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铸成的匕首冰冷如铁,光是握在手心里的那一刹那,林蔚苒的心就被这股寒意刺得缺了两拍。
不,不是寒意,根本不是寒冷——
林蔚苒注视着这柄静止不动的纯水之刃,却觉得这柄没有温度可言的冰寒之物好似一块烫手的红热铸铁,叫人根本无法把持。
这柄刀很快就在失去了来自少女的托举力后坠落,在地上溅起了一片涟漪,回归水牢本身。
她看见漆黑面具的自己十分困惑地歪了歪脑袋,略有些无措地低头看了看已经被她自己向外扒开来了的衣襟。
“不杀我吗?”
漆黑少女的困惑没有得到解答。
林蔚苒紧紧抿着双唇,是那副白玉面具的存在才让对方看不见她的表情变化。
唯独白面的林蔚苒能看穿黑面少女的所思所想,而黑面少女却猜不透白面自己的任何一个微弱的动作。
未来的她终究长成了一个让过去的她都难以理解的人,这竟然让黑面少女由衷地感到高兴。
“真好啊,”漆黑的假面下,传来了少女庆幸的低吟,“这样的话,你一定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心了吧。”
此言既出,有如惊涛拍岸。
林蔚苒的整个身子都倏地震颤,直到第二柄匕首当着她的面重新织成。
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去接,任由那柄水做成的刀具坠落在地,发出“啵咚”的轻响。
“你是在发呆吗?”
漆黑少女偏左的脑袋晃到右边去,天真烂漫的样子让林蔚苒想起了自己逝去的童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脱去了那些不曾带给她任何关爱的天真与美好,转而染上了九洲陈腐的官僚风气。
学会了一些世事圆通的同时,也变得自欺欺人。
“哈啊……”
林蔚苒仰头,朝天吐气。
悠长,悠长,似乎是她这辈子吐出来过最长的一息了。
漆黑的过去目视着惨白的未来,等待着她对自己将来注定的宣判。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我其实并没有变化,什么变化都没有。”
林蔚苒耸了耸肩,先前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身体变得松懈下来。
漆黑面具的少女面具下的眼眸亮了亮,因为这是她到目前为止第一次看懂了白玉面具自己的微动作——她一定是在笑。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地,也笑了起来。
笑得很轻很轻,直到两人的笑声都归于死寂。
“你好像一点进步也没有。”
漆黑面具的少女说话间流露出淡淡的怅惘,像是对自己注定发生的未来很不满意。
对此,林蔚苒十分认可——多亏了与过去自己剪影的见面,让她想要给自己两拳。
过去的她是个被从各个方位射来的明枪暗箭伤透了的孩子,那时候的梦想既简单又天真,就是想要大家爱自己、想让自己变得能够被爱;
长大之后的她看起来已经能够承受他人的目光、用如今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地位去狠狠抽打每一个曾经厌弃过自己的人。然而,这其中其实没有任何进步可言。
自己变得能够承受目光与非议不是因为变得坚强、而是因为习惯;自己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与代价攀登权利的高峰,为的也不是复仇,而只是让别人难以当着自己的面将恶毒的言语说出。
林蔚苒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懦弱,唯独此时此刻才有胆量去正视自己的症结所在。
自己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在遍体鳞伤的心房外建设更高更厚的一堵城墙罢了。
说白了,这就是一只缩头乌龟——宇宙洪荒开天辟地以来建树最大的一只怯弱的乌龟罢了!
所以,林蔚苒才会笑,她甚至都说不出来自己刚才的笑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
顿悟?还是自嘲?
谁知道呢。
林蔚苒只知道,自己正如这个面带漆黑面具的自己过往的剪影所说的那样,是个几十年来都在原地踏步的自我欺骗者。
这固然跟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的来自原生家庭的关爱有关,可这并不能成为她自甘堕落的理由。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可恨之处吧。
——自欺欺人的东西!……
林蔚苒心里五味杂陈,但终究还是感到了一丝温暖。
这丝温暖完全不同于之前从同伴那里得来的关切,而是一种心中开明的向阳。
过了凡事最难的那一关,也就是名为说服自己的那道关卡过后,林蔚苒才终于在这好几十年里首次真真正正地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的标准来审视自己的全部。
也由于此,顶着一副白玉面具的少女才在此刻向前伸出一只纤巧的玉手、掌心向上、五指摊平,做出索要东西状。
“……我决定要杀你了,能再给我一柄匕首吗?”
说真的,林蔚苒认为自己多半会被拒绝。
如果她是过去的自己,肯定会拒绝这一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可分明哪里都怪的无理要求。
所以,她才能够在看见漆黑面具的少女欣然同意之后,心中完全没有了任何顾忌与不忍——
这根本不是她,甚至不是过往的她。
这面漆黑色的面具的确是劫,只不过她的劫的体现方式并不如林澜的那道劫一般必须在刀山火海走一遭。
林蔚苒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该怎么渡那类劫,她毕竟不擅武艺。
“你算是我的心魔吗?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心魔这个说法。”
握住那柄由水编织而成的匕首,林蔚苒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
水从足心出向外飞溅,并于瞬息之后凝为冰晶。
每当林蔚苒向前踏出一步,地上便会多出一朵冰蓝色的皇冠,那是她走过的路。
“我觉得不是,”漆黑面具的少女语音诚挚,“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心魔,但我想,我是一个好人——你也一样。”
“噗噜……”
水做成的刀刃深深地刺进了黑面少女的胸膛,噗噜噗噜的水流从穿入出向外滋射,直到一注湍流从脊背的另一端洞穿而出。
少女的身体化作了一滩水,还没来得及回归地面就被蔓延而上的冰寒冻结在了原地,唯独剩下了那一面脱落的漆黑面具、跌入水面消失不见。
笼罩水牢四周的磅礴大雨消散了,不再受到阻拦的几人很快就破开化作坚冰的水牢,看见了背对着她们凿入方向的那尊冰雕。
“你没事吧?!”
“林蔚苒!”
“刚才发生什么了?”
她们下意识地就以为既然那家伙都被冻成冰雕了,林蔚苒估计也会受点伤害,毕竟刚才的声势这么浩大。
但林蔚苒只是无言地用双手摘下面具,再将这副面具用双手戴到这尊冰雕微微向后洋气的头颅面部。
“……林司空,你这是?”
“没什么,”
林蔚苒扯起一个不怎么熟练的微笑,说,
“只是……想跟过去,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