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熙五年六月初六晚，东京启运府城中，街道上的人流量、街道两旁开门营业的商铺数量相比白日有所减少，但仍显繁华。
此时已是太阳西落一个多时辰后。
启运城内和往常一样热闹。
内城东部左军第一厢北厢区的崇德坊里，一处外表看起来颇显豪奢的宅邸的正堂门外，一位身着茶色圆领便服的老者向面前的年轻男子行拜礼道：“臣恭送陛下。”
老者行礼的对象是一位身着黑色圆领便服、长相俊朗的年轻男子，这位男子正是当今天子——章旭。
“老师不必行此礼，我今日微服夜访，只是向老师请教些问题，既然老师见教已毕，就快些去歇着吧，以后我再也不夜里来叨扰了。”
皇帝的用语虽然客气，语气却略微带些不快。
向章旭行礼的老者乃是当朝宰辅陈弼。
“老臣惶恐，陛下今日之请，恕老臣实难给出陛下满意的答案。”陈弼维持着揖手鞠躬的姿势，头埋的更低了。
“老师还是老样子。”
章旭举头扫望了一下这座宅邸的正堂内外，接着说道：“朕赐你的这座宅子，住着还算舒服吗？”
“承蒙陛下厚赐，臣居此宅中，每日极尽优适。”
章旭摇了摇头，道：“此宅用料做工虽属上乘，然室内装潢、陈设均显简陋，如此大的宅子，不重视内部的摆设，住起来如何优适？你是我的老师，朕的宰辅，于师于臣，不该对我说假话吧？”
“臣不敢。”陈弼依然保持着拜礼的姿态。
“免礼吧，今日学生劝老师一语，好宅子不只看外表，更要看内里，老师得此宅已有数年，这宅内装潢添设之事，不宜再拖，万一将来住不得这宅子了，悔之晚矣。”
皇帝撂下这话，便带着随从朝院落大门走去。
陈弼抬起头，看着章旭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皇帝离去，陈弼回到堂内，吩咐仆从速备纸墨，待仆从备好后，又让堂内所有人出去，关上门窗，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陈弼于案上挥笔疾书，纸上的内容，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
亥时七刻，内城西北部右军第二厢的寿昌坊里，一名身着上领常服、头戴襥头的魁梧男子，骑着快马，疾驰到一处僻静宅落的后院门口。
男子下马，确认四下无人后，一只手牵着马，另一支手用不同的频率扣了数下院门；过了一会，院门打开，男子牵马进入院内。
这座外表看起来似是平常宅子的建筑，任谁从外走过，都不会想到它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宅内的偏堂，一位年轻女子正伏案阅书，这女子生得眉清目秀、肤白貌美，一头及腰的乌黑秀发，一身淡青色的花广绫直领对襟褙子。
“小主，张任回来了。”一名侍女走进偏堂，向正在看书的女子通报。
看书的女子头也不抬，只回了声：“让他进来。”
“是。”侍女应完便走出了屋。
不一会儿，一名男子进入偏堂。
“禀小主，圣驾已回宫。”
向阅书女子禀报的这位就是方才牵马进入宅院的男子，名叫张任。
年轻女子抬起头，微微笑道：“我那皇兄今晚又去找了个不自在，难道他还天真地认为可以说服老师吗？”
称呼皇帝为皇兄的女子就是当今天子的妹妹——卫国长公主章燕。
年方十八的章燕平时并不居于宫中，而是住在这不起眼的宅子里。
这倒不是章旭故意要区别对待自己唯一在世的妹妹，也不是这位公主犯下什么事被赶出了宫，而是章燕自己要求的。
卫长公主之所以这么要求，在于自己有着另一个隐秘的身份。
大郑的特务机构内中务的监官，名义上是个太监，但其真正的管理者却是章燕。
内中务的公署，在启运城内外有十余处，均是秘密设置；而内中务位于皇城内名义上受内侍省管理的公开官署，只是个架子机构。
章燕现在所待的位于寿昌坊内的宅子，就是内中务的秘密公署之一，因其位于内城西部，内中务之人称其为内西署。
“麻烦大家再辛苦一阵，继续监视陈府。”章燕对张任说道。
“得令。”
张任出了屋后，章燕继续看书。
“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章燕读到书中这句，在心里想：“我与天子同姓，我可为嗣乎？”随后无奈地笑了笑。
古已有女皇，但自古未闻有公主继统。
章燕看的书，是郑朝一位文人写的编年体史书，记载了从上古到近世一千八百年的历史。
章燕正在看的这卷，记载了武朝女皇立储之事。
武朝的女皇是历史上唯一的女性皇帝，她建立的皇朝前后只有十五年，与她的在位时间一样。
她本是大卫皇朝第三位皇帝的皇后，在她的丈夫在位后期，她开始代替患病的丈夫临朝听政，并渐掌朝政大权。
老皇帝崩逝，她成了皇太后，新皇帝年纪尚小，先皇的托孤之臣又早已是她的人，这意味着她成了大卫最具权势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即使不顺理，也成了章。
在她的操弄下，能够站在朝堂上的大员慢慢都变成了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强硬反对她的人。
从最具权势的人到能完全把持朝政的人，完成了这个跨越之后，她当上了皇帝。
登基之时她已经掌权了十五年，而登基之后的十五年中，她所遇到的内外挑战并没有超过她登基之前的十五年。
地方叛乱、外寇入侵、宫廷争斗，这些都没有难倒她；唯独立储一事，困扰了她的整个皇帝生涯。
只因她是女人。
连以女人之身成为皇帝这件前无古人的事都在她手里完成了。
只有立储，因为种种原因，她没有选择突破以往的惯例。
由于没有立同宗的族人为嗣，她被逼退位后，皇位回到了卫朝皇室一族那里。
她被迫放弃了皇帝的称号，死后以太后之号追谥。她过去建立的皇朝仿佛不曾存在一样，后人依然将她在位时期的历史视作卫朝历史的一部分。
章燕看完了这卷，摇摇头，将书放回书柜。
这时，侍女再次走了进来。“小主，宫里来了人，请您马上进宫。”
“皇兄看来又遇到难题了，正好，我也想见见他。”章燕笑着说罢，便向偏堂的堂门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