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琳自以为,自己还算是个有骨气的人。
可是真的当她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吊在比她脑袋还要高的楼梯扶手上颤颤巍巍地走下来时,楼下众人望向她的视线还是将她的脸蛋染上一层既不好意思又不服输的羞红。
又有索拉雅的视线如芒在背,薇琳那薄薄一层脸皮子就更挂不住了。
但最后,要强的性子还是支撑着她成功走下了楼梯。
在失去了能为身体提供支撑的扶手之后,薇琳只好贴着墙走。若不是因为她气色红润不像是有什么大病的人,别人指不定会以为她是从哪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独自跑出来的患者呢。
这种时候,白发女孩身上那种稚嫩与幼弱的特征被无限放大,艰难行走的样子是又惹人爱怜,又足以令人激愤。
一瞬间,还站在二楼无所作为的索拉雅就感到有许多道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似乎是将造成薇琳这般模样的原因归咎于她的身上了。
索拉雅摊手做无辜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这件事跟她没关系。
‘我倒是还想帮帮她,抱她下来来着,可是人家不让,我能怎么办呢?’
索拉雅心想。
唯独塞浦路斯先生因为知识经验随岁月的积淀而更多地把握住了细节,从女孩目视的方向重点看到了问题的相关者是谁后,他感叹似的短吁。
“看来,即便是洛琳女士,在某些方面也是会跟普通人一样陷入困难的啊。”
凭他多年养女儿的经验,这一看就是之前闹了矛盾。
也怪不得刚才洛琳女士单独下楼之后就一直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那边,凝望着一窗之隔的院子。
女儿和她的牌友们不知所以,只有塞浦路斯隐约能触摸到萦绕在恩人周身那淡淡的忧郁气氛。
碍于恩泽、也碍于身份,塞浦路斯先生也没有勇气去插手别人的隐私。尤其在他看见现在这一幕后,他更是认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合理的。
好人不管他家事,萨纳尔人一直以此为人生守则之一。
不过看这个样子,那女孩似乎是有要向洛琳女士挽回些什么的想法。
仅凭直觉,塞浦路斯这样猜测到。
……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一个上了年纪的萨纳尔男人所拥有的眼力见还是非常精准可靠的。
这几步路走下来,薇琳也差不多掌握了如何利用无力的双腿迈步的要领,在最后一个拐角脱离了墙壁,慢慢悠悠地朝客厅走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要一口气走到洛琳跟前时,却发现薇琳先是走到了尚摆放在茶几上的行李箱前,将它放在地上打开,然后跳了进去。
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轻微的吃痛声,大家都能猜到这腿脚不便的女孩在箱子的空间内该当是以屁股着地的方式着陆的。
更多将注意力分给端坐在沙发中的少女的塞浦路斯,则在那一声闷响后观察到了对方颤动的修长睫毛,以及稍稍抿紧的唇瓣。
行李箱的开口里传来了女孩翻找什么东西的声音。
秒针走过一圈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毛的薇琳才步履艰难地顺着梯子爬了上来,嘴里似乎还叼着一张信封样的薄片。
而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洛琳的跟前。
叼在她嘴里的那封信也已经被她取了下来,用双手捏着信封短边的两只角,瑟瑟缩缩地递到洛琳的跟前。
“给你。”
她偏过脑袋说。
洛琳没有直接接过,甚至连睁眼的动作都没有。
但是薇琳知道,她是清楚自己究竟拿着什么东西站在她面前的。
只不过,她还是要问罢了。
“给我什么。”
演都不演,就连语气,都充满了她早就知道了的肯定感。
这多少让薇琳有些不爽。但一想到自己是打算跟老妈和好的,较为弱势的女孩再不怎么情愿,也只好偏过脑袋,扭扭捏捏地跟她解释这东西的来历。
“你在水晶匠铺留给我的信,让我去找你,我一直都保存得好好的。”
洛琳静静地听着,等薇琳把话说完。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我妈,我就以为你只是个恶趣味的神明,好端端地就拆散了我跟我妈的小家庭,把我送到这个鬼地方来……我当时真的很想尽快找到你,然后当面质问你,甚至……还想暴打一顿,这个落款署名的真身。”
“嗯。”
“结果……哈,谁想得到,给我写信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呢?我就感觉,我像是个小丑……”
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之后,哭腔渐显。
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然后变成瓢泼大雨。明明总是要求自己要变得坚强、告诫自己曾经是个男子汉,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薇琳的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委屈。
酸涩感早就已经占领了心灵的高地,让她意识到其实自己本来就是柔软的,不如看起来那般随性。
“我,我就……就…就这样被你,你们,骗了十多年……呜,十多年!”
