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撤下兜帽,他看起来有至少三十岁往上。伤疤从眉峰延伸一路往下,刺破眼皮,一颗混浊且无神的灰色眼球静静镶嵌在眼窝之中,而另一颗深色的眼珠在昏黄阴影下布满了沧桑风沙和冷漠。
嘴角的伤疤上扬,像是被锐器在脸上雕刻过一般,在小麦色肌肤上留下颜色更深的伤痕,鼻梁和下颌延至脸侧的伤口也因时间的积淀而变得暗沉。
男人的嗓音低哑,声音并不清脆,带着点慵懒的鼻音。他说道:“先自我介绍一下,多纳休,这是我目前用的名字。”
对他而言,名字只是一个用来分别自己与他人的代称。叫什么、由谁所赐予,他全都不在意。
有一个好看的脸蛋可能会发生一段美妙的邂逅,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什么也不会得到。
“我叫诺维娅……暂时叫这个名字。”
对方既然告诉自己一个虚假的名字,诺维娅也和他一样坦白出了一个模糊的事实。
仅仅是告诉对方结论,过程被刻意遮掩。
多纳休轻笑了一声,短促的笑意从嘴中漏出,却有一种格外的吸引力,让诺维娅神情出现了一时的恍惚。
眼看着诺维娅的注意力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多纳休出声提醒道:“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诺维娅垂下眼,忍住喉头间的酸痛和不适,向多纳休询问道:“我收到一份消息,说黛安娜她已经逝世了。”
“没错。”多纳休出声说道。“在五年前。”
沉重的事实从平淡的话语中传出,就算是有了心理准备,诺维娅也一时难以接受。
五年前。
在她终于摆脱了骑士团预备役身份的那一年。
“她为什么……什么也不和我说?”诺维娅的情绪有些激动,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多年的不甘和思念差一点就要爆发。
在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面前露出这副模样,多少有些失态。诺维娅意思到这一点,好不容易稳住即将崩溃的情绪,双眸像水面一般眼波流转,盈满了水意。
“好了,安静一些。”多纳休伸手抚上了她因悲伤而弯曲的脊背,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对诺维娅却十分受用。那只手带着粗糙厚茧和无数细小伤疤,虽然隔着衣物,宽厚手掌像是带上了火焰,明明是正常人类的体温和触感,却无异于在少女的敏感身体上四处煽风点火,撩起一阵羞于启齿的暧昧触感。
她感觉到有火苗抵在背后,很烫,让她想要逃离这令人尴尬的酒馆,逃离这充满着酒精和烟草味道的地方,离多纳休远远的。诺维娅浑身微微哆嗦,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羞怯还是悲伤,就连面颊上也飞上一块浅淡的红云,在酒馆的烛光下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半晌,她焉焉地说道:“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难受。”她将头颅埋在两臂之间,声音透过手臂和布料的缝隙里传出,闷闷的。
“我知道。”那只作乱的手只是象征性地抚摸了她的脊背当做安慰,还轻轻拍了几下帮她平缓有些急促的呼吸。
对方只是安慰自己,而自己却在胡思乱想动了些奇怪的心思,那一刻,羞耻到了极致,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尴尬促使着她稍稍挪动了下身体,诺维娅的脸变得更红了。
“怎么了?”多纳休说道。
“啊?没什么。我可以问一下,勇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吗?”
“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问这些?你是她的什么。”
“她的女儿,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吗?”诺维娅别过头,语气中有些不满。
要知道,勇者黛安娜可没有女儿。
但是多纳休不在意这些细节,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黛安娜有几个孩子,他只知道黛安娜曾经是有一个美满家庭的女人。
“原来如此。”多纳休严肃的脸色稍稍放松下来。他说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黛安娜,你和她确实很像。”
“黛安娜的死纯属是个意外,毕竟,勇者也只是一个人类,稍微强一点的人类。”
“她一个人,用什么去面对背叛的伙伴。”多纳休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诺维娅猛地瞪大了双眼,震撼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多纳休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那你呢?多纳休?”诺维娅哽咽地说道。湛蓝双眼中雾蒙蒙的。
一颗心大起又大落,充上云端又跌落谷底。诺维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多纳休,最坏的打算在她的心中盘旋而过,又被她一一排除,万一呢。她想道,万一还有转折呢。
另一个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可多纳休也是母亲的同伴啊!他怎么能真正的脱离事故的中心!
