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边。
北萨纳尔大草原东南部,九窍·间江部族。
往日的繁忙不再。大批大批的人扎堆地围绕在最高最大的主账四周,一双双浑浊的眼珠仅仅盯住只被清风吹动的布制帐门。
该说是沉重复杂呢,还该说是暗藏喜悦呢?
从分列最前方的两排人眼中,似乎只能看出四个字:各怀鬼胎。
他们现在正在低声交谈着,两眼时不时地关注那寂静的帐房片刻,没有一刻停止嘴部的动作。
“老酋长这是怎么了?”
“昨夜淋雨,似乎是染了风寒。”
问话的那银猫女人对银猫男人的说法极为诧异,随即略微抬高声音反问说:
“淋雨?怎么会淋雨?”
“侧帐帐主说是老酋长昨天去给那两个神族人送行时淋了雨…唉,你说也真是,老酋长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会想到不撑伞就出去呢?”
“我倒是听说侧帐帐主本是撑了伞的,反而是老酋长她自作主张地走出伞的庇护,所以才淋的雨。”
听到这边交流的另一人插嘴道。
“说不定是侧帐帐主自己偷偷将伞拿开的呢!”又一人加入谈话,以极其不友善的角度将脏水泼向老酋长身边唯一的随行人,“我们怎么坐上如今位置的,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就不信侧帐帐主会蠢到连这种内情都不知道的地步!”
“我要是她啊,那老酋长死得越痛苦,我就越高兴!”
“偏帐帐主,慎言!”
最开始说话的女人声音虽低,语气却很严厉。
“老酋长待我们不薄,如今病重卧床,怎能背后妄议!”
“陈述事实罢了。”被驳斥的那女人不高兴地抱胸道,“你可别告诉我说,你真信上一代的侧帐在壮年期是‘突发’恶疾,凄凄离世的。”
“那么那丫头就不可能被扶持上来!”
“不不不,此言差矣。”偏帐帐主笑着,似乎在笑与她对话的那人之天真,“大家都知道老酋长钦定的继任者是谁吧?一个男人——竟然是一个男人!”
“男人又如何?”
“什么叫又如何,我们银猫的历史上,哪有过男人继任酋长的记载!”偏帐帐主固执一词道,“你当我们是红狼、是鳞兽?他们的男性体格大、爆发力强,是厮杀的好手,我们的男性……呵,尽是些软骨头而已。”
“——当然,也有一些相对杰出的,比如上一代的侧帐。”
偏帐帐主还不至于将话说死,这对她也没好处,毕竟其他几个偏帐的当家也不乏男性银猫的身影。
但她加了一句话:“只不过侧帐是搞贸易的,终究不是战场厮杀这种立族之本。”
“……我们的话题不应该在这里。”
“对,没错,重点还是要关注老酋长的死活。”
要是说先前的观点还仅仅止于令人不适这种程度而已的话,此句一出,偏帐帐主口无遮拦的嚣张姿态如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位忠心耿耿的帐主的神经上。
立即便有人出言呵斥她说:“偏帐,你怎敢!——”
“怎敢?怎敢什么?哦,你说我怎敢妄议老酋长的身体状态?哈,得了吧,老酋长现在是什么样、究竟能延命几时,大家的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
“哦,当然……我或许会比各位更加清楚一件事——我能掐指算出老酋长会在何时咽气!”
“偏帐!!”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是个与她同为偏帐的男人。
他应该是在刚才就被挑动了情绪。等到她最后彻底暴露出对老酋长的不敬时,他才在两相交叉之下,彻底爆发了出来。
只见他挥舞着拳头就要朝这里冲来,狠狠地给这大不敬的同僚一个脸上的红印。
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愿意帮这个女人调解。
因为在他们心中,这个偏帐女人迟早都是新酋长上任后需要拔掉的第一个钉子,钉在老酋长眼里令她致盲的钉子。
于是,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了偏帐帐主的脸上,沉实的触感回馈传回男人的大脑,从出乎他的意料。
“怎……”
“……呸。我猜,你大概是想说:我怎么可能打得到她?哈哈……看你这表情,我大概是猜对了吧!”
偏帐帐主一边擦着嘴角流出的血迹,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肆意地笑着。
落在其他人的眼里,这简直就是癫狂的写照。
有人因之认为侧帐今日反常的表现或许是压力过大而导致的精神错乱,出于好意道:“帐主,你需要休息。”
侧帐帐主挡开了旁人的搀扶,兀自嘀咕道:“三……”
“你在说什么?”
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于是女人站起来,回望众人,用清晰的声响念道:
“二!……”
“你在倒数什么?”
“……一!!”
现在,所有人都听懂了。
而随着她最后的那一声嘹亮的结尾,如坠冰窟的极寒瞬间攥紧他们的心脏,几乎令他们的心脏停跳。
下一刻,主账的帐篷被掀开了,一名神情凄苦的少女端着一副头冠,步态庄严地从帐中走出。
任谁都认得出来那顶头冠的归属者是谁,任谁都分得清眼前这一幕代表的是何种巨大的事件。
“酋长大人,仙逝!……”
此句一出,反响非凡。
各大帐的人员表现得都如遭雷击,只有少数几人维持站立的姿态,表露出来的情绪也各不相同。
后面黑压压的九窍族员们的心中则毫无波澜——老酋长死了,新酋长会上任,他们知道;他们更知道,无论是谁当家作主、经历了多少届的酋长更迭,他们只会是最底层的劳动力,只是一块哪里需要便往哪里搬去的破砖。
他们无动于衷,主账前上演的就是一场戏,一场无法在他们死寂的精神中灌溉哪怕一滴甘露的名为权利更迭的戏。
现在,主持人要宣布这场悲剧的胜利者了。
“按照传统,虽心情沉痛,但酋长的选立仍需进行。依托已逝酋长的尊嘱,在此郑重宣布,由……”
“咻!”
正当瑟咪娅刚刚将头冠举过头顶、账内即将走出那继任的少年时,一支尾羽整齐的利箭从人群中射出、将那头冠钉在了主账的梁木中央。
紧接着,更多的箭从四面八方飞出。随着好几人被射中,整个族群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有帐主陡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潜意识的判断让她将愤怒的目光钉入某人的胸膛中,却在疼痛与恍惚间迟缓地认识到,原来被利刃扎穿胸膛的其实是自己。
四面八方的树林里涌出了数不胜数的人,苟延残喘的帐主们都认了出来,那些都是曾经附庸于间江部族的小部落。彼时彼刻他们有多么卑微下贱,此时此刻他们就有多么愤恨贪婪。
“呵,一群冥顽不化的落后者。”
瑟咪娅怔怔地看着策划了一切的偏帐帐主胜券在握地朝自己走来,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
那即将继任酋长之位的少年刚要逃脱便被握着长矛的族员逼回高台,被迫面对比他高出两个头来的偏帐帐主。
在现今瑟咪娅的眼里,不断向她凑近的那女人脸上的红痕不是被殴打的屈辱,而恰恰是新生的羽冠。
“新酋长还是太年轻,无法胜任大局。依我看来,还是由我来暂代酋长一职……哦不,我们不再是部族了。我们是帝国!”
瑟咪娅能看见那女人目光中的贪婪与色欲,几乎要将她剥去全身的皮肉,让她瘫软而畏惧。
战栗的少女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令她汗毛耸立。
“小妹妹,侧帐这种职位不适合你,你太年轻了。在我看来,你只适合做清闲一些、更能发挥你优势的工作,比如……
“摄政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