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申时,日头渐向西斜。
于水路商道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的大小商船纷纷抛锚靠岸,橙红夕阳照着舒河内港悠荡悠荡的水面泛起点点粼光。
待到卷积天幕的烟云掩住西方最后一道残阳,舒河之上丝绸商人汤老板的楼船也黯淡下火光。
并拢膝盖,怀抱装满银子的小木箱,低垂着头不知在岸边长椅坐了多久的芸茗,直到此刻还心急如焚地等着下午进去汤老板楼船的陆先生从船舱出来。
终于……当准备归巢的河滩白鹭振翅飞离水面,陆离完好无损地从汤老板的楼船船舱探出了身。
“陆先生!”
“芸茗,让你久等啦。”
陆离说,踩着楼船船沿搭在内港岸上的木板回到陆地与芸茗紧紧抱在一起,拉着一张恶臭司马脸的汤老板紧随其后出了船舱。
人人都说相由心生,汤老板的长相也确实对得住他私盐奸商“王老板”的身份。
倒鸭蛋形状的脑袋,黑的发亮的皮肤,如腊肠一般厚重的嘴唇,硬如铁钉的古铜色发丝。
没错……汤老板既非瑷阳人也非华夏人,他是从遥远的西方内陆远渡瑷阳,经营丝绸与布料生意的纯种黑人,同时也是瑷阳城最大商会——咸亨商会的十二位大老板之一。
汤老板作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商业“老兵”,如今却被陆离这个后起之秀摆了一道,换做哪个老商贩面子上都挂不住。
怎奈他汤老板做的私盐交易是要上街游行掉脑袋的危险买卖。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汤老板也只有乖乖按照陆离要求的,给了陆离一张他最近刚盘下来的,位于瑷阳城闹市街区的沿河吊脚楼的地契。
“您破费了汤老板,这份恩情我陆某人择日必将报还。”
陆离说,用食指中指夹着汤老板刚从上衣口袋掏出来给他的地契纸张,对着汤老板红胀到快要爆开的黑脸左摇右晃。
“姓陆的!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若敢越界,鄙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守在楼船甲板之上的汤老板振声说罢,退回船舱“轰隆!”一声甩上舱门。
陆离随之一改喜上眉梢的嘚瑟表情,搂着芸茗瘦弱的肩膀,背过身去将自己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拿到的地契交到芸茗手上。
“陆先生……?您这是……?”
被陆离快速情绪转变搞得有些发懵的芸茗,歪着脑袋不知从哪里向陆离发问。
但在看见陆离忧心忡忡的表情之后,芸茗便知道现在的她还是什么都别过问最好。
“呼……芸茗,我接下来得再去办一件事情,这个地契你先拿好,照着上面的地址找到商铺,然后从小木盒里拿一两银子,买张木床和被子,乖乖躺在上面等我回去。”
陆离说,虽有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的舒缓平和,却还是给明察秋毫的芸茗注视瞳孔解读了心中的忧闷。
“陆先生,您要去办的这件事情……危险吗?”
芸茗试探着问了问,虽然心底相信陆先生这么厉害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差错,却也担心陆先生是否会遇到危险。
“危险倒是谈不上,我只是……怕因为这件事情连累了芸茗。”
陆离说,看芸茗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自己,终于还是没狠心瞒着芸茗,向芸茗道出了实情。
“实话实说,我打算去赵公公那里告发汤老板贩卖私盐的事情,虽然这样做的结果是同咸亨商会乃至全瑷阳的商人对立,但一想到那些穷的吃不起盐的平民百姓,我就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去做这件事情。”
陆离说,举起双手捏了捏芸茗桂花糕一般软糯的脸颊,双目下视露出个无奈的苦笑。
借着前尚书省账房先生的名义,写一封举报汤姆·瀚森贩卖私盐的实名举报信给自己能够接触到的尚书省最有权力的官员,这无疑是陆离这辈子做的最蠢的决定。
大家都知道陆离是个聪明人,聪明到可以一文钱不花,就威胁汤老板拿到一间地段极好的沿街商铺。
但存在陆离内心深处的善良却不允许陆离在人间大义的事情上耍聪明。
不许陆离袖手旁观,将他在乎的平民百姓置于水深火热的悲惨境地。
这一个月东海遭灾,盐部极度缺少粗盐供应,官盐价格也是无可奈何的水涨船高。
有门路的饭店酒楼能从像汤老板这样的奸商处拿到廉价私盐。
没有门路的老百姓只能默默接受不断上调的盐价,增加开支让本就困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陆离从小就是穷人家的孩子,经历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苦日子,也清楚忍饥挨饿的煎熬感觉。
所以……为了让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吃得起盐。
哪怕被朝廷寻根索迹抓住把柄,在擅离职守的事情上追究自己的责任。
哪怕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被汤老板雇佣的打手堵在店铺门口。
陆离也必须要拼尽全力破坏汤老板的粗盐运输线路,让更多的粗盐进入国库。
“写举报信不用我陆某人的真名和印章,赵公公是不会当回事儿的。”
陆离说,缓缓放下捏着芸茗脸颊的手,背靠河风像远离芸茗的方向退了一步。
“芸茗,继续跟在我身边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街上被暴徒袭击,或是被职业杀手从暗中往胸**上一箭。”
陆离说,抱着缠绕绷带的双臂把视线落在芸茗手中攥着的那个装着银元宝的小木盒上。
“或许这样说来有些背信弃义,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芸茗能拿着这箱银子,在瑷阳找个好人嫁了,不要跟着我这个没能耐的人,没日没夜过心惊胆战的生活。”
“陆先生……”
芸茗说,迎着陆离的方向上前一步,再次扑进陆离怀中,将脸颊紧紧贴上陆离温暖的胸口。
“妾身的人和心早就是陆先生的了,就算陆先生打骂妾身,妾身也不会离开陆先生半步。”
芸茗说,忍着将要流出眼眶的热泪,再次抱紧陆离的腰身。
“既然……既然陆先生都已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妾身了,妾身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向陆先生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