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瑞休养已有四五日了,身体其他皮外伤都明显在慢慢变好。左肩的箭伤也长出了一些粉红色肉芽,只需半月,伤口就能结痂。黎瑞反倒不太关心自己伤口,除了有时候会因为左臂活动不利轻轻叹口气。
“幸好哦,你伤的是左臂,要是伤了右手,拿不起筷子吃饭,不知道会不会很沮丧啊?”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调侃他。黎瑞想了下,笑着说:“那我应该会哭鼻子”。
这人好烦,总是语出惊人。可是我好喜欢。
好想在他饭菜里下罂粟壳,这样他就算见不到我了,也会一直想着我。
可能是我不善于隐藏邪恶情绪,我一抬头就发现他盯着我,一下心虚得我头顶汗都快冒出来了,赶紧低头干饭。
我知道我和他就快分别了。明明才待了三四天,可是我好舍不得。他走了,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寂寞得跟小花小草说话,我感觉再和它们聊下去,小花小草就要开口跟我说话了。
这两天我每次推开门,就能有个大活人在屋里,他能安静的听我说话,能和我谈天聊地,还能温柔的开导我。以前的世界都是黑白灰色,混混沌沌的,我回忆不起来以前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好像都是熬着一天又一天。
但是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天,我心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每一丝时间都变得闪闪发亮。我觉得在他身边的时间过得飞快,我感觉每一分钟都很快乐,以至于我在开心的同时生出巨大的恐惧,我知道他会离开,所以每一分钟都是倒计时。
他生长着一副好皮囊,又天生聪慧,拥有坚韧的灵魂,敢和世界叫板。他什么都会,诗书礼乐,带兵打仗,能摆平一切事物。他是上天的宠儿,上天给他的礼物,他便好好的用着。
而我,浑浑噩噩的混饭吃,我生在泥潭,没有人教我怎么生活。我努力生存,但是还是越来越不开心。对世界抱着最悲观的想法。因为害怕花落,所以我避免着花开。什么事都不敢做,我像只小甲壳虫躲在阴暗角落里。
他说他要肃清这个世界,把黑暗的泥潭都种上花朵,护佑一方平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平静而坚毅,我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他身后的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千军万马,高呼胜利,随他一起踏平所有山河。
黎瑞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干净利落,布阵却又粗中有细,进退维谷,有勇有谋。17岁时曾利用山谷地形优势,带领2名士兵夺得敌军弓弩阵地一个,打死打伤敌军9人,缴获投石车7门。又用虚张声势之计拿下敌军炮车阵地,一手漂亮的回马枪直至敌方首领心脏,顺利占领制高点。此行动让他一下在军中树立起威望,再也没人说他是个毛头小子。此后多次打下漂亮的胜仗,战神威名远扬。若非有他,边境百姓便没有如此安稳的生活。
而作为他庇护下的小老百姓中的一员,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有几亩薄田,不会在睡觉前担心明天的衣食住行。
如果不是我撞了狗屎运,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这样的人说上话。
我的自卑在他自信的面前变得更加巨大,像一条鸿沟隔在我们之间。我只能看着天上的星星,想着能分一点点光芒在我眼里,不能奢望它突然掉在我的屋顶上。
我强压着心里的情绪,起身去为他熬药。最近他的伤恢复得挺好的,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好医生,是不是我求求黎瑞,说不定可以去战场当个随行军医,就能时时看见他了呢?
人的有些想法一旦出现,就会像种子生根发芽一样,牢牢抓在土地上,让你没办法忽视它。
我端着药碗走到他身旁坐下。低着头想要问他,但是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们,那个,你觉得,女人是不是也可以为国做点贡献?,比如做个女军医……”我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也越来越小。
自古便没有女人抛头露面、经商从政的道理,更没有女人上战场的。男人是世界的希望,未来有无限可能。农民、商人、大夫、秀才、官员、手艺人、衙役等等等等。可是女孩子们,婢女、织绣女、稳婆、奶妈、娼妓之类的。就算我会医术,不比一般郎中医术差,在医馆也只能做个打杂的,饷银也低得多。
我们医馆旁边有家规模不小的镖局,去年有个女人做了这家镖局的副头。因为一直抛头露面,又美丽富有。有人便觉得荒谬,女人来走镖,这货物怎么安全。但实际上她只是管理镖局上下内部事务,并不走镖。也有传言说她不自爱,个人生活混乱,若非是通过某种龌龊无耻的皮肉交易,一个肤浅无知的女人怎么能做上现在的位置。不安分的女人可怕,不安分的漂亮女人更可怕。
可传言归传言,没有人看见过她跟哪个男人来往。上门提亲的男子也没有后续。一个到了年龄不出嫁,反而净干些女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那些得不到的男人和看不惯的女人们非常生气。她的邻居表面上和她客客气气,可转过去身去便开始议论她晚上又和哪个有钱人家的男人过夜。她没什么朋友,每天独来独往。
律法没能惩戒她,但是道德制高点上的人们,却几乎把她逼的喘不过气。那便“隐退江湖”,找个温和的婆家,相夫教子吧。
然后这个“温柔的婆家”的说法,就变成了“找个老实人”接盘。但好像人家姑娘从来没做过啥伤天害理违反道德的事。
后来镖局的老板来我们医馆抓药,说起这个姑娘,感叹到:“挺好一姑娘,做事也聪明麻利,可惜底下就是有些兄弟在心底里看不惯女人管他们”。
后来听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丈夫性格也挺好,她在家做个女主人,日子倒也安稳。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想起过当初想干出一番事业理想。之后就好像没怎么听过她的事了。也是,比起每家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一地鸡毛的琐事,风流韵事更让人津津乐道。
