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后的人生,或许会是我们想象不到的程度吧。”
似是感慨的一句话,实则包含了无穷的意蕴。
薇琳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跟自己说这么一句话,但也在听到之后的短短时间里就大致明白了这句慨叹的意思。
她回想起了当初行走在北方大草原的密林之间与索拉雅的对话,像是萨纳尔人这样实际寿命几百上千年的长寿种族对平淡乏味的人生其实是相当回避的。
他们希望自己的人生中能够绽放烟火,但烟火的绚丽太过短暂,短暂到与今后的漫漫长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萨纳尔人甘愿平凡地度过一生,但打从心底地抗拒一生止于平庸。
所以才会在萨纳尔人的文学作品中出现那么多的勇者斗恶龙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萨纳尔世界受欢迎的程度远超地球。
照理来说,如此受欢迎的作品,其续作或者说衍生作品理应在市场上也颇有份额,然而萨纳尔并非完全如此。
萨纳尔人对于续作的眼光尤其严苛,大众的口味认为任何作品的续作要是比之原作“平淡”,则无异于平庸。
说到底,这还是出自于萨纳尔人对于漫长人生中注定平淡的大多数时间不愿谈及的回避——一个人默默经历着自己所不喜欢的事物本是可以承受的,但旁人千不该万不该当着他的面将事实说出来,这样过于冒犯。
正是因为岁月的漫长,萨纳尔人又有着近乎于地球人的情感,人生中越是经历多了离别,心里的承载便越是沉重。
在整个社会中,想得通透总是比想不通透的人要少得多,比起极少部分人安然处之的超然生活态度,绝大多数的人一生难免为之所累。
薇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其中的某一类人,但她知道今后无比漫长的属于自己的人生里,注定要见证比其他人多得多的相识与离别。
也许,有些人认识自己是幸运的——他们将会在某一方面足够出众、出众到自己能够亘古铭记他们的程度,即便他们因寿限离去,至少他们能够以回忆的形式永远存续于某人的心中。
又也许,有些人认识自己是不幸的——无量的岁月终将改变一个人的心智,真正能够坚定走到最后并矢志不渝的人很多,但那些人的寿元又有哪怕一个人超过千万载?
看向未来,薇琳发现似乎一切都笼罩在散不去的阴霾之中:
虽然薇琳可以作出承诺,说今后的很长时间里,自己都将维持现状,做一个或许有些小坏、有些古灵精怪甚至不太着调,但必然纯粹的人。
可是以后呢?
几百上千年自己也许能扛下来,但是百万年呢?上亿年呢?
届时,她究竟还是现今的这个薇琳,还是未来的薇尔莎琳·菲娅娜?
薇琳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会在哪里,以后会发生什么,她根本看不清楚。
也许在数千年后她就会因为各种原因与现在的亲友们产生罅隙,甚至不排除在遥远的未来,她或将成为下一头更加暴虐的恶龙。
时间的冲刷是恐怖的,这是太初宇宙这个维度中所有人都无法克服的历史真实。
那么,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打碎这可笑的历史轮回呢?
薇琳觉得她自己悟了,可说实话,她也搞不清楚自己这究竟算不算悟了。
只有未来能够评价自己现在作出的选择是否正确,但至少在现在,薇琳能够确保自己作出的选择符合现今的最优解。
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尝试迈出那一步,从蒂斯缇所说的那个金丝笼中撬开锁芯展翅飞出,占据那似乎是早早为她们空缺出来的席位。
“但那并不是终点——”
什么人似乎在跟她说话,
“笼子固然是限制,坐上交椅,你便从观赏鸟升格为了观赏者,但你的行动仍然受限于这座房子。”
“‘房屋外有鬼怪在游荡,能够安然之处仅有屋内的几尺平地’。”
薇琳转头,对上了那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双眼。
这双眸子她已经很是熟悉了,无论是之前暗淡的傀儡,还是后来的拉达姆与破碎虚空,这双眸子她都已经很熟悉了。
漆黑的眸中闪烁着绚烂的火彩,五颜六色的黑第一次出现在薇琳的理解中。
那双好似在深处悬有一对太阳的玻璃质瞳眸有着令人熟悉的感觉,却又有些陌生。
躯壳,你装着何人?
薇琳很想问出口,但她又不敢发问。
蒂斯缇说,你最好不要再信任她;
薇琳跟自己说,她是你最不该怀疑的人。
‘尽管相识不过一月,我们一路走来、遍历坎坷……’
‘尽管我知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但我们合作无间……’
‘所以你究竟是谁,对我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认为你是我的谁。’
于是,在伙伴们都神情警戒的时候,薇琳一步未退。
她反过来踏步向忽然活了过来的黑发少女,没有问什么“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的目的是什么?”之类的话,而是简简单单地对她致意,说了一句“谢谢你”。
“看出来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黑发的少女语调轻松地调侃说。
她没有想到薇琳会在摇头之后,说出“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这句话。
这多少让她有些惊讶,乃至于因为构思而长久地陷入哑口无言的状态。
“我还以为你会很生气呢,以你的性格肯定不喜欢自己在别人的谋划里被拿来当枪使,”她有些惊讶地说,“踹我两脚都是轻的,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那又如何呢?”薇琳耸耸肩,“至少到目前为止的结果都还不错。”
“——况且,我们两个又不是必须只能活一个,是吧?”
女孩不知目的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成功将她的同伴们与黑发少女之间的气氛推向了剑拔弩张的最高峰。
薇琳听到道长在喊她退后、纳伊安在集中精力布设筛轮、蒂斯缇单手按上了书封、大司空心里念起了经。
不过她选择一意孤行,因为在这里退却没有意义。
反而会伤了一个人的心,甚至变了一个人的意。
果不其然,薇琳看到少女的脸上扯了个复杂的笑容,对方近乎嘲笑地抛出了一句自己难接的话:
“区区数日,与曾经的亿万年岁月相比,何者更重?”
“当然是后者更重,”
薇琳不假思索地说,
“但我相信,比起平庸的漫长岁月,精彩纷呈的这几日光阴,想必才是你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