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酒店，屋檐之上。
脚下就是入夜后寂静的街道，灯下无人。前后晃荡双足的时候，仿佛踏着灯光平步青云。昨夜的那场雷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是连一点残余的阴云都看不见了，万里澄澈的黛色夜空中浮着一轮渐盈的明月，洒下阔别一天的皎洁月光。
忽的闪过一道阴影，身材娇小的少女静悄悄地落在瓦片之上，轻盈如鹅毛，静悄悄地走向屋檐边，拢着裙摆轻轻坐在与她相仿的女孩主动移开手空出的位置上，并排坐好，将双足同样放下空中。
像这样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后来的少女做出与平日里严肃端庄相悖的动作，向后伸直双臂撑在被前一夜雨水冲刷得干净的陶瓦表面。
“是姐姐吗？”
赫尔塔看了一眼身边的卡珊卓。
作风与平日里不同，像个符合她外貌的青春少女一样娇柔开朗。她的表现像是不经意间问出的话，给人的感觉好像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究竟问了什么内容。
这幅性格的卡珊卓一定会让认识她的绝大多数人觉得不可思议、大跌眼镜，可在现在的赫尔塔看来，才是最真实的、自出生以来几百年一贯的妹妹的真实性格。
平日里的严肃，不过是她承担起了本由自己承担的角色与责任罢了。
赫尔塔双手交叉在小腹前，回正了视线。
是姐姐吗？
如果回答是，不能代表以后；回答不是……更不可能被自己说出口。
踟躇着，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浮在脸上的犹疑自然逃不过身边少女的注意。卡珊卓微微勾起嘴角、俯身揽住赫尔塔的双肘与纤腰，枕在赫尔塔肩头而垂落的发梢挠动着她白皙的脖颈。
一抹红晕爬上怀中人的脸颊。
“……卡珊卓。”
“为什么不肯面对我——今天的那副样子，是姐姐装出来的，没错吧。”
听到卡珊卓的猜测，赫尔塔下意识地就想要否定。又注意到了她的态度如此笃定，冲到嘴边的话最后被她咽下，改口承认了。
“……对。”她试着抬起右手，想要摸一摸对方枕在自己肩膀的头，却发现自己被柔软的怀抱牢牢地禁锢着，难以移动分毫。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呢。”
少女追问着，自责的赫尔塔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凄绝与哀伤。
她眼中泛起点点光晕，像是倒映着星空的典藏红酒，流转着复杂而深刻的情感。最终，情思溢满了杯盏，从泛红的眼角流下。
“你，你哭什么呀……”
感受着肩膀上点滴的温热，赫尔塔有些慌张，无处安放的双手被环绕的藕臂限制了自由，徒然地在那一小块区域胡乱摆动着，最后难堪地停下，小心地搭在邻座少女的膝上。关心的情感不知该如何表达，汇成了一句不合格的抱怨。
这让她对妹妹的内疚又多了一分，心里很不是滋味。
卡珊卓听到后，再次展露笑颜。尽管在泪流满面的前提下笑得很难看，却洋溢着幸福的情绪。
她吐出刚才被她咬入嘴角的一缕头发，埋怨道：“你承认了！”
“是，是，我承认了……”遭不住卡珊卓如此楚楚可怜样子的赫尔塔垂下眼眸，点着头，终于还是承认了。
得到回应的少女笑了，笑得凄美而灿烂、悲伤而幸福。
“让我抱一会，好不好，姐姐……”
她只在现在的赫尔塔面前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在别人面前，不论是二皇女、女王还是同事，她像曾经的赫尔塔一样，是个严肃、坚强、刚正不阿的皇家侍卫。只有和姐姐独处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最真实的感情、需要呵护的柔弱。
赫尔塔的心被这幅画面与对方卑微的请求拨动了心弦。她的眼眸颤动着，手臂抬起又放下，挣扎了许久，才轻轻盖在卡珊卓的手臂之上，浅浅地握住。
悠悠地，她听见耳畔的倾诉声，有没有看着自己，有没有想念自己，有没有在乎自己。
傻妹妹，我当然有一直看着你——你的佯装坚强、你的严肃面具，没有一条心理活动能逃过我的法眼；我无时无刻想念你，在我沉眠时、在我清醒时，我最急切的愿望便是与你见面，问近况可好，有没有受委屈，姐姐为你主持公道——哪怕是伊洛娜女王，也一定讨来她的道歉。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在乎她的妹妹，但赫尔塔终究是离开得太久，又背负了太多，对妹妹的在乎便催生了相认的恐惧，折磨着她的意志。