我在问黎瑞有没有女军医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个姑娘的身影。女子怎么能上战场,女子怎么能建功立业。
我心里一阵酸楚,一种无力感向我袭来,我感觉自己像一粒黄豆,站在一座大山底下,仰望着这座能压倒人的山顶。
我突然说不出话,我想黎瑞如果在这个时候嘲笑我,我也没力气跟他生气了。
“小蔹姑娘,这两天你给我扎的针都是些什么穴位呢,最近感觉肩膀轻松了很多,没有受伤后因为肌肉没活动引起的僵硬感了。”
黎瑞温和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他想扯开话题,我也懒得追究。也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不用他说出来,他这样委婉的拒绝我可能更能接受吧。
我稳了稳心神,耐心的给他解答到:“肩周的一些穴位比如肩髎、肩髃、肩井之类的,然后配上液门、中渚、合谷穴之类的。这些穴位可以疏通经络,活血止痛。你感觉就会好一些”。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些,但是心里却止不住的失望。就好像我真的能有机会和他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样。
“嗯,你真厉害,这些我一点都不懂。我们军队里那个郎中老张,医术很好,但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不爱跟人解释。一般的士兵如果问的太多他就会不耐烦”。他好像在回忆什么,想了想,继续对我说到:“他有两个儿子,都倒在了战场上,后来他便不爱说话了。兄弟们心里知道老张过得苦,也不跟他计较。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只要有士兵兄弟找到他,他都不嫌劳累的医治。有时候我觉得好人不应该受这些苦的。”
“小蔹姑娘,你医术好,又耐心,不管是在里做饭还是在外经商你都能做的很好。但是上战场不一样,朝不保夕,还要看着周围出生入死的战友一个个死去,这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我不希望你去做这件事,而且我也想给你安排对你更好的去处”。
他表情严肃,神色认真的看着我。英俊的脸上显示出不容抗拒的神情。我低下头去,小声的说:“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便永远不能在男人心中成为有用的人”。
“原来你是这样觉得的,不是这样,这个世界的确对女人不公平,我希望不管男女都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也希望所有的女孩们,能开开心心的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出门逛街,没有闲言蜚语。也可以选择自己的心上人,不用再被安排嫁给一个不爱的人痛苦过完这生。我也希望每个女孩子,都能认识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并为之反抗。小蔹,我从没有觉得女人就要低人一等。只是这个事,在我私心里,我不希望你去做。的事需要你去体验。不应该葬送在荒漠里。”
我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他神情永远淡淡的,我以为他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本来就不是我应该想的事,我连红缨枪怎么握都不知道,却想要和大将军并肩作战。
但是我心里很感动,或许我能在他心里,留下小小的印象,在他今后的行军生涯里,会想起有个叫白蔹的小姑娘,救过他的命,这就够了。
夜晚,月亮在外面闪着淡淡的光。睡觉前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屋外的塌上对我说:“我这两天可能就要走了,我离开的这些天,军里发生了不少事。”自从他意识清醒后,怎么也不愿意睡在里屋,让我睡在自己床上,他去睡堂屋的塌。帷帐遮着床头,也遮着我的面容。我心里堵的要命,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我没有吱声。
他等了一下,没有听到我的回音。继续说道:“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回报你的。”
我还是没有说话,心里难受得要命。就像穷人乍富。大漠孤寂遥远,连写信都收不到,更何况见面。经此一别,何日再见?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门买药去了。可能是赌气吧。今天在长街上出现了很多军人巡逻,还有一些衙门的人,在检查商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买了药匆匆往城外去,却在城门被拦下来,说是要管控。随后我和另外一些平民被带到临时等候的房屋。大概有七八十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衙门只说在搜捕逃犯,所有人都要盘查,让我们等一等。这一等就等到下午。
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夜晚也来的比平时早。我总觉得心里闷得慌。我快步赶回家,山林里传出阵阵野兽的低吼,我心里越发不安。等我推开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站在屋中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我好歹救过他的命,就算要离开,也不应该是这样悄无声息的。
又或者他出事了?就算他武功再强,可身上还带着伤。
我急的在屋里找了一圈又去院子里。刚出门,突然两个人从房顶跳下来,一把抓住我。“别动,再动就杀了你”。我浑身僵直,冷汗一下就出来了,不知来人什么意思。
“黎瑞在那儿?”
