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与班特朗拼桌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即使说萨纳尔的贵族们都比较贴近于对优秀贵族的想象,实际上大多数贵族也真的挺关心那些平民,所做的慈善也都不是什么政治噱头,这些都不假。
但天下毕竟没有完美的事物,不论贵族阶级在诞生时是怎样光明伟大、正直正义的存在,随着时间流逝,就算常常拂拭也难免在石缝沟壑里沉淀泥沙——贵族阶级再贴近幻想中的“好贵族”,终究也是一个阶级,是与平民有明晰划分的存在。
他们的生存与营收多数建立于领民的创造产出,对领民的宽容与慷慨在一些阴谋论中被描述为一种收敛人心的虚伪手段,虽然贵族们对此矢口否认,但也真的很难辨明全国上下几百个贵族家族的真实成分。
可无法否认的是,那一点在时间洪流中沉淀于缝隙中的淤泥总归会带来负向作用。它不仅让贵族们从心理上逐渐肯定了自己高人一等的事实,也让贵族学会了人前谦恭的作态。于是,自然而然的,他们便注定与班特朗这样平民出身而身居高位的“新贵族阶级”难有太深的交情。尤其是在德莱斯特境内,身为蓝山血族的贵族们对血脉的精纯与传承异常看重——对于自血族诞生之初、尚在原始社会时期便司掌祭司重职的德法恩家族发自内心的畏惧与认同,对血脉驳杂、平庸之人便可能生出轻视甚至厌恶的情绪。
班特朗恰好就撞在了这群贵族的枪口上。年轻气盛的贵族才俊们对同龄却出生贫寒位居高位的班特朗有着微妙的敌视,碍于他的成就而表现为疏远的态度;资历较老的贵族们看得则通透许多,通过调查也摸清楚了班特朗虽然出身于孤儿院,却实际上曾是贵族的后裔,血统也是无可作假的蓝山血族。可他们看得虽然通透,多年养成的芥蒂在心中还是难以根除。对于班特朗这样势头正猛的新贵族,他们十分愿意结交,但自己去拉不下身段、子女又不愿意舍弃自己的人际关系与寒门子弟深交,也只好呆在一旁自饮自酌。
这反倒与皇室的态度截然相反。许多人可能认为与班特朗的良好关系只不过是莎洛特个人的想法,但实际上却能真实反映皇室内部对新贵族与平民阶级的态度。除非莎洛特有着强烈的逆反心态,否则不可能会从一个充满阶级优越感的皇室家庭中诞生出这样一个人格。
与班特朗的相处中,除了需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表和措辞不能给皇室抹黑之外,其实反而比和那些自诩高贵的贵族子弟交谈要自由得多。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夜晚,与班特朗相会将是令人心神安宁的幸事。
在他们之间互致寒暄过后,周围的贵族们都发现了他们早就相识的细节,出于各种考量都没有不识趣地过来打扰,而是颇有默契地保持距离,为他们建立了一个很适合交流的真空区域。
班特朗摸出怀表一看,发现距离邀请函上通知的晚宴入场时间结束还差十几分钟,便向几人打了个手势,让她们坐得靠里一些。待到坐稳后,一个小型的魔法裹住了那一张桌子的范围。
受过皇室精英教育的莎洛特看出这个结界的作用是对信息的单方面过滤,外面的一切声音她们都能清楚地接收到,而自己说话的内容则会在穿出结界时被扭曲处理。在一个本应热闹的晚宴中,这是个比隔音结界要高明许多的选择。
相比起莎洛特的惊讶,侍卫姐妹波澜不惊。班特朗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坐上现在这个位置说没有女王陛下的垂青那肯定是假话,但说他没有能力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到现在为止,班特朗的表现只能算中规中矩,勉强称得上是个有脑子的人。
“班特朗,你这是在做什么?”
扭曲结界的光学影像当然还能被外界人察觉。为了不让某些可能在场的人发现她们与班特朗之间的个中细节,一切都得控制得滴水不漏。就连说话时,也得像个演员一样,用着截然不同的表情去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也就是传说中的,嘴上说着一套,心里做着一套。
至于为什么不用传音术,则是因为这其实是一种很耗精力的技术。坐下来干瞪眼的话,简直就是主动告诉别人说:快看啊,我们正在密谋什么!这样子。
但现在理应立刻开始推心置腹地直切正题,班特朗却忙着把方形的桌布四角折起压实,让莎洛特很是费解。
“算一种不明言说的规矩吧,要是将桌布四角折起,就是在告诉侍应生们本桌不再需要其他服务。”赫尔塔替班特朗做出解释,随后坐正,将话语权交到了莎洛特与班特朗手上。班特朗也在利落地做完准备后,双手合十放在桌面上,笑盈盈地提问道:
“殿下是来处理要务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莎洛特也面带微笑,仿佛他们之间的正在交流的不是公务,而是个人所见值得分享的趣事。
虽然表情都是装给外人看的,但在这种话题上只要不是直言否认,就是一种默认。自知猜测正确的班特朗也就没了顾忌,大大方方地说道:“殿下身负要务,扮演的角色又是边缘贵族,想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应邀前往这种极容易惹麻烦上身的晚宴。何况,这次宴会的可疑就差没直接写在邀请函上了——陛下的指示?”
莎洛特仍是笑着,眨了眨美丽的血瞳:“何处可疑?”
遇到这种事闭口不谈是分内之事,这种暧昧不清的模糊态度也是班特朗希望看到的,证明他所说的基本都摸到了真相的边缘。这回,他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些真实的色彩,端起酒杯解释说:“现在有关城里潜伏着一帮神秘教徒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各家各户恨不得门窗紧闭与世隔绝,几个贵族竟然在这种时候大张旗鼓地发表联合签章,邀请全城内所有拥有贵族头衔的人来参加这场晚宴。一些老贵族都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更别说我了。”
莎洛特举起桌上配备的一只空酒杯,向班特朗隔空回敬:“明知有蹊跷,还偏偏要应邀前往,会不会有些太莽撞了?”
班特朗闻言,嘴角的笑容更甚:“殿下说的是啊,真是奇怪,我明明不是个多喜欢冒险的人,反倒非常惜命。为什么会应邀前来呢?真是个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