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即便是那些未来暗无天日的九窍肉鸽,大多也已经筋疲力尽地随处找了一垛干草堆,四仰八叉地倒头就睡。
那些享有普通居民地位的平凡九窍们则居住在窄小的营帐里。没有帐篷钉将麻布固定好,仅凭石子的重量还是很难抵挡住草原晚间的夜风的。
夏天的草原上晚风习习,是从陆地吹往海洋的风。也不知这股陆风,究竟能不能将这些入睡的人们带入蔚蓝色的梦境中呢?
薇琳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会不会梦到沙滩与海洋、西瓜与排球。然而她却可以肯定,这个部族的最高统治者绝对不会梦见这些事物。
也不是说这位统治者是个一点浪漫都没有到连做梦都不会出现美好场景的砖泥之人,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无法梦见。
她根本就没在睡觉。
比起睡觉,间江部族的现任酋长有着远比休息还要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第一时间处理与某两位不速之客的外交关系。
嗯……姑且是由本族的侧帐带路来的,不速之客什么的倒也算不上。
“你可真是给我带来了个大难题啊,瑞恩哈达帐。”
“……”
年轻的银猫少女闻言有些仓皇,名为惧怕的情绪在她的脸上闪过。
若不是帐篷的中心空地上摆了两把椅子,瑟咪娅恐怕就要一个滑跪到中央、对酋长大人磕头谢罪了。
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仿佛打翻了的颜料桶,间江酋长也没有兴趣去继续料理这名有些过于年轻的侧帐。
瑟咪娅这么年轻就能坐稳侧帐的位置,若不是她亲自出手,破例从暗处将她报下,或许瑞恩哈达氏的旗子就要化作一缕带着焦臭味的浓烟飘上青空了。
——酋长已经三百岁了。
三百岁,对于九窍而言是难以想象的高寿。
经历了一代又一代帐房的更迭,酋长早就看透了族内氏族的兴衰规律。而人越是到了迟暮之年,就越是对自己后辈的未来抱有担忧。
上一轮酋长换届的时候她自己是如何暗算原定继任者的记忆尚历历在目,百年后的现任酋长反而对自己选定的继任者能否继任焦虑万分。
历史是个环,如何打破周期律,是每一个人都想要找到的答案。
为了能确保继任者在自己百年以后能够手握间江部族的权柄,酋长数十年来通过各种暗箱操作,终于是将大部分帐房的首领都换了一遍血液。
听话的,自觉下位、换指定的上;不听话的,那便找机会杀了,再换自己养的狗。
而瑟咪娅的情况不一样——她的父母染了前些年的瘟疫不幸去世,酋长便抱着从小培养钢铁幕僚的心思,往往愿意隐晦地偏袒她。
瑟咪娅本人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即使她被酋长当做了棋子,那也是所有棋子中命最好的那一个。
九窍的政体内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钢铁幕僚这样一种政治角色,银猫少女就是先行者。
也因此,间江酋长并不准备对这名年轻的侧帐多说些什么,亦不打算敲打对方。
虽说带来的两个外人在身份上很是敏感没错,实力上也相当危险更没错,但间江酋长仍然不为所动。
因为——瑟咪娅的无心之举,恰恰与酋长本人的算盘不谋而合。
原先还苦恼着如何在被迫中断与神族贸易的前提下找到与神族磋商的机会,结果现在就被自己着力培养的幕僚糊里糊涂地给带了回来。
往好里说,那就是大功一件。
尽管从间江酋长那如风干橘子皮一般苍老粗糙的面孔上几乎看不出来什么表情,薇琳仍旧能从对方浑浊的眼珠里读出一抹喜悦的神采。
‘她在高兴?’
‘见到我们两个外族人,会高兴吗?’
女孩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与老人对视着,发现对方苍老卷曲的猫耳有气无力地搭在枯灰的发根上,猫耳外被覆的银灰色绒毛有一撮没一撮地立着,看起来好生杂乱。
宛若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猫,只有一双暗绿色的眼睛还留有星点活力。
“……招待不周,有失远迎。还望二位客人……谅解。”
“酋长!……”
老酋长接下来的举动将所有人都吓到了。
她正准备起身,用那苍老的身躯向两名神族来客行礼。这等举动发生在一名时日无多的老人身上,当然会让她身边的人担忧无比。
无论这种担忧是真还是假,那些帐房的代表者们明面上都显露出了关切的模样。
只有片刻前还是心中仓皇的银猫少女立即弓步上前扶住老酋长,然后在对方威严的视线中耷拉着脑袋退回原地站好。
帐篷内的十几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一名头发枯干的老者朝着两名外族人行了对方文化中的大礼,而后才静静地坐回了原地。
整个过程中,薇琳与索拉雅一言不发:前者是被老人的举动吓到了。后者呢,则是对九窍有着更深的洞见,因而更有城府。
血族的少女甚至连脑子都不用动,便能品味出其中下马威的意思在。
而面对这种态度和软的高档下马威,最好的破解办法是如何?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对人家一鞠躬二磕头三道谢?
不,抱歉。我们神族人啊,这腰还是硬,弯不下去!
油盐不进,就是索拉雅选择的回应。
一个糊里糊涂被怔住了,一个不为所动连眼睛也不睁。
组合奇妙的神族来客们,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瓦解了老酋长的小心思。
不过老酋长不愧是老酋长,心态沉稳,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沮丧。
本来实力差距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她这样做也只是为了探探虚实,评估一下这两人对自己的规划究竟能不能起到增益的用处。
至于结论嘛……
老酋长笑了笑,很是欣慰。
“二位贵客不远万里到来我族,可有所求?”
索拉雅双臂环胸,挑眉笑道:“酋长大人可是要说那句,‘若有所求……’?”
“自然是有求必应。”
弯成月牙的眼睛快被皱巴巴的眼皮给挡了个严实。可不难从形态上推断,老酋长在年轻时,多半是个风华绝代的青春少女。
只是时过境迁,岁月留痕。再如何绝美的一代天骄,最终也会如那些鱼雁一般,或沉、或落。
唯一不同的或许是,间江部族的酋长想要在自己日薄西山之前,能够再利用一次自己时日不多的影响力而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