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出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对于现在的伊桑格兰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回到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反锁在寝室里,搬一张沙发椅坐在窗边、安静地往窗外看直到天色由浅变深。远处的钟声沉闷地敲响了五下,提醒她时间依然在流淌。期间没有人来敲门,但伊桑格兰忘记了一件事:这间寝室是她和恩莉特共用的。混血精灵的宫廷法师在外面徘徊了数小时,终于站不住了,用注入魔力的伞柄点了一下门锁,清脆的开锁声响起后推门而入。此时恩莉特已经褪去华服,身上仅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女式军装,酒红色的深色头发盘在脑后。这是她平时在卫队中任职的装束。
一改之前大小姐式的风范,宫廷法师脚跟靠拢、向背靠自己坐在沙发上的将军行军礼。恩莉特本想向长官寻求指令,脱口而出的却是:“伊桑格兰大人,警戒法术已经布置完毕,我们在走廊中布置了路障,准备好迎接任何进攻……”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自己胸膛中心脏的狂跳声在耳边放大。她不确定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违背命令擅自行动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恩莉特处于本能认为需要做点什么。当自己冷静下来时,发现已经将带预警效果的触发型法阵刻在旅馆四层的任何一处角落里。
然而恩莉特没有引起长官的反应,后者甚至连肩膀都没动一下。法师清清嗓子,提高音量复述了一遍:“必要的准备已完成,需要下一步指示,长官!”她突然为这句话感到后悔不安,因为除了自己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以外,其他人都对此默不作声,如同第一天来到这里一样毫无紧张感。
只见伊桑格兰极不情愿地抬起右手,慢悠悠地说:“放轻松点,拉斯维亚中士……去洗个澡,好好休息。睡一觉起来都会好起来的。”
实在是太不正常了!恩莉特脑袋里嗡嗡直响。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说教廷军围城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忙得像在热锅里跳动的玉米粒,乱作一团;接着将军外出寻求和解,结果当她灰头土脸地回来以后,部下们却变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陆续返回各自的房间。
“一切都会好的……”将军喃喃地重复了一次,就像在说梦话一样。落阳的余晖照进寝室内,沐浴在阳光下的物件影子悄悄拉长。恩莉特的目光停留在将军手边的茶几上,一个熟悉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是伊桑格兰从不离手的三角帽,此时上面沾满了木头碎屑和灰尘,连那根漂亮的洁白羽毛也早已消失无踪。
这顶脏兮兮的帽子不知为何触动了恩莉特的神经。她放下礼仪快步走进、视线紧盯沙发椅上的那个人,首先看见的是开裂且线头外露的蓝色外套衣袖,接着是全身放松地躺在沙发里、衣服破烂的伊桑格兰大使。窗外的美景已经满足不了这个神情忧郁的锡瓦人,她正单手支撑脸颊,眼帘微微合上、只留出一条缝,但很快也随着倦意消失了。
忍无可忍的恩莉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用让人意想不到的力气将伊桑格兰拉出了沙发座,厉声说:“穿成这样睡觉,成何体统!”接着像贴身佣人一样解开将军胸前的扣子,将已经不成原样的贵族外套脱下。一边拍掉上面的尘土和木屑,她不由心生惋惜:毕竟那么好的一件衣服自己眼里看来不值得被如此践踏。仔细摸索了一下,从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属物件。这是一个刻有J字的铝制酒瓶,摇晃一下,叮咚作响。
“对不起,恩莉特……”伊桑格兰朦胧着双眼,耳朵下塌,吐息夹着酒精的气味。“我必须休息一下,可是不喝点酒的话……难以入睡……”
“不管怎样,”恩莉特转过身,扶正差点没站稳的将军。“你是团队的核心,请注意一下形象。请去洗个澡,至少穿得端庄得体一些。这些衣服还有帽子,都需要好好修补一下。”
伊桑格兰变得稍微清醒一些了。她瞪大蓝色的眸子:“恩莉特,你为何如此贴心……”话刚说完,就被这名部下牵着手拉进了浴室。
正值初冬的瓦兰内尔天气寒冷,这是伊桑格兰不太情愿洗澡的主因。泡在温暖舒适的热水里面让人倦怠,当水温逐渐变凉时又不得不起身去迎接冰凉的空气。即使是御寒能力较好的锡瓦人,遇到这种落差难免让人心情不顺。将全身浸入浴缸之后后,酒也完全醒了。没过多久,伊桑格兰丧失了享受热水浴的心情。她不算很仔细地擦拭过身体后,费了点力气拧干蓄满水的尾巴,围上浴巾走出洗浴间。
