剑身开始逐渐冷却下来。伊桑格兰轻轻喘着气,刚才的爆炸显然让她受到了伤害,此时她的脸上混杂着惊恐和慌张。
“这一定是上天开的玩笑,”她半张着嘴、支吾地说,“路德维希?”
接待大厅似乎陷入了复杂的局面。被伊桑格兰称为“路德维希”的巨人正在毫无保留地展现故人重聚的热情,他又上前了一步,双臂大大地舒展开来。此时他如果突然扑通跪下大唱赞美诗,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您认不出我了吗?噢,这也难怪。”路德维希面容惋惜,吐着沉重的鼻息说,“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自上一次分别算起。应该有五年了吗?还是说十年?”
“九年,”伊桑格兰小声回答,军刀的尖端划过大理石制的地面。“在黑晶石山脉那里,你屠杀了被黑焰束缚的龙骸,结果重伤倒地。教廷军连拖带抬地将你带走后就没见过面了。”
“您还记得很清楚!可惜我已成老朽,很多事情已经记忆模糊了,这又是为什么呢?”路德维希挠了挠后脑,那里长满了马鬃一样焦黑色的杂乱头发。“这么说来,那时候你也在那里。而且……并不是我手刃了巨龙,到底又是谁呢?”如同陷入短暂的记忆混乱一样,他低头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清醒过来,朝伊桑格兰伸出长长的枯枝一样的黑色手指:“过去的往事不谈也罢,最重要的是老朋友再次相会!可是您……尊敬的善良的将军啊,您现在为何身处此地?这里可不是适合开酒宴和重新团聚的好去处!”
图森德伯爵没法继续维持沉默:“什么将军?你说那个人是什么将军?”
“您不知道吗?伯爵大人,看来您也被她蒙在鼓里了啊!”路德维希看向伯爵,抬起右手朝向那名已经说不出话来的锡瓦人,如同正做一场隆重的正式介绍:“这位大人,正是来自卓塔尼帝国的贵人,诺博尔大帝的心腹和座上宾,被誉为‘帝国恶犬’的女人,奥莱加·伊桑格兰将军!”
“路德维希,我早已经不同以往!拜托了,请听我说一句。”伊桑格兰军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伯爵,然后转向路德维希和主教多米尼克,不顾身份和尊严地开始乞求道:“我不知道教廷来此的目的,也不想进行过多了解。我们已经收拾好行礼,马上就要离开,能否高抬贵手,让我们每一个人尽快安全的出城。”
“你们有多少人。”多米尼克冷酷无情地说,他的语气如同正进行一场拷问。
伊桑格兰迟疑了一下,道出了使节团成员的名字和各自分配的工作。
“看来你做了不错的伪装!”主教脸上泛起带有蔑视的笑意,“还自以为我们认不出那些人,可他们都是些挺有名气的家伙。米夏和伦尼?那两个收钱杀人的刽子手,毫无诚信可言的暴徒。五年前赫尔曼边境前线,一队佣兵在国王亲征时发动叛乱,杀害了他们的雇主赫尔曼国王和王储。朝臣几乎里应外合地扶持了国王的兄弟,而这位公爵却正好和帝国人有着深厚的交情。或许那位可怜的国王不应该找上那两人负责的佣兵公司,否则他的脑袋现在应该还在脖子上。
“艾哈特和考普尔,帝国皇家科学院的学者,在此之前他们还是出色的军医和工兵。他们曾在第十一师的轻型步兵团担任过士官,为国家效力。但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兵在服役期间却一同消失了整整三个月,无人过问,以至于再次出现后也没有军事法庭对其进行追究责任。在此之后,两人回归了科学院、担任研究员和教授的职务。还有这位吉尔伯特,这位的来头可大了。数量稀少的高原亚种巨人,却在‘刀斧手’冲锋队——那个如同我们‘远征骑士团’一样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帝国特殊部队里担任过校官一职。和你一样可算是帝国的大人物!
“还有这一位,恩莉特·拉斯维亚?这个姓氏可是帝国报刊的常客。但她本人却毫无名气,没想到你居然带了一个新手过来?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最后,就是你最亲密的诺亚。简单来说他是你——帕里斯男爵的家臣,身为骑士却未曾担任军官。他也是你那块小小的封地里面唯一知晓你真实身份的人,是吧,将军大人?传闻说你视其作为儿子,于是时常带他出征,磨练其本领和意志,看样子你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继承衣钵。
“一共七个人,再加上您这位将军大人,一共八人,而且大多本领非凡。这会只是一次普通寻常的出使吗?还是说,本来就抱有别的目的呢?”做完这段长长的总结,主教长吁一口气,高举双手宣告:“想必这些无耻之徒在此国四处游说,离间国王的部族和手下。在这个最需要所有人齐心对抗血灾的时候,制造混乱和对立,挑起纷争,最后通过他们最惯用的手法,通过无情的侵略、掠夺、扶持新政,从中分得一杯羹吧!如此肮脏龌蹉,真不愧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帝国走狗!但感谢圣火的指引!您还是选择了相信我们,对于这份信任,本人代表教廷表示感谢。”
图森德没有做任何表率,或者说他此时对帝国来使的怒视已经表明了想法。刚才进入的守卫们手持长钺,准备将狼狈不堪的伊桑格兰押下去,伯爵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这里正处于会议当中。守卫的领头命令部下收起武器,接着悉数退出了门外。
“如果我们真图谋不轨,现在早已不是这种情况!”可怜的伊桑格兰大声辩解,她在这里任人宰割,却连夹着尾巴逃走都无法做到,“我的部下们……甚至连银质武器都没有携带,没有一个人怀着战意和邪恶的想法来此,而且有人还意外负了伤、曾命垂一线。或许我曾犯下滔天的罪行,没有子和请求宽恕,但我早已不是那个‘将军’。如果教廷的各位对我不信任,那就俘虏我一人好了。让其他人走吧!”
