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不是直觉啊。”
安森笑笑,她本以为同为萨纳尔出身的女孩会以直觉来评判自己的好坏来着。
“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直觉解决,”薇琳说出了自己对萨纳尔人这一特点的认识,“至少就我自己而言,直觉只会在一些紧要关头发挥作用,稀松平常的事情用不着它的登场。”
说完,女孩看到安森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手上的筷子也停了下来。
嗯——是筷子,卡塔·雅儿德竟然也用筷子吃饭。
安森之前也对这件事解释过,在他保留记忆来到卡塔·雅儿德之前好几百年的时候筷子就在这个世界传播开来了,凭借其廉价易制的优势迅速淘汰了之前的餐具,现今仅在极少数场合还会看到传统刀叉的身影。
“今生以后,我的直觉可就没那么准了,”安森用筷子做了个有些不雅的动作——他拿筷子尖轻轻地戳了戳碗底,毫不掩饰他心中的烦闷,“小时候……我是说这里的小时候,我还因为盲信直觉惹了不少麻烦。”
“欸,这样啊,”薇琳一边夹菜吃一边附和,“直觉这东西真的很方便,我有些没法想象失去这么靠谱的直觉之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就变成你面前这位的样子咯。”
安森倒是心态很好地拿自己开起了玩笑。
包厢里安静了片刻,薇琳在那里对不同菜品一个个品尝过去,安森则给自己斟了点酒,也没忘了给女孩倒一些。
这份好意自然惨遭女孩的拒绝,薇琳可不希望自己吐出来。
“谢谢,我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此话一出,安森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仿佛是在怀疑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在框她。
花费了好一阵功夫解释,薇琳忽然想起有个最直接的办法证明自己确实没到法定的饮酒年龄,用筷子一端轻轻挑起唇角,将其中一枚圆润短小的血齿露出来给曾经也是个血族人的安森看。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证明,薇琳成功给自己洗脱了“天山童姥”的嫌疑,可新的追问也随之而来。
比如,天翼和血族的特征怎么可能会同在?
薇琳扶着额头,最麻烦的环节还是来了。经过一大圈言语解释上和实际行动上的自证,才总算让安森在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姑且信了视野所见。
“原来我离开萨纳尔的这段时间里,竟然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薇琳恨不得给自己额头上画几根黑线,安森在感慨的明显不是之前跟她讲的萨纳尔抗击破碎虚空成功的事情,而是对传统遗传学的三观重塑。
要不是犹豫自己该不该坦白长辈身份的话,薇琳真希望能帮安森恢复一下原本正常的世界观,可惜干不得。
为了不让人家多想,薇琳主动打开新话题:
“安森,你来这儿多久了来着?”
“九十多年了吧,具体时间不记得,我父母都不太能说明白我是哪年哪月生的,”安森回答得很快,“我所能回想起来最清晰的记忆里自己已经能在草地上乱跑了,到了十多岁后才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些多出来的回忆,二十岁才确信我以前曾经是个萨纳尔人。”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轮回者打从娘胎里就知道自己是谁呢,小说里都这么写。”
薇琳咬着吸管,从杯子里嗦出几口略带凉意的不知名饮品。
唔……一点也不好喝。
“我自己遇到有前世记忆的人其实没多少,但我觉得别说胎儿了,刚出生的婴儿身体各项机能都没有发育完全,你说的现象恐怕有些实现的难度。”
“嗷,那我回去就给那些小说写投诉信。”
薇琳开了个玩笑,可惜没能把安森逗乐。
“那既然前世都记不清楚了,为什么还这么在意萨纳尔?”薇琳尽量让自己的态度变得随意一些,给安森假装没有听到这个问题的机会,“前世已经了结,有种说法说现世应当为未来而活,而不是活在过去。”
“是啊,为什么呢。”
安森阖上了眼,似乎在酝酿什么情绪。
一直盯着人家也不好意思,薇琳俯下头继续往碗里添菜,她发现这一桌大多数没见过的菜式意外得合她胃口,有几道吃起来还挺有萨纳尔的风味。
盲猜一手是萨纳尔的那些穿越者们在这个世界留下来的痕迹。
又吃了小半碗饭后,那道依然年轻却饱经沧桑的声音自沉寂中响起,回荡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包厢中。
“大概是因为还有些断不了的牵挂吧。”
安森从追忆中回到现实,薇琳从他莹绿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种人格的影子。
不是安森有双重人格,这世上没多少人精神分裂;
而是薇琳认为此时的安森无穷逼近于前世的他,为了回答自己提出的可答可不答的问题,安森真的试图去回忆那段经历一次生死与半个世纪的久远记忆。
薇琳绝不相信这仅仅是因为他乡遇同乡的喜悦而无穷尽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只可能是应证了安森回答的那句话。
他确确实实还在萨纳尔留有牵挂。
“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也不记得除了种族之外我的身份、我的成就,还有诸多种种……
“夜晚我时常会做梦,梦到一些与萨纳尔有关的事情——比如新皇登基、天下太平、天下大乱、城门失火。但我也知道,梦中的我大抵是将两个世界的经历混淆在了一起。
“所以,我才问了你这么多有关于萨纳尔的事情,你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并且我也通过这短短几小时的对话,为我前世的记忆添上了许多许多的细节。”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用饱含感激以及止言又欲的兴奋目光,与薇琳的视线交汇。
“在此之前,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任何一桩确切的大事件,没有任何有关自己生活起居的印象,仿佛前世的记忆与我而言就是黄粱一梦……
“我有好一段时间都被同事们说‘魂不守舍’,也去过很多次医馆,但连云贤塔的大家都难以解决的困惑,没有特长的平凡医生又怎么医治得了?
