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小姐，你是知道的，王后遇刺案的主谋，就是她深爱着的丈夫，永世之王德瑞尔。”
塔拉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开口就是重量级发言。
这一说，差点就让舒雅失态破防，连茶都喝不好，茶水都溅到了衣襟上，然后被粗暴地冻成冰晶。
舒雅端着茶杯，偏过目光不对上塔拉的视线，选择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见舒雅配合，塔拉的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欣慰。
他接着说道：
“我就直说吧，刺杀王后，是德瑞尔手下的隐秘者所为，而负责给他们打掩护充当保护者的，正是我。”
“我明面上是皇家学院一个碌碌无为的十阶大法师，实际上是德瑞尔的秃鹫，负责食腐善后。”
“温蒂·冬苏斯之所以只能找到地下帮派，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平息事端，一方面嘛，我刻意消灭了罪证，将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
更为重磅的消息，但这次舒雅就淡定得多。
只是茶杯中的茶水，已经完全冻结，洒不出来也喝不下去了。
她回想起见到姐姐完好无损却已经失去一切的遗体时，不禁背后生寒。
姐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作为一个六阶法师，却没有哪怕一丝反抗迹象。
原来，是你做的吗？
塔拉稍加停顿之后，便开始了思索式的念诵，无视了身旁的舒雅，安然说道：
“自从魔族侵入盖瑟大陆以来，本来是铁桶一块的人族王国，内部的纷争在外部的诱因之下，浮出水面。”
“从古至今，看似齐心协力共同抗魔的人族，却总是会出现天才被杀前功尽弃的事件，尽管最终都会归于个人原因或是魔族刺杀，但当第一个因内斗而死的天才出现在人们眼前时……”
“阴谋，早已深深嵌入了人族的肌体之中。它在魔族入侵前并非不存在，但在魔族入侵之后，一切都有了理想的外壳。”
说到这里，塔拉动用体内为数不多的魔力，将一本厚重的书籍操控着，送到了舒雅的面前。
封皮上没有标题，而是一句令舒雅惊骇不已的话语。
“帝国本不存在，而当人们需要帝国时，帝国就将永存不灭。”
塔拉面带微笑，闭上了眼睛，任由因为动用魔力而逐渐恶魔化的手臂成为蚕食他最后生命的蚀虫，继续说着他内心深处早已酝酿的话语。
“人族变得强大了，财富也越来越多，因战争而崛起的封建一方的贵族也愈发增多，最开始由先贤们定下的选王制度，就逐渐无法满足野心家们的胸壑。”
“王，只拥有名义上的共主地位，贵族们共同拥护他，他也要让度利益给支持他的贵族们，并发布政令任命官吏，保持社会的良性运转。”
“在王的统御下，贵族们拥有着自己绝大多数权力，他们可以利用自身财富随意欺压良善，蓄养势力，拥兵自重。”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魔族威胁下的平衡，强枝弱干，保障边境安定。”
塔拉的手，轻轻的点动着已经出现鳞甲的手背。
“但这一切的理论需要，在魔族逐渐式微，人族逐渐强盛之时，平衡就出现了问题。”
“矛盾愈发尖锐的当下，德瑞尔用阴狠手段成王，并取得了对魔族战争的巨大胜利，收复了大量失土后，道路就已经摆在所有人的面前了。”
“革除旧有的制度，创造新的制度。”
“德瑞尔的选择是，收回那些地方贵族们过多的权力，将权力尽数收归他一人之手，将地方制度彻底改易，不再是单纯的封建采邑，而是创造一个强有力的中央。”
塔拉再度睁开了眼睛，只是这一次，他的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祥宁慈和，而是如鹰隼一般的锐利骇人。
舒雅竭力保持着自己的镇定，没有被他这么一番话语惊吓住。
不过她内心深处，已经掀起了滔天海浪。
因为塔拉所说的，与罗宾对人族的评语，不谋而合！
除了罗宾说的什么“生产力”、“分配关系”她不太懂之外，简直是殊途同归。
更神奇的是，罗宾看出来她的思路跟不上自己，另外还说了一句。
“当然，你们有你们的叙述方式，只要能导向同一个结论，宏观上不会出现太大的错疏。”
塔拉自然是不会知道罗宾对人族的未来的锐评有多么贴合实际，他从自己的角度，开始评判人族变革的优劣。
“我是个旧时代的老头子了，理解力已经出现太多的滞后。”
“不过，这也是我的遗言了，就让我最后再暴言几句吧。”
