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8月28日，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三天。
但是，这跟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没什么关系。
病房里的窗户半开着，明明病房大门被关得紧紧的，外头的风还是止不住地往里头灌，窗帘随之飘舞不停。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自己还能听到病房外父母啜泣声的原因吧？
“滴……滴……滴……”
医疗器械在床边发出规律的电子音，不知道是在监控自己的心跳频率，还是在监控什么其他的生理指标。
瘦削的少年只知道自己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肌肤上贴满了各种垫片与线路。
鼻管的感觉很难受，导尿管安得久了现在倒也习惯了。
躺在病床上，就连扭动脖子都觉得难，更别提用正常声量提出要求了。
比如，夏天的风，真是富有温度啊。
如果这个时候让自己写一篇作文，又会怎么写呢？
苏维安想，自己或许会这样去写，写他第一反应联想到的事情。
同样是暖风习习的那个下午，秋老虎正在肆虐，却完全妨碍不到运动场上少年少女们昂扬四射的激情。
篮球赛场汗如雨下，两个共上体育课的班级凑起来打一场球赛自然没有啦啦队一说，但这没有削减气氛的火热。
笔下的自己没有像记忆中那样倒下，而是顺利地完成了那个长传，守在篮板下的同学立刻接球暴扣，虽是进了球，却将整个玻璃栏板都震得稀碎。
没有人因此露出责怪的表情，反而不论敌我都发出了“喔哦”的感叹，惊奇于暴扣碎篮板的奇观。
按照苏维安的理解，如果当时真的像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发生了这件事情，学校或许也不会问那个犯下错误的同班同学索取赔偿。
毕竟，林蔚他单单高一一年，为学校争得的竞赛荣誉就足以将临江实验的名头再往上抬一个阶层。
连四校都不放在眼里，或者说，四校本就不与他一个段位。
那个肯定会出于个人喜好为了好玩为了耍帅暴扣篮板的男同学，也只有那个充满奇思妙想又很不着调的天才能完美胜任这个幻想中的角色。
如果可以的话，苏维安真的很想再回到绿茵场上，被林市领导和叶总一人架着一边搬上场，“不情不愿”却立刻认真起来地踢一场球赛。
如果可以的话……
“……维安。”
迷迷糊糊地，病床上的病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有什么人在叫自己，将自己从触而不及的梦境中捞了出来。
梦境本就不可久留，苏维安觉得自己算是个挺开朗的人，就算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这么多时日，他的心依然向往阳光。
也许正是因为少年心底的坚韧，才让他的同学们愿意为他而哭吧。
在进来之前，薇琳已经浮在窗外看了好一会儿。
女孩已经不再会感到寒凉与酷热，但她看得见院墙外的行人都在遮阳伞下举着电吹风，抵御炎炎夏日的温度。
这扇窗也许本来只是为了透气，现在则忘了被关上。
走廊上的情绪已经十分沉重，薇琳觉得应该由自己做个举手之劳。
就当……是为不久于人世的同学所能做的，最后在她能力范围内的关怀了吧。
窗户被合上了一些，白纱窗帘因此降了下去。
空调的恒温现在吹在手腕上，感到的却是有些冰凉。
夏天26度的空调风，真的很凉快很凉快了。
苏维安听到了窗户滑轨的摩擦声，他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人帮他关上了窗户。
他只是好奇，究竟是谁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病房，还是说单纯是因为刚才的自己做了一梦，所以没有留意到他人的进入？
也许是护士吧，那位刚毕业不久的姐姐确实照顾了自己蛮多的。
自己身边的人都很温柔啊，苏维安由衷庆幸地想到。
所以，他才会在睁眼后看到了那朵洁白的雪莲时，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雪白的长发、雪白的睫毛，女孩幼稚的肌肤看起来就像是冰镇的牛乳，里头却又透着草莓的甜蜜。
至于容貌……苏维安对这样的小妹妹没什么兴趣，因而也没有产生任何的记忆点。
但他能很负责任地说，至少在他的世界里，没人会比这名女孩长得再可爱了。
“你……”
你是谁？——苏维安下意识地就想要这么问，尽管这实际上是个低效率的问题。