多米尼克对路德维希问:“大师,您觉得怎样。”
图森德伯爵下达了判决,他的声音如同滚雷:“这些帝国人必须马上离开,永远不得踏入瓦兰内尔的任何一寸土地!”
“我认为应该放这些可怜人走,”路德维希颤巍巍地说,“他们或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且还是异教徒,但远征骑士团的职责是消灭人类的威胁、并非插手世俗政治事务。我们是圣火的利刃,罪人的鲜血不该玷污此剑。那是异端检举法庭的工作。再者,念在伊桑格兰和我的旧情上,请务必予以一时的饶恕,她曾为这个世界免受外敌入侵做过贡献,命不该陨落于此。”
“大师言之有理,但无关恩怨,我认为他们得在瓦兰内尔多呆一会儿。”多米尼克多看了一眼图森德伯爵,后者将反对二字写在脸上,但同时静候主教的进一步解释。“我听说他们中的一人和血灾患者战斗,并因此负伤,秽血的阴影早已在安全区内潜伏已久,伺机行动。虽然还没有在隔离区之外扩大的趋势,但我的个人建议是封锁全城,直到所有患者被完全处理、血灾的遗毒完全清除为止。”
“诺亚已经康复,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有染病的迹象。你们没有任何理由监禁我们,主教先生。”伊桑格兰强烈反对。
“在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发言权,将军小姐。看在路德维希大师的面子上,这已经是最大限度地宽容。远征骑士团的任务是消灭血灾,无论你之前曾烧毁过多少座被圣火庇护的村落、杀死多少无辜的信徒、制造多少战争孤儿都与此次行动无关。我们不是双手染血的暴虐复仇者。没有人对血灾的传播原理有透彻的认识,所以我们不能冒险让你离开。你们可以在安全区的任何一处寻找庇护,拥有充分的自由。除非你们擅自出城、或者妄想偷袭我们的战士,那个时候你们将见识到真正的地狱。”
“如你所说,扫除行动以后我们也不能自行离开,是吗?”
“就和情报上说的一样,你很聪明,也不是那么的天真。没错,你可以这样理解:当一切结束以后,你们需要接受检查,辅以教廷最先进的医疗检疫技术。在这之后,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安全全毫发无损地回到祖国。您意下如何?”
如同掉进了狐狸窝的兔子,伊桑格兰自然无法信任那些主动献上青草的天敌。自己和部下们已经成为了教廷军队的俘虏,她进一步认清这个可怕的现实。但目前的境地迫使自己别无选择,伊桑格兰只能无声地点头答应。
伯爵没有反对,纵使他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个狡猾的锡瓦女性。他别过脸,低声对多米尼克说:“瓦兰内尔没有异议,只要这些帝国人在这之后消失即可。”
“很好,表决通过。”主教摊开双手,半开玩笑地说,“将军大人,您可以回去了,除非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和路德维希大师叙旧。”
伊桑格兰显然没有心情继续接话,此时的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连佩刀和帽子都无意去拾起。伊桑格兰陷入了对未来命运的极度惶恐不安之中。她突然想起一些往事,突然抬头对路德维希说:“雅丹·席荣在哪?我看不见他,甚至没能从你身上察觉到他的气味。他现在怎么了?”她的语气很轻,如同低声忏悔。”
路德维希对她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提及那个名字。那个孩子早已决心亲手埋葬自己的过去,埋葬掉您对他造成的一切创伤,但现在——正如同你走投无路之时,却要将这个名字再次提起。您这是……渴望救赎吗?”
巨人走向伊桑格兰,慢慢将手按在了她的脑袋上。后者陷入沉默,也有没有刻意躲开,任凭自己本来就已经下垂的双耳被压得低低的。
“啊,可怜的孩子。”路德维希低沉地发出叹息,移动着几乎能包住锡瓦人脑袋的手掌,开始轻柔地抚摸起来。“一切都太晚了,雅丹·席荣早已死去,这是他亲口所言。你居然没有察觉到,重获新生的那人,就在你身边呀。”
伊桑格兰的身体开始颤抖,她向身后看去,错愕的目光落在银盔骑士的身上。骑士勒克莱尔终于摘下头盔,露出了被伊桑格兰所铭记、但成熟了不少的面容:“好久不见,奥莱加·伊桑格兰。希望你还能记得十一年前的那句话:终有一天,你将被我的剑所杀。”
二十一岁的年轻骑士这样说道,这对伊桑格兰而言如同宣告:宣告一场灾难开始降临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