“赫莉跟我摊、摊牌的时候,我还…呜…还想报复你们——狠狠地,报复你们!让你们知、知道,我接受被安排的命运!”
“我的人生……只属于我一个人!”
“但、但是……那个策划了一切的混蛋神明,那个、那个叫莫兰达的,狗屁上古至尊!是……是……是,我的妈妈呜呜啊啊啊!……”
“我怎么,我又怎么会,报复我的妈妈啊啊啊……”
极端情绪下才会有的真情流露,触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
即使不了解其中的内幕,大家也能切实体会到茶几边那名女孩发自内心的纠结、痛苦、委屈、和孤独。
薇娅法拉默默地放下手里的卡牌,瑟咪娅不自觉地坐了下来,空琪塔在局促不安中反复举杯压惊,杯中的茶水水位却一点儿也没有下降。
索拉雅站在二楼凭栏而立,默默倾听与记录难得地可以深入了解薇琳内心真实活动的情景。搭在栏杆上的双手握拳、伸展、又握拳,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态度与立场去评判那个层级的故事。
塞浦路斯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却目光炯炯地盯着仍然端坐的少女,看着她将浅灰色的长袍拽皱,失望于她这般不坦诚的表现。
女孩哭着哭着,双腿一软,即将跌坐在地。有毛毯铺着,不需要担心她会摔疼,或者摔伤。
然而,塞浦路斯的目光却仍带着不可理喻的神色,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露出这样苛责的眼光。
如果在这种时候放任自己女儿倒在地上的话,他就只能认为,她是个合格的强者、不合格的母亲了。
最后,一声比料想中更重的触地声,一举驱散了塞浦路斯眼中的失望。
洛琳用比女孩脱力跪地更快的速度双膝跪地,将薇琳主动拥入怀中。
明明这样相拥的场景此前就有过一次,可它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小薇,妈妈错了。原谅妈妈……好不好?”
“……呜。”
女孩只是攥紧了母亲胸前的衣物,将自己的身体用力压在少女的身体上,啜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原谅她了,得不到答案,洛琳却没来由地觉得心安。
她用纤长的双臂绕住薇琳的背,就这样跪在地上,任由女儿的委屈将自己的衣袍沾湿。
自此,二楼少女的掌心才终于又一次触到了栏杆的触感。
沾着汗水,略有些凉。
“……看什么看,玩你们的去——不打牌就去打扫卫生!看你把餐厅弄得!”
正准备转身离开,给人家腾出空间来缓缓,塞浦路斯就看见自己不开窍的女儿还在那儿愣着,便给了她脑袋一个暴栗,教她学会看气氛。
薇娅法拉也不傻,登时反应过来老爹的用意,竟是高高兴兴地就去储物间搬出扫把畚箕来,作势就要打扫餐厅。
“我打扫地板!”
接到她的眼色,另外两人也不约而同有了动作。
“我理桌子吧。”
瑟咪娅放下茶壶,开始清理起桌面来。
“那我……呃,去厕所?”
发现没啥好让自己干的,空琪塔只好又一次钻进了厕所里,打算在里边憋到外面事情结束再出来了。
“希望能就此解开心结,和好吧。”
转进破旧的书房前,索拉雅由衷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