“很抱歉。”多纳休的声音响起。“你的母亲黛安娜……我愧对于她,如果我当时帮她一把的话……”
磁性的声音越来越低,多纳休像是打开了尘封的故事匣子,拂去上面的灰尘,转动把手,让昔日的记忆涌现出脑海。
“那是一件很久的事情了,黛安娜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人,漂亮,又英气。她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几个孩子……”
诺维娅突然有些莫名的失落。原来母亲在外面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存在。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分赃不均,而我拿了报酬就匆匆离开勇者的队伍,之后,之后的事情就是那样了,你都知道了。”
多纳休的语气有些迷惘。诺维娅脑海中天人交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应不应该去相信多纳休,还是指着他的一面之词?
在面对母亲的事情上,她总是有些过分多疑,既怀疑自己,又怀疑他人。
“多纳休,那你知道母亲的葬在哪里吗?母亲之前的队友,又在哪里?”诺维娅的问题有些急切。
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愧对于黛安娜,我想你也不会相信我。”
“我会给你列出一些信息,定个时间吧,就在明天下午这个时间,来不来决定权都在你。”
……
“你真的愿意相信他?人类?”撒迦利亚出声讽刺道。他的语气还是和原来一样,冷漠且平静,听不出有多余的情绪。不过诺维娅猜测,这个家伙在挖苦自己,一定没错。
“可他曾经是母亲的队友!”诺维他的反驳十分没底气。
撒迦利亚说道:“我知道你会赴约,但不要全相信他。”
“言语能造假,也会迷惑他人。”
他拉起诺维娅的手腕,细细检查手腕上被袖口遮住的契约。冰凉修长的指尖触碰在娇嫩的手腕肌肤上,简单的肌肤触碰熟悉却又十分陌生,她想要尖叫着逃开,却还是挺直着腰板装作镇定的样子站在撒迦利亚面前。
很奇怪的感觉。她忍住奇异的感觉出声问道。
“没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那个炼金术士心比较黑。”撒迦利亚说道:“一瓶普通的魔力药剂,在他那里涨了不少的价钱。”
“原来魔王也在意物价吗?”诺维娅忍着笑说道。
“隔壁店里有卖,顺路问了一下。”撒迦利亚解释道。
“那好吧,可以放开我了吗?撒迦利亚?”
撒迦利亚松开桎梏着她的手指,在指尖撤离皮肤的那一刻,诺维娅居然觉得有些不舍,她的身体很享受这些爱抚。
“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撒迦利亚又躺回了床铺上,柔软枕头已经被他枕出了痕迹。他和诺维娅当然不在一间房里住,诺维娅绝对不会同意。
他的视线落在了诺维娅身上,少女的躯体格外柔软,无论是平坦的小腹以及柔软的胸脯和大腿,青涩的身体已经成熟,像一枚熟透的果实等待着他人的采摘。他对这种事没有多少的兴趣,漫长生命已经过了不知道几个百年,那种事情连个消遣都算不上。
“晚上去找多纳休,早上和下午……你不是想要见一趟亡灵老爹吗?”诺维娅说道。
撒迦利亚出声说道:“你去见他做什么?”
又不是你不在了就活不了。诺维娅心中腹诽道。
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完完整整地坦白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我想去广场看看,那里人多,也能找到想要的消息。”
“而且,我还想去冈雷斯主城区看看。”
“一切随你。”撒迦利亚别过眼神,闭上眼,一副正要安眠入睡的样子。
诺维娅看到已经换了一身睡袍的撒迦利亚,想要说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最后还是憋屈的说了一句:“晚安。”
回答她的是撒迦利亚弧度很低的点头示意。
这家伙真是的,从认识他开始就这样。自说自话,又不顾及她的感受,而且性格又那么奇怪,根本不知道那个家伙在想什么。诺维娅心里嘀咕埋怨道。
真是个任性妄为又霸道无理的魔王。
“晚安。”
在帮撒迦利亚关好房门之前,她听到了来自撒迦利亚的回答。
“好吧……随你。”诺维娅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