理所当然的，虚弱的少年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发出拖长了的头一个音节，让低效率的问题彻底变得无效。
或许是自己的幻觉也说不定，苏维安这样想着，反正如果自己的确行将就木的话，传说中的走马灯也是时候该出来过过场了。
不对，或许是真的呢？是真的也说不定？
人是无法想象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的，苏维安能肯定，自己此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女孩那堪称完美的容貌。
尤其是，对方似乎听懂了自己没能说出口的问题。
“好久不见，朋友。”
天青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少年不知道女孩为何而流泪。
但他分明看到人家的脸上挂着笑容，尽管这个笑容真的很难看，像极了曾经来看他的、偷偷摸摸在背地里哭成泪人的几个好兄弟。
只有男生才会这么别别扭扭的哭，简大班长来看他的时候，直接哭得连病房都没能进来。
果然是幻觉吧，苏维安心想。
即便如此，他依然想要将这场幻觉进行下去。
病房里的日子，真的太单调、太无趣了。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苏维安在心里发问，他觉得女孩应该听得明白。
俄而，雪白色的女孩对她点头，以一个陌生人的外表，说出了朋友般的回答：
“见过，我们还一起打过球呢——你这家伙抢我篮板，还投了个乌龙——你是不是真的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啊混账。”
那话，尤其是最后的那个词，是夹着哭腔的笑骂，真的是将许多的感情都揉到了一起，不知道这算不算五味杂陈呐？
讲道理，这口气听起来像极了他那个天才同学，如果是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恐怕真的能这么别扭却又很自然地将复杂的情感揉在一起抛出来。
“对哦，好像以前确实是有这么一出事情。”
应该就是那场比赛的上一场，苏维安记得自己差点就要被罚下场了——或者说，被无语的同学们哀求下场休息休息。
这回想来真有些尴尬，随即又想起来，那似乎不是什么班级之间的友谊赛，而是货真价实的年级初赛。
唉，自己的记忆果然也开始错乱了啊，是因为脑子里的疙瘩吗？
少年傻傻地笑了笑，他甚至恍惚间将雪白色的女孩与记忆中那个笑骂捶打他的老同学的剪影重合，以为真的是同一个人。
病人的瞎想，没想到是最为正确的答案。
“有想过再投个乌龙吗？”
借整理头发的机会偷偷抹掉眼泪，薇琳拐弯抹角地给出暗示。
她看到昔日同学浑浊的眼神忽然亮了一瞬，随即又暗淡下去。
想啊，真的很想。
只是苏维安也知道，自己恐怕再也跳不起来了。
“我有办法治好你，但……我做不到。”
少年听见女孩这样说，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次从头再来的、完整的一生——你愿意试一试吗？”
绝对是自由的、不羁的、充满机遇的一生，免除了一切病痛的一生。
薇琳在心中这样许诺，这是她对注定英年早逝之同学的偏爱。
女孩用了“吗”，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吗”，她真的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情。
驰仙九洲那边得到的理论，更是给她指明了一条可行的道路。
她有办法给苏维安创造一个机遇，绝对能弥补他今生的大部分缺憾。
甚至，未来的她也将有机会回到地球，与父母再见一面。
只要，他想。
薇琳知道，自己抛出的是少年绝无办法拒绝的事情，如果能够摆脱绝症再活一次，少年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会拒绝。
尤其是，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现在。
“那就请你给我这一次机会吧。”
苏维安轻声说道，唯独这句话，他拼了老命也要亲口念出来。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幻觉、不管这究竟是不是回光返照——
少年也会如童年时的自己一样，永远地相信与追逐那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