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多云。
渐盈的明月从云层的缺口里探出头。在厚重云层的阻碍下,到达地面的月光于是有了轮廓。
皎白而透明的光束随着云层变化而变化,一簇一簇地与大地相接。时间已经来到深夜,月上中天,那一束束光线逐渐变得接近垂直,凹凸不平的泥土在大理石表面留下的阴影越来越小,大理石表面的光泽越来越明亮。
浅淡的紫色一点儿也不妖艳,文文静静的,给人一种柔弱而安静的错觉。
“……夏文克洛!”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夏文克洛非常笃信——他听到了。
于是他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在转腰之后变得茫然。
刚才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夏文克洛的视线里满是困惑,困惑使他环顾四周:
夜晚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砍杀声、嚎叫声。敌人的火把在挥舞的过程中滴落着燃烧中冒出蓝火的油脂,火焰的明亮在夜间视野中被无尽放大,深深刺痛着夏文克洛的眼睛。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向他投来过视线。这片战场上哪怕是距离他最近的人也足足相隔了两百米以上。在这片直径近半公里的真空区内,本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是军队的炮塔兼瞭望台,是接替了战时指挥权的无衔指挥官。自己身边的人都已经被他分配到其他作战单位里去了,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叫自己的名字?
但……刚才真的有人叫过自己的名字啊?
而且声音还……那么的熟悉。
不知不觉的,夏文克洛抱住了自己的头——坚固的头盔能替他挡下一切兵刃的袭击,但它无法挡住来自于内部的攻击。
“啊……”
颅腔内仿佛在被不停地注入水银,自己的头颅在瞬间就变得仿佛千斤沉重,快把颈椎都压塌压烂,直直地砸进地里;嵌进去、埋进去、钻进去,直到捅穿地心,被无尽的熔岩融解气化,这种折磨才有可能迎来结束。
千万把凿子从他的透露内侧向外拱顶着,每一寸的头皮都在被铁匠手里的钢锤猛砸。夏文克洛的眼睛里映出三角形的烧得红炽的烙铁,紧闭的眼皮瞬间被高温烫熟烫烂、化为焦炭。
烙铁继续逼近,最终顶在夏文克洛的眼球上,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眼球爆裂。
“喝,喝啊啊啊!!”
深色碎发的男人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四肢与躯干全都绷紧到力竭。夏文克洛跪倒在地上,眶眦欲裂地目视着高悬天空的明月。明月里倒映出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妻女,卷动的云层忽然变形,化作黑灰的旋涡将她们吞噬。
不!!!
悲痛欲绝的男人在心里嘶吼着,向外暴突的眼白爬满了血丝。
“……夏文克洛?”
男人嘶吼着,双手成爪状反复抓挠自己青筋暴起的脖子,血流不止。
“喂,你疯了吗?!”
男人机械地扭动脖颈,各种液体都不受控制地从他五官里流出,仿佛一具行走的干尸。
“哈!哈!哈!……”
“……你给我清醒一点!”
“啪!”
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旷无边的战场上没有激起一点回声,淹没在钢与铁的声海里。
清冷的月光之下,一名强壮的男子跪在地上,蓬乱的头发跟他的头颅一起往一边歪去。一个比现在的他还要矮小的女孩站在他前方,扇出去的巴掌停留在轨迹的最末端,静静地注视着男人那一张陷入阴霾的脸。
几秒之后,云卷云舒,挡住了皎白的月光。
夏文克洛抬起了头,接过女孩朝他递来的破布条,仔仔细细地抹去脸上的脏污。
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紧接着又踉跄倒地。他双手向后撑着,给自己寻了一块凸起的土面当做靠背,就这样坐了下来。
“……我刚才是怎么了?”
宽大的手掌反复揉捏头部的穴位,刚才那种爆裂的痛楚刻骨铭心,夏文克洛不敢相信那竟然不是真正的触感,以至于他现在都还有些晕乎乎的。
“你刚才中了幻术。”
薇琳说着,一脚踩碎了土层之下的紫色大理石面。
“需要帮助吗?”
“呵——不用,”夏文克洛深吸了一口气,捋顺自己紊乱的气息后才婉言谢绝女孩的好意,“我们血族皮实得很,恢复肉体花费的精力远要比接受治疗要少的多。”
薇琳听罢叉了叉腰:“说得好像我不是血族一样。”
‘你是个哪门子血族……’
夏文克洛在心里嘀咕着,随意地往满是天翼特征的女孩嘴角看了一眼。
一道不太显眼的亮光在女孩樱色的唇间一闪而过,差点击溃了夏文克洛的世界观。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你看起来还有挺严重的后遗症。”
被夏文克洛死鱼一般的视线盯着看,薇琳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
“没事没事,只是有些没缓过来而已……对了,我为什么会中幻术?”
好歹也是从底层一步步爬到皇城中高层任职的人,夏文克洛知道什么问题在什么时候究竟该不该问:有些秘密,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现在本来就在戴罪立功的路上,万一多一句嘴触碰到了什么不应外流的辛密,那别说最后妻女能不能被找到了,反正他也活不到家人团聚的那时候。
“因为你脚下的这个东西。”薇琳将一颗碎石踢飞说,“这种东西在月光照射下就会触发其上铭刻的法阵。如果没有防备的人长时间地之时它,那么很快这个人的心智就会被侵蚀得菠萝菠萝哒。”
夏文克洛噢、噢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一眨,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扒拉着柔软的土层一瘸一拐地往上爬。
薇琳眼皮跳了跳,伸出手揪住从他背后盔甲缝隙里漏出来的衣服狠狠往下一拽就把夏文克洛给抓了回来。
“你不好好休息,乱动干嘛?”
“我要去警告所有人——谁知道这地下埋了多少块这种东西!”
夏文克洛很果决地回答道。
薇琳冲他眯了眯眼,态度暧昧道:
“哦,那就不必劳烦你了,我正打算干这件事。顺带一提: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地下就只有一块这玩意。”
“真的?”
夏文克洛不敢相信神秘教只会在地下埋一小块幻术陷阱。
薇琳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道:“真的,但这一块足足有整块平地那么大——惊不惊喜?”
夏文克洛没有回应,他只觉得这个笑话好冷。
“……你就呆在这儿吧。等你恢复好了,帮忙去战场上呼叫你的同袍们撤离。我呢,会试着帮你们拆掉地底下的大玩意的。至于具体的什么东西,我只能说——你们还是尽早远离的比较好,很危险的哦。”
“那就这样,有缘再会!”
见夏文克洛没被自己糟糕的笑话吓到或是逗笑,薇琳失望地跳出了坑,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