毕竟，就连她自己，都不清除现在的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一名血族，算不算一个正常的生灵。对自己的未知与恐惧，让最关心妹妹的赫尔塔畏惧与卡珊卓的再见，一度有过不辞而别、远走天涯的念头。
尽管这样做一定会被对方记恨，甚至深深伤到她的心，但赫尔塔仍然将它视为在她觉得有必要时的第一选择。
因为她在乎的，终究还是卡珊卓的安全与幸福啊。
赫尔塔抬头望着月亮，泼墨似的漆黑天空繁星点点，虚假的天穹倒映在她美丽的眼中，光华流转。
“姐姐……”
卡珊卓在她肩窝处拱了拱，闷闷地呼唤着她。
“嗯，我在。”
她动了动手。这回，卡珊卓终于肯敞开一道缝隙，在赫尔塔的右臂通过后迅速合拢，紧紧锁住她的腰际。赫尔塔无奈地笑笑，手掌轻轻抚上月光下浅色的金发：“抱得这么紧，勒死啦。”
没想到，卡珊卓却带着哭腔，坚定地说道：“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随即，声音又低了下去，“我不想再失去你……”
“每天晚上，你不是都能见到我吗？”赫尔塔轻柔地为她捋顺额前被弄乱的刘海，安慰道。
“那才不是姐姐！”卡珊卓突然抬起了头，直直地与赫尔塔对视着，相仿的两对眸子里各自映出了对方的颜色，“顶着赫尔塔名字的残缺，绝不是我的姐姐！”
“哦？这就是对那个我这么凶的原因？”赫尔塔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让伤感的气氛变得积极一些。
“我只是在承担赫尔塔的那一份职责，扮演起缺少的那个角色。我好累，姐姐，回来帮我吧，不要再离开我了……”
腰间传来的感觉又紧了一分，被爱的少女利用着偏爱，试图拴住爱自己的人。
真的是，不论在什么地方，被爱着的人总是那么的有恃无恐啊。
可面对这种有恃无恐，不论是被爱的人还是付出爱的人，都是如此沉溺其中，吸食着名为爱的毒品，在令人上瘾的芳香中起舞，至死不休。
赫尔塔的心感到伤痛，但涌上脑海的确是复杂的幸福。在一时的冲动之下，她许下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任何把握的誓言。
“我不会离开你的，卡珊卓。”她说。
伏在肩窝的少女微微抬头，只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真的吗……”
“嗯，是真的。”赫尔塔点点头，焦距放空，望着远处的天空，说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但既然现在我是清醒的，以后我便是清醒的。卡珊卓……”
“……嗯？”
“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所以，不要这样勉强自己了，一切都交给姐姐我吧。”
赫尔塔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神奇，缘分真是不可言道。
在她的人生中，没有哪一次是被冲动冲昏了头脑，更没有那一次有充足的把握。但在此刻，她的心中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向最爱的人许下了毫无把握、不负责任的誓言。
主动挣脱了妹妹的怀抱，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赫尔塔张开双臂，用力地将卡珊卓纳入胸怀，让自己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一下一下、清晰有力地被她听到。
“姐姐……”
再无压抑的卡珊卓哭得撕心裂肺，用哭声向赫尔塔倾诉着百年来的孤单寂寞。赫尔塔依靠在卡珊卓的头顶，等到哭声渐弱，微微放松了手臂的力道。她伸出手臂，指向远方的天穹。
“看呐，妹妹，”她单手揽着卡珊卓的肩膀，认真地说，“日出了。”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灰色的银边晕染着漆黑的幕布。城外森林里的鸟鸣声在寂静的城里清晰地传开，敲响了每一户人家的窗门。
暗夜破晓，黎明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