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薇琳反常地没有一觉睡满十四个小时,六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雪白的细密睫毛便扇动着,牵出那双尚未聚焦的天青色瞳眸来。
从床上坐起来不自觉地就摆成了鸭子坐的姿势,没有睡饱的女孩脑海里一片混沌,一边单手揉着眼睛一边努力地对视野进行调焦。
窗户还是那张半开的窗户,房门是开着的,过堂风仍然将薄纱窗帘向外吹起,如舞者的纱裙在晴空万里的背景下翩翩起舞。
愣愣地盯着窗外头看了一会儿,薇琳这才逐渐回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昨晚临睡觉前又想到了些什么东西。
女孩的双眼倏地睁大,从床铺上跳了下来将将将小巧的足套进过尺寸稍大的拖鞋里就要出门。
结果却在临出门前迎头撞上了一个与她一般高的人影,被突然的反作用力推倒在地。
“呜……”
没有魔能外循环保护的小屁屁与地面来了次亲密接触,薇琳差点以为自己的尾椎骨都要碎掉了。
娇弱的身体对疼痛极为敏感,就算不觉得委屈,浮游的泪光仍是在微微泛红的眼眶里打起了转。
眼看着那两滴晶莹的泪珠即将成型、依着脸蛋软弹的弧度滑落,一双肤质细腻到几乎看不见掌纹的小手便抚摸了上来,为歪着身子坐在地上的女孩擦去刚刚蓄满的泪水。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只是配色改了的小女孩用着与她稚嫩形象毫不相符的温婉柔和的语气将跌倒的白发女孩小心翼翼地从冰凉的地面上扶起来。
萝莉妈妈洛琳对女儿的睡眠质量很是担忧。
对于洛琳的关心,薇琳很是不习惯。
不过不是不习惯“洛琳的关心”,而是不习惯“洛琳以现在这幅模样来表达关心”。
“睡不着了,自然就醒了呗。”
此话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薇琳说话时哈欠连天。
“没睡醒就回去睡觉,又没人叫你起床。”
洛琳不吃这一套,抬手就是一记手刀。
力道不重,但也能让薇琳的小脑瓜嗡嗡的,大受震撼。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双手像个小房顶一样地护在脑袋顶上,薇琳撅起嘴巴喃喃说。
“我好不习惯……看到你就跟照镜子一样。而且……”
洛琳扬了扬眉:“而且?”
“而且……我根本没办法定下心来叫你‘妈妈’啊!”
女孩此时此刻复杂的表情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越说越委屈。
这是她昨天晚上一直憋在心里没说出来的真心话,现在终于是忍不住将之抖露了出来。
没想到洛琳对此一笑了之。
“什么啊,就在烦恼这些?”
洛琳将女孩半推半就地按到了床上躺好,拿被子盖住了她只被一层轻纱遮住的纤细腰肢。
这是最容易受凉的区域,即使是在夏天,睡觉的时候肚子也要好好地保护好。
万一着凉了,胃里仿佛在打世界大战的感觉可是很折磨人的。
“你原来的身体还在吗?”
躲在被子里的薇琳目露担忧之色。
“还是说果然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神躯了吗……”
有好好地接收到来自女儿的关心,洛琳无喜无悲地为女孩理顺散落一床的雪白长发。
“之前你看到的那副躯体早就已经破败不堪啦,更换躯壳也是早早就定下来的事宜。”
仿佛真的只是在说“啊,这个轮胎已经两年没换了,都坏得不成样子了”这样普通的事情,洛琳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对原先躯体的留恋。
“那应该是你原装的身体吧……?”
薇琳总是感觉对洛琳换身体的选择有些说不出来的愧疚。
原因在于以前赫莉跟她解释过的,自己的身体包括灵魂所有的原料都来自于他们几位。
对于陪伴自己最久的生母,薇琳心里固然有感激,但相对应的,这种对自己的怀疑也被放大了许多。
这是每一个小孩于成长过程中都要经历的过程,在回馈父母的过程中遭遇自我怀疑与自我指责的经验。
“身体还分原装不原装的呐?那你觉得你的身体是原装的还是非原装的?”
洛琳很巧妙地将话题支开。
然后她就听见薇琳略有些怨气的声音传来。
“是原装的二手货。”
这回答,气得洛琳将刚被她理顺的雪色秀发又揉得凌乱。
“你哪里是二手货了?”
她今天非要纠正一下薇琳心底深藏的不自信不可。
“我不是连灵魂都是用你们的碎片拼起来的嘛……”
跟个钟楼怪人一样。
薇琳没有跟洛琳置气的成分,她只是在陈述自己所以为的事实。
洛琳轻叹一口气,从一旁的桌上拿出一瓶矿泉水来。
薇琳眼里冒出惊讶之色,她没想到在萨纳尔还能见到矿泉水——虽然包装风格与瓶盖开关原理都与地球的大相径庭。
“这是一瓶矿泉水,被人饮用之后我们假设它会被完全排出体外而不会被身体里的任何生理过程消耗,那它终有一天会回归天地间的水循环中,又终有一天会被制成新的一瓶矿泉水被另一个人饮用——你认为,前者跟后者,是不是一手和二手的关系?”
“这……不一样吧?”
薇琳觉得这个比方怪怪的。
“那好,我们换一个——就换这个瓶子。”洛琳拍拍手里的透明瓶子说,“它的材质是塑料。”
“被人喝完之后,塑料瓶就会被丢弃回收,与其他塑料瓶一起重熔、提纯,最后再作为商品重新回到我们的手中。那你觉得,这也算一种二手?”
“我……不知道。”
薇琳有些被绕进去了。
她只能说自己不知道,这个好像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哲学命题。
殊不知,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开始,这个问题与生俱来的哲学性质已经无法被剔除。
“我,即是我,不管我换了几幅模样。”
随后,洛琳点了点薇琳的额心。
“你,即是你,不论组成你存在的物质过去如何。至少在当下,它们就归属于你。”
“听起来挺唯心主义的。”
薇琳小声吐槽。
“不,这只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而不是什么主义。”
洛琳将女孩鬓角的秀发编成一根小辫子。
“继续睡觉吧,别想这么多。”洛琳轻声对女孩做出承诺,“不管过去如何将来如何,你的每一个现在,都会是、也只能是我的女儿。”
而这份承诺,纾解了薇琳心底匍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