他略显轻蔑的一笑，神情自信得让舒雅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塔拉。
“帝国是必然要出现的，但是帝国的诞生，需要坚实的经济基础和文化基础来教化民众创造财富，需要强盛的武力来镇压反对者统合异见。”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伴随着人民的苦难，必然伴随着战火的连绵，必然伴随着社会衰颓。”
“如果帝国建成，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一个拥有强大中央，政令通畅上下一心的帝国，将远比处处掣肘勾心斗角的分封王国强大。”
“可现在，帝国的基石之一，财富基础……”
塔拉的目光，稍稍闪动。
“却随着莫拉尔的逝去，而出现了先天不足。”
“尽管其他帝国臣民也能创造出足够多的成果，出现大量学术进步，但只有划时代的彻底革新的工具，才能为帝国创造最为坚实的基础。”
“而没有了这层基础，强大的武力？想让古桑科乖乖交出兵权？不可能！”
塔拉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嘲讽。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安奇乌腰间的那把古剑。
“通过非正义的手段获取的正义，真的能够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成为普遍的正义吗？”
“个人认定的正义，能够称之为正义吗？”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已经严重恶魔化，整个人几乎都和恶魔无异。
但这种状况，却是他命运的丧钟敲响之时。
因为罗宾给予的这个法术，叫做“魔堕”。
专门应用于人，将其所有的魔力和血肉都转化为恶魔的法术。
但是，并不包括灵魂。
人族的灵魂，会和恶魔的身躯发生激烈的排斥。
排斥的结果就是……
塔拉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大口大口的污浊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溅在一旁的地板上，将深紫色的地毯染得乌黑。
但他的脸上，却带上了无比灿烂的笑容，待到咳嗽稍有缓解之后，虚弱地看着一脸懵逼的舒雅，灿然说道：
“舒雅小姐，我为德瑞尔做了太多腌臜事，或许现在他不会杀我，但死人不会开口，特别是连灵魂都被吞噬的死人。”
“许许多多的事件，带来了民众的愤怒，也带来了凝聚力，但当身在其中的我亲手让本不应该走向悲剧的事件走向悲剧时……”
“我是帝国的奠基人之一，也是无人知晓的刽子手。”
“我的良心受到谴责，每天都会梦到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亡魂的叫屈，即使冥神没有干涉世间。”
“德瑞尔的心中只有帝国，而没有臣民。忠心对他来说，不过是证明你能适用作为他的棋子而行事的标准。”
“我不想再为他效力了，莫拉尔的死亡，已经让我失去了对尘世的眷顾。我只想做一个老学究，却要在暗中成为屠戮民众的屠夫。”
“安奇乌阁下，已经获得了古剑洛雷德，他不会放过我的。”
“我也不想见到，未来注定充满罪恶的帝国，出现在王国的肌体上，啃噬先贤们的遗体。”
“至于你，舒雅小姐，你代表的是古桑科，对吧？”
“古桑科，斗不过德瑞尔，但他的反抗，将会带来撕裂，带来更加暴烈的未来。”
塔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的精神也越来越萎靡。
可是他的话语，却越来越坚定。
“人族，必将崛起，但不应是帝国式的崛起。”
“它应该是从下向上的崛起，它需要一次彻底的重生，需要一次死亡来肃清那些顽固的旧贵族！”
“我的死，会彻底激怒德瑞尔，激发出他真正的怒火。”
“我愿以我心，见证一切。”
“舒雅小姐，带走我的心脏，哪怕把它制成什么器物，也要好好保存它。”
“当人族真正翻天覆地的那一刻，当帝国建立而又崩塌的那一刻，当德瑞尔失败的那一刻。”
“请你，拿出我的心，让我见证一切。”
“至此，我死而无憾。”
终于……
塔拉紧紧闭上了双眼。
恶魔化的躯体，开始崩解。
舒雅目睹着一切，直到塔拉奇迹般依旧鲜红的心脏，出现在她的眼前。
然后，它被冰永久冻结。
“谢谢你，塔拉大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