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一盆盆荧光蕈菌被高挂在路灯杆上,夜幕中发出光芒,被每一个花盆上,那斗笠状的金属小顶棚反射回地面,照亮了街道。
赶路的人影,随着光源变化而前后跳动。
娇小的女仆披着斗篷独自连夜穿行于寒雾,坚毅目光完全不像个孩子。
“什么人!”
城镇里夜巡的卫兵喝住那身材矮小的女仆。
“这里有宵禁!你半夜在街上乱跑已经违法了!”
女仆停下脚步。
“小卒子……你是新来的?”
只见那女仆在卫兵面前毫不客气地反问道,然后淡然地旋开口袋里的钢笔,从中拿出了一张小小的通行证。
卫兵翻看那女仆手中通行证后,态度一转,毕恭毕敬示意她通过。
领主宅邸前,守卫的卫兵看罢通行证,然后摇摇头,无奈表示领主早就睡觉去了,让那女仆先回去,天亮再来找领主。
那女仆正是梅里——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孩轻轻拨开鬓发露出了圆耳朵,与这里的居民的容貌格格不入……
她并不属于这里。
她还模糊记得故乡的高楼大厦,故乡的车来车往,那里有飘香的小吃街,有热闹的夜市,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小饰品。
她还记得假期爸爸会带她去电影院,美术馆,科技馆,还会去看魔术表演,去野外露营。
她还记得爸爸妈妈给自己起的名字——穆瑞雪。
一场怪异的风暴,卷碎了平和的家庭,把无辜的人们带到这陌生的异世界。
夜依然漆黑,十四岁的她独自坠入梦魇的高墙——
“四五年前,也可能是更久以前,爸爸死在这个城镇……”
那时候我还太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他是策划叛乱的头目。
但妈妈和那些对我好的乡亲们,都说爸爸是为了解放这里穷苦的劳工和农民。
我只记得爸爸生前非常疼爱我,即使到了这个世界也每天去帮我和妈妈找食物,尽管比不上老家的好吃。
那时候,镇子的人们都很热心帮助我们家,尽管她们也很贫穷,仍然十分照顾初来乍到的我们。
乡民们毫无保留地教授着:这里各种植物能否食用,各种小动物如何猎捕,还伸出援手帮助我们搭建小木屋。
我那时候不懂事,哭闹着要吃好吃的东西,嫌弃这里的东西难吃……那时真是给爸爸妈妈添了不少麻烦。
后来我们知道,这些年迈的镇民都是被老领主——织影氏给安排到镇子边缘居住的。
那时候,虽然镇子上的人们需要早出晚归地劳作,诸如受雇于领主当工人盖房子修街道,或者当农民种地……
但至少大部分农民有自己的田,尽管工作十分繁重,税收也比较高,但只要按时缴税,总能够得到保证生存的粮食和生活物资。
我们一家身为异族人,没有自己的田。于是爸爸妈妈也为了生计,而加入了为领主家的田地劳作的行列。
但是不久后老领主病故,她的女儿玛蒂尔达成为了新的领主。
玛蒂尔达更加狡猾,比她母亲更擅长欺骗与压榨农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恶棍发现了一种生活在水上的植物,只要喝了用其果实、树皮浸泡过的水以后,人就会露出止不住的怪异笑容,并将一切暴力、血腥、痛苦的景象全部幻视成一片美好的彩虹色……
她把那种半水生植物称为【赞美之心】。
不知道是如何进行了欺骗,她让镇子里许多农民都自愿将田地改成了水田,大量种植【赞美之心】。
而所有十岁以下,不用参加劳作的的孩子,都被迫喝下了赞美之心泡制的水,一个个都止不住地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然后玛蒂尔达要我们这些喝下怪水的孩子们每天白天都要上街,营造出城镇街道满是笑容的表象……
可能是因为不同种族的体质不同,我和妈妈喝下怪水以后,药效总是褪去的比其他本地人更快。
清醒的时候妈妈总告诉我那水是害人的东西。
但事实是我们必须喝下她们提供的水,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这些贫民根本没有任何干净的水源,就连镇子边的河流都因为周边种满了这种植物而被污染……
被麻醉的我,曾看到有两个孩子在争抢一个小礼物盒。
其中一个孩子捡起一根不知哪里来的大拐杖糖,用力敲打另一个孩子的脑袋,然后又不知从哪飞出来许多彩虹糖。被打的孩子则是笑眯眯的站在原地掏出更大的糖果盒……
清醒时的我,同样看到过两个争抢某种小动物尸体的孩子……大个子用粗木棍亲手杀害了小个子,然后沾沾自喜地啃食着抢来的碎肉,甚至将刚刚砸出来的“彩虹糖”塞入口中……呕……
这座城镇病了。
然后我只记得有一天……爸爸带领着许多人,许多和妈妈一样的,本地农民们……
我记得他们拿起了农具做为武器,好像还说什么“潜入”、“钟声响起时”……
我记不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好像着火了,我的记忆很混乱……