推开门后,预想之中的寒风没有扑向自己,反而身上的寒冷被一点点驱散。这让她感到惊喜。面前的半空中正悬浮着一个的小光球,看起来像是一颗放大的蛋黄,又或者是一个人造的小型太阳,散发出温暖而不刺眼的光芒,将周围烘得暖暖的。伊桑格兰伸出双手走近光球,感受着体表缓慢蒸发的水分。好舒服,她满意地心想,对自己而言这算是最近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一件事了。
房间里还有别的光球,大概有4、5个,此时正环绕在恩莉特的周围。大小比刚才那个小一些,应该仅用作提供照明。四分之一精灵血统的法师此时端坐在床上,手边放着针线包。她将蓝色的外套放在自己腿上,仔细地缝补开裂的衣袖。最后一针过后,用牙齿将多余的线头咬断,接着将衣服在眼前展开,反复检查着、顺便欣赏自己手艺的成果。
“本以为你就和很多贵族出身的孩子一样,只是喜欢漂亮的衣服而已,没想到你还会针线工。”伊桑格兰无法掩饰赞叹的口吻。她接过恩莉特递来的衣物,摸了摸裂口的位置,发现缜密的针脚就像机器加工一般,原本的裂口处仅留下一道不起眼的浅痕。
“可能没和您提及过,将军大人。”恩莉特平静地说,一边将针线包叠好,放进口袋中。“祖父一直反对我去皇都的魔法学校进修。他是个思想保守地怪老头,固执地认为家族事业应该是机器设计。所以背着他去上学的期间,一切都要靠自己。家里断绝了一切援助,还派人暗中监视我。在那些家仆的面前,我不允许自己露出倦怠和怯懦的样子。针线活只是那段时间必备的技能而已。没有进修家务魔法的课程的我如果轻易对家用物件施法的话只会弄巧成拙。”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在战术防御和侦察魔法的课程是名列前茅,此外还进修了元素师的执照。”伊桑格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上下浮动的温暖光球。“不管怎样,感谢,亲爱的恩莉特。”
宫廷法师稍微犹豫了一会,站起身、正视着伊桑格兰说:“所以,请您也能想开一点。如果没有您的领导的话,恐怕我们也无法……”
“啊?你以为我已经不振了吗?”伊桑格兰轻笑道,接着背过身,将裹在身上的浴巾脱下。白色的浴巾堆在脚边,她开始换上备用的干净衣物。“仅仅是被教廷军的精锐围困而已,和以前经历过的数次危难比起来还不算得上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相信我,还有身经百战的他们。我们一定能度过这一次危机。”
“可是您刚才都意志消沉成那样。”恩莉特皱着眉,将信将疑地说。“现在说这些更像是大言不惭,或者是在勉强自己。”
“让你丧失信心了,抱歉。”将军处理完衬衣的扣子,转身拍拍部下的肩头。“今天确实遭遇了一些意外,不过也总算是清楚需要对付怎样的人了。他们确实很强大,能造成不可估量的威胁,但只要制定好应对策略也能游刃有余。”
“其他人都处于待命状态,需要下令集中开会吗。”
“不必,让他们休息吧,”伊桑格兰说,一边打量起修补好的三角帽,“我们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没有命令的话,就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所以不用担心没有指令就会溃不成军,毕竟这不是正规的部队,不能用常规的那一套。而且有诺亚在,即使我不在,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担当临时指挥官。天啊,雅丹那家伙下手真狠,我可怜的帽子……”伊桑格兰拍拍自己的帽子,不由得想起那根漂亮的羽毛后,心疼地咬紧下唇。
看见将军这样说,恩莉特也算是放松了一点,可作为初次上阵的法师依然顾虑不安。正当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伊桑格兰却早已爬上了床铺,钻进被窝底躺下。
“晚安,恩莉特。”尽管现在时间还不足七点。
“现在能睡得着吗?”恩莉特倍感意外。
“睡不着也得睡,否则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睡觉的机会了。四个小时后叫醒我换班。”说完,锡瓦人抱着枕头翻过身趴在了床铺上,很快安静了下来,如同马上陷入了沉睡。
真是难以对付的长官,束手无策的恩莉特无奈地心想。她站起身、抖动着手指,让光球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空气中。房内暗了下来,书桌上跳动的蜡烛火苗提供着仅剩的光源。对目前的她来说,该做的也尽力而为之了。但一想到外面长久笼罩着的黑暗,恩莉特不由得担心起来,担心他们还能不能顺利地见到次日的阳光。
******
“恩莉特……拉斯维亚……”
有什么人在暗中呼唤着恩莉特的名字,而且在轻轻摇晃她的身体。
她睁开双眼,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拉斯维亚中士,该起来了。”只见伊桑格兰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披散着酒红色头发的尖耳朵少女。锡瓦人将军此时已经整装待发,套有兔皮手套的右手按着腰间的刀柄。
“准备开行动会议。”
恩莉特眨眨眼,迅速地从床上坐起,如同被惊醒的冬眠中的兔子。
******
“我们必须予以反击。”