“但,那位医生确实做到了。”
安森“哈”地短叹,眼角都在不经意间落下了两滴眼泪。
“他问我,既然大家都说你是不是妄想,你为什么又要坚持寻医问药这么久,可最后的要求又只是求证?你其实很确信前世的存在吧?”
“……他确实很有水平。”就连薇琳听到这儿都忍不住夸赞那名医生的睿智。
“是啊,也是在他的引导下,我发现了我之所以笃信前世的存在,就是因为我始终忘不了一个人——”
安森的停顿,将薇琳的注意力完全汇聚上去。
男人喉头滚动:
“我临死之前从边防营帐中救下的婴儿,我不记得我与她的关系了,也许我是她父母的同袍,也许我就是她的父母,但我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
……
……
“索拉雅,向你打听一个人呗。”
在桌下的小腿踢了踢少女的膝盖,萨纳尔的薇琳一边点着晚餐一边发问。
“哪个人这么不幸,还要你打听?”
索拉雅是没期望自己能认得薇琳要问的那人。
尽管她名义上是个子爵,后来陛下又给她秘密亲封了特勋大公这个花瓶爵位,少女的交际圈可向来只有那一亩三分地。
比起问自己,索拉雅觉得薇琳不如去向莎洛特打听打听,毕竟人家是真能调用常驻居民户籍册出来查的。
“幽莉尔,不知道姓,蓝山血族,可以确定是在抗击虚空的前线出生……也有可能只是被父母带了过去,而且差点死在战场上——你有听说过这号人嘛?”
“……”
迟迟没等来索拉雅的回应,薇琳疑惑地放下立起来的菜单,看到了少女极为古怪的神情。
薇琳脑子一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她……你仇人啊?”
然后她就看到索拉雅倒吸一口冷气,似乎强行将怒火浇灭。
末了,才额外问了一句:“能确定一下大概的年龄吗?”
“到今天,大概是九十来岁吧?”
卡塔·雅儿德那边的时间流速跟萨纳尔这边一样,只要安森前世死亡的时间与他今生开始的时间相差不大,幽莉尔应该就是九十多年前出生。
安森给她的观感还不错,考虑到要快速上手卡塔·雅儿德的语言和世界历史以及民俗风情或许还需要多多叨扰对方,薇琳不介意帮助她找到前世的挂念……
然后就被索拉雅捏住了脸蛋往两边扯。
“唔——你干森莫?!”
“小东西,你故意的是吧——我妈都死了,你是要给我拉个骷髅出来,还是要我变成骷髅下去见她啊!”
“她她她,她是你妈?!”
薇琳一下子愣住,任由索拉雅在她脸上胡作非为了个爽。
直到第一道菜上来,薇琳才借着给索拉雅倒茶水的机会弱弱地问:
“那是谁救了你妈妈呀?”
“还问?”
索拉雅的这一记白眼看起来吓人极了,但她还是在看到女孩那讪讪的笑意后掐灭了火气,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我外婆——她也死了,死在因为救我妈染上的虚空侵蚀上,你高兴了吧!”
“那……我要是说我可能找到你外婆了,你——”
“你这丫头,今天是脑子抽了?”
好吧,又被索拉雅瞪了一眼。
薇琳自觉理亏,她今晚的情商好像低得有些过分了。
唉,都是再发现自己可能同时解决了两个人的牵挂后兴奋的,下次可不能这样轻浮了。
以后再创造机会,想想怎么让祖孙俩见一面吧。
跨越两个世界,同时都在吃饭的薇琳在日后的行程表上头几行记上了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