爸爸生前很爱画画,我只记得他把他最爱的钢笔交给妈妈,我记不清那时候他对妈妈和我说了什么,那就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以前妈妈也很爱画画,但是繁重的劳作下哪还有时间画画呀。耕地,采收,有时候还要被拉去盖房子修街道……妈妈看见那支钢笔就会落泪,一定是她也想爸爸了……
再后来妈妈病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病,我也没地方给她买药。但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那时我太小了,但我也知道领主家里什么都有,我想到了……偷。
我忍住了眼泪,不然就会被看出来我没有喝那个怪水。
爸爸以前教育过我不能偷东西。我不想违背爸爸,可是我更想救妈妈……
我强装笑容,和那些怪笑不止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然后偷偷扒上了往来贸易的车厢。
我不知道要拿什么草药,我只能乞求着神明,只能每一种都抓了一点,包在破衣烂衫里……
妈妈胡乱吃了药以后说自己感觉好了一点,但是我感觉她是假装的……
我一边哭一边帮她做饭,其实也只是水煮树皮之类的东西而已……我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快多吃点东西,好好睡觉。
无法正常参加劳作的妈妈很快被发现……妈妈被赶到镇子外的树林,不能再住在镇子里了。
我被一群卫兵带到一个新的家里,我知道那些人因为妈妈不能劳作了就想把妈妈抛弃……
新家的养母叫达丽娅。她人很好,很善良,也和我们一样是受苦的贫民,她把食物分给我一些,让我平时多去镇子外陪陪妈妈。
镇子外是许许多多破旧的茅草屋,有很多老人,还有和妈妈一样的病人,都是因为无法劳作就被赶出来的可怜人。
有一天妈妈起不来,她脸色很难看,我赶紧又跑进镇子里装作怪笑,去扒领主进货的车厢,偷药。
我去找达丽娅阿姨借了锅,带着药回来的时候妈妈没有醒来……我一声不吭流着眼泪一直搓她的手,她终于醒来了。
我想给她煮药,做点饭,可是没有火。
我想起以前,爸爸带我去露营的时候教过我怎么用树枝编出钻弓来取火……我记得爸爸很快就能钻出火来,可是轮到我的时候我才发现那真的很难。
满手的水泡,或者是别的细小伤口……钻心的疼,那一天我彻底明白眼泪一点用都没有……
一遍一遍的尝试中,天黑了,但是终于有难得的火星落在干草中,我连忙将冒着青烟的干草捧过头顶,学着爸爸以前的样子,从斜下方轻轻吹……
有几颗火星落在我的手上,这一次我颤抖着忍住了疼痛,没有落泪。
我把草药和树皮胡乱扔进装了一半水的锅里煮,妈妈拉着我的手,她说:“小雪,那个水你以后少喝,那是害人的东西。”
我无能为力,只是坐在妈妈身边回答她:“我知道了,妈妈。”同时用树枝搅拌锅里的汤。
等我做好汤去叫妈妈的时候,她突然开始怪笑不止,一直说胡话……她疯了。
我已经想不起来那锅树皮汤我是如何下咽的了……
后来妈妈虽然偶尔也会清醒,但总会间歇性的发作,我就时不时去帮她偷药……
“自从我的偷药的事情暴露后,玛蒂尔达那家伙就绑架了妈妈,要挟我替她去各种城市偷重要的东西。”
“包括那些爱我的乡民们……全都是她手里,用来支配我的人质。”
穆瑞雪……梅里从噩梦中醒来,她没有睁眼。
她只是静静从口袋里掏出了,来时的路上,顺手扒下的一小块树皮,塞入口中狠狠地咀嚼。
肚子饿得发出叫声,但她舍不得翻另一只口袋。
另一只口袋里是之前省下来的小半个面包,她打算在天亮前悄悄放进善良的养母——达丽娅阿姨家的窗口。
“玛蒂尔达•织影……还假惺惺给我一个干部的头衔,发给我【倒吊人】说是帮助执行任务……这样就想让我感恩戴德,呸。”
“难吃!比夜蜂家的东西难吃!”
她捶打自己贫瘠的胸脯强迫自己咽下剩余的树皮……
梅里睁开眼睛时,猛一下吓得跌坐在地。
自己竟把风中摇晃的一盆盆荧光蕈菌街灯,看成了……当年被吊起示众的起义者们的脑袋……
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梅里不敢再回忆那个黑夜里,年幼的自己眼中……街道边那一排被挂起的人头。
她无法逃出恐惧,无法逃出内心的怯懦,无法摆脱罪恶的支配。
玛蒂尔达•织影……那家伙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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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蜂世界图鉴No.012

Abyssus luminosus 荧光蕈菌
被吊起来当做街灯使用的菇类,给黑夜里的人们提供一点点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