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站在房间中央的伊桑格兰将军。她的左手重重拍在临时用书桌替代的指挥台上,上面平铺着一张手绘的瓦兰内尔城邦地图。
“这并不意味着需要直接和四五百人的军队正面硬抗,我们手上的资源和筹码并不多。但目前时间较为充裕,尽可能利用一切是首要步骤。看这里。”她指着地图中城市主干道的位置,从主城门一直划向城镇深处。“虽然没能窃听到对方详细的计划,但足够推断大概的行动时间。他们会在清晨进发,派遣人数不明,这取决于他们对敌人的重视程度。当阳光削弱感染者的时候执行歼灭任务,那个时候城外的防备力量是最为薄弱的——因为我不确定隔离区的感染者们能牵制多少名教廷骑士。感染者可能会让教廷人感到棘手,也可能不堪一击。不管如何,要尽快布置好待命位置,战斗打响后立即展开行动。
“首先需要有人去侦察城外敌军的布置。米夏,伦尼,这是你们擅长的。尽量避开视线,不要引起守城军人的疑心,套取足够的敌方情报就尽快返回旅馆向我报告。”
两个曾经的佣兵头子不约而同点头回应。米夏的摄影师装扮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她换上了适合外勤任务的黑色特勤服,兜帽和面罩将脑袋包的严严实实,可胸前和腰间的武器袋空荡荡的、只有一柄折叠匕首能用作武器。伦尼那件肮脏的风衣下藏着肩带和左轮手枪,此时俨然一股二流侦探的做派。他依然烟不离手:“说的也是,烟草早就不够用了,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非得憋疯了不可。”
伊桑格兰转向艾哈特和考普尔:“我们需要你们再次前往学院,尝试拉拢伯拉德里克家族的人。葛温多琳厌恶圣火教廷,而且对伯爵的命令仍存反抗之心。她是城内唯一可能的盟友,或许能提供我们一些突围必要的工具。”
听到这里,艾哈特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可是,伊桑格兰大人,具体该怎么做?”
“这很简单,以‘延长学术交流’为名即可。我们是意外滞留在城内的帝国使节团,受葛温多琳阁下的邀请再次前往学院进行访问活动。伯爵没有具体的口令阻止我们继续原有目的为前提下的活动,如果守卫阻拦你们——那些家伙有一半以上属于伯拉德里克势力——就用葛温多琳的名号恐吓他们,只要葛温多琳的名声依然具有威慑力;如果他们需要证明物,给他们葛温多琳的亲笔信……”
“实际上并没有没有这个‘亲笔信’,除非……”极富正直绅士风度的考普尔博士优雅地倚墙站立,脸上浮现不怀好意地微笑。
“没错!你来负责这个。照着手上葛温多琳的文件伪造一份,恩莉特给信件施加障眼法术,或者伪造出葛温多琳的气味。虽然这并非必要,但必须考虑一切,尽可能减少出现纰漏的几率。“伊桑格兰双眼充血,显然她已全然不顾一切。
“万一学院的人将我们拒之门外呢?这一点考虑过吗。”吉尔伯特用一如既往牛喘似的粗重声音问。
“理论上这不会发生,因为他们没有拒绝的必要。即使这发生了,当你们抵达学院的门口时目的也达到了一半。看。”众人的视线再次随着将军的手指集中在地图上。“学院地势较高,几乎能够将全城尽收眼底。而且门口的道路、也就是那座巨大的石桥,和主干道交汇之后会一直通向城门。这条通路不同于地形复杂的城区,借助马车可以实现两处之间快速转移。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隔离区的方向在大桥的另一边,所以如果要从那里赶往学院,要么绕远路,要么从学院山的底部乘坐电梯。如果隔离区的教廷骑士需要攻过来只能走这两条路,但葛温多琳不会允许他们使用学院的设施。这样一来可以减缓他们增援的速度”
“难道说,”恩莉特试探性地说,“这座桥要作为据点吗?”
“不仅是据点,更是我们的撤离点。那个地方地势高而且宽阔,适合小型舰艇降落。如果城门处确认毫无希望突围,那这里就是最后的希望。你们四个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占领这座桥。”
“四个人?”
“对。你,吉尔伯特,艾哈特,考普尔。”伊桑格兰斩钉截铁地回答。
“剩下的,就是需要有人呼叫支援。不仅需要‘海加尔号’投送的支援和补给,还有就是两艘容得下所有人的运输舰。”她提起一台连着旋转手柄和听筒的方形机器,小心放在桌子上。“我和诺亚会留守这里,用这台手摇电报机持续发送支援信号给附近的几支帝国舰队,直到对方有明确的回复为止。这里的信号并不好,所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我需要侦察队的情报,以减少支援队的损失。占领大桥的小队一旦抵达据点,切记尽快用光信号向旅馆发射撤离点的座标。
“这次任务的成功需要每一个人的全力配合,生或死皆掌握在你我手中。
“我不想再重复一次,那时候的事情已经讲得相当清楚:他们当着伯爵的面羞辱我,然后将你们所有人逐个羞辱了一遍。不仅如此,还威胁每一个人的性命。远征骑士团以为能将属于我们的自由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们错了,他们会为小看了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付出血偿。卓坦人生为自由——”
“死亦如是!”所有人随声附和,声音不大,但坚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