“……两位大哥,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能放过我不?”我声音颤抖。
“你找死!”身旁的男人暴怒,说这就要举起刀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哭着喊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嘛,你们真是太过分了呜呜呜呜”
“这女人长得挺标致,要不我们带她走吧,有这女人,黎瑞说不定就会现身”。
另一个男人说道:“别多事,带个人走不方便,解决她,别让人知道是我们,黎瑞身受重伤,一定走不远”。
说完他就抽出腰上的刀,向我刺来。那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我太奶奶,虽然我都没见过她,但是难道我现在就要见到了?我17,就要英年早逝。黎瑞啊黎瑞,我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记得我啊,就算你以后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你也要记得有个曾经小姑娘可勇敢了,虽然没能反抗歹徒,但是勇于送死啊呜呜呜。
我闭上眼睛,却没等到身体的疼痛,听到耳边两声惨叫。我睁开眼睛,看到两个男人腹部都各中了一箭,躺在地上哀嚎。我赶紧跳开,就从屋旁边的小竹林里走出来三个人,前面那人正是黎瑞,牵着一匹好大的棕色骏马。身边跟了两个穿着白衣提着弓箭的翩翩少年。
我心里瞬间五味杂陈,黎瑞既然好好的,却不顾我的安危。我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吗?就像他战场上杀过的那些人也没有区别?
我眼眶一下就红了,扭头不去看他。黎瑞快步走到我身边,按着我肩膀打量了我一番询问到:“还好你没事,我只是出门了下,没想到回来就看到他们。是我连累你了,有没有被吓到?”
我声音有点哽咽:“你…..”我其实想问他是不是故意留我引出那两人的,但是话到嘴边,我又想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一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二是他的人品让我觉得不可能。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黎瑞有点惊讶,挑了挑眉回答我:“我会在最大能力里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有一天真死了,我也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我脸有点红。旁边那两少年看不下去了,轻轻咳了一下。我抬头望去,两个少年比黎瑞稍矮一些,但也有六尺的样子,不同于黎瑞棱角分明的脸,看起来坚毅正气的长相。两人皮肤白皙,看起来大概也就20左右的样子,梳着高马尾,看起来干净又透着少年气息。一个脸稍长些,一双透澈明亮的眼睛,高鼻梁,星剑眉,表情冷漠,整个人带着非凡的贵气。另一个额前有点卷卷的刘海,鹅蛋脸,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笑盈盈的,唇色朱红,看起来阳光又青春。
少年笑着说“我们俩还在这呢,你们也收敛一点吧。”我脸更红了,看向黎瑞。黎瑞告诉我“这是青枫派门下的,青枫派隐于世间,出手也是隐秘低调,故很少有人听说过。”
青枫,好熟悉的名字,但是我确实应该没有听说过才对。
“他是林溪,平时不太爱说话,你别见怪。”黎瑞指指身旁神色冷淡的男子。林溪对我点了点头。“另外他是李思羽,平时最爱的事就是扯淡。”
“黎瑞你是不是很久没挨打了?”李思羽翻了个白眼,然后对我笑了笑“别听他乱说,我从不扯淡,靠谱得很。”
我乖巧的喊他们“林溪哥、思羽哥,你们好,我叫白蔹。”
李思羽顿时开心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哥以后罩着你哈。”
“小蔹,我要走了,我的事还没做完。我不放心你独自在这里。你愿意跟他们去青枫派吗?”
我心头一滞,我就知道他要走了。我闷闷的答了一声。然后我突然想起来:“那我要是去青枫派了,以后是不是还能看到你?”
“嗯,我有时间的话会回青枫派的,你愿意….”
“我去!”他话没说完,我就应下来,生怕他反悔。
他点了点头,转头对他们说“那我就把白蔹交给你了,你们带她到凌霄那去,说明原因,让他收小蔹为徒吧。”
我不知道怎么道别,想了想对黎瑞说“你要保重,你现在身体不好,还不能剧烈活动”
他笑着点点头,“好,放心吧,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说完林溪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艘小木船,手指做了个复杂的动作,然后一艘悬浮船出现在我眼前。
!!!!有这种东西?那黎瑞还能受伤躺在河边?故意的吧?他们是神仙吗?
可能我惊讶得太过明显,黎瑞给我解释这是一种御物术,类似于仙术,但是只能驱使和改变非生物的东西。具体的等我到青枫派后会给我讲。
然后黎瑞翻身上马,消失在天边。
而我即将跟着青枫派两个弟子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黎瑞,希望我还能见到你”我心里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