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来到驰仙九洲一段时间之后，薇琳才发现九洲人的日常生活也并非常人无法想象。
就比如茶馆这种实体产业就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技术的迭代而被取代，反而还越战越勇，一天之内顾客光顾的频次远比想象的要高多了。
寻了一家茶馆落座，接过棱角分明的机器人递来的实体菜单，薇琳忍不住长吁短叹。
女孩有些难以置信地连瞄好几眼抱着餐盘静静站在旁边等候调遣的机器人，反复摩挲了好几遍菜单、确认它没什么别的玄机之后，才在浓浓的不真实感中点好了茶点，将菜单送到对面的林蔚苒手上。
“你这是一副什么表情？”林蔚苒颇有些好笑地问。
“我只是在震惊，单就点单这个环节，你们驰仙九洲竟然还没地球那边智能化程度高。”薇琳实实在在地回答说，毫不掩饰那种期待落空的失望。
“你想要有多智能化啊。”林蔚苒笑问，在菜单上补了几笔后交给机器人。
望着滚动四只万向轮缓缓离开直至消失在后厨入口的那个没有半点仿生痕迹的机器人，薇琳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这是来到了几百年前人们想象的科幻世界的片场里了呢，到处都透露着一种贫穷的科技感。
“至少也要有智能终端一样的媒介用来点单吧，比如你们九洲的战舰上面搭载的那种无介质屏幕一样的。”薇琳用两根食指在胸前画了个方框作为示意，道，“用实体菜单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去点单，难道不会显得效率不够高吗？”
“嗯……好问题，要听个故事么？”
其实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林蔚苒就做好了当个讲述者的准备。
薇琳是个很喜欢通过听故事去了解一个新世界独特背景的人，这么对她胃口的事情，林蔚苒根本想象不出来会被女孩拒绝的场景。
意料之中的，女孩天青色的双眼果然亮了起来，光彩在那对澄澈的瞳里转悠一圈，随着捣蒜般上下摆动的脑袋一起，拖曳出亮白的轨迹。
“茶水管够，您就负责说！”薇琳拍拍胸脯，表示这单都包在她身上。
反正她之前确认过了，就算是在驰仙九洲，金子这东西也是个能当货币使的硬通货，尤其是在星际贸易领域，驰仙九洲跟生产水平更加低一些的星球进行交易的时候往往都是通过高纯度的贵金属进行结算的。
合成黄金的工艺路线与流水线并不向民间开放，加之黄金天然的货币属性加持，真金白银在驰仙九洲照样吃得很开。
林蔚苒也没打算跟薇琳假客气，接过人家按在桌子上推过来的一枚纳尔，从宽袖暗袋里摸出几枚从金锭上剪下来的碎金推了回去，算是帮女孩兑换了略微溢出其真实价值的驰仙九洲流通货币的实体版本。
茶钱自然不再归在她头上，林蔚苒也就开始娓娓道来。
“以前，驰仙九洲有过一段你想象中高度信息化智能化的时代。如果你能够穿越时光看到以前，或许就能发现一个科技水平远不及现今、可乍一看却比现在发达得多的时代。”
九洲人没有赛博朋克这种从其他语言来的音译词汇，他们一般管那段历史时期的社会与思想风潮总体风格称为“浮浊”。
遥远的神话时代，盘古开天辟地，自此天地分了清浊——清者上升、浊者下沉，因此分了乾坤，日月轮转、四季轮回，天地分明而万物生。
由此来看，浮浊一词所隐含的驰仙九洲后世对那个时代的认知倾向已然十分明显，九洲人们似乎都不认为那是个值得重新体验的好时代。
“浮浊世代，虚无缥缈的产业发展过旺，脚踏实地的实业反倒越来越鲜少，而人们却浑然不觉。等到后来恍然醒悟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内耗，社会每个个体的自我价值也几乎都被吃干抹净。”
赛博朋克的社会信息资源高度垄断化，实体产业式微，人们沉溺于虚幻的享乐之中，追求所谓精神的富足，实则却只会走上一条通向精神空洞的无归途。
看似光彩的霓虹灯光晕交叠，晕染出如梦似幻的醉生梦死，灯管却由一个个精神无依的人的灵魂缝合而成，优胜劣汰强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则是其中通着的电光，最终将不堪高温的灯管整个撑爆，留下满地渣滓。
“那个时代也曾是灵械的舞台，与真人外表别无二致的灵械几乎能做到任何时期，就连当朝太傅都有数任曾有灵械担任——它们的博学似乎大有用武之地，超人的灵智与对情绪的模拟一度让它们获得了仿真的人权。”
灵械是九洲人对高智能机械的称呼，外观与人类相似的机器人则是归属于灵械大类中的一个小门类。
而跟现如今类人灵械在驰仙九洲几近绝迹的现状背道而驰的是，浮浊时代的灵械几乎就是类人灵械的代名词。
那个时代的九洲人对诞生自自己手中的科技寄予众望，信任也随着希望的加深不断灌注到了灵械的身上，溢出的情感也逐渐在灵械一代代的迭代中被——站在现今九洲人的立场而言——错误地施加在了它们的身上。
灵械带来的强大生产力解放了许多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并且由于灵械过人的生产能力与惊人的投入产出比，因此而被取代的劳动人口非但没有因失业堕入深渊，反而拿着日益增长的社会补助，直至此成为了社会的固定红利。
到了后来，不断强大的灵械将触角伸入了更加精密和需要创新性的领域，代替了越来越多的岗位与职能。
而被代替的那些失业者非但不以此为悲怆，反而乐得奔走相告，庆幸自己终于在有生之年也能过上拿着高额补助吃天上馅饼的美好生活了。
时代大变的前夕，社会上的清醒者总是少数的，他们的声音也总是与沉浊的社会主流格格不入的。
在当时的九洲人眼中，那些叫嚣着要警惕灵械不受控制的影响力增长速度的家伙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工贼，巴不得送他们陪上个时代的资本家一块儿在路灯上喝西北风。
只不过在现在，那些所谓的工贼才是真正具有前瞻性的群体罢了。
“你或许听说过驰仙九洲以前经历过灵械叛乱，其实那不全对——灵械从来都忠于九洲人，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九洲人因为灵械而非自然死亡。”
令人意外的是，灵械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科幻作品中常见的谋权篡位后将人类视为生存威胁而展开大屠杀的谋大逆事件，而是精神逐渐因泛滥无节制的娱乐而腐朽的九洲人们顿悟后揭竿而起。
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世俗权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灵械们欣然，或者说没有任何反驳可能地交还了手中的权力。
在这之后，它们的命运就是那头被卸了磨的驴，永远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这是九洲人自己淌过的河水，是他们自己走过的弯路。
自那以后，对贸易航线上任何一个文明提出的技术援助要求，驰仙九洲都会坚定地拒绝提供类人灵械相关技术与义体改造的内容，并且签订的贸易与保护条例中明文规定，若协定双方任意一方出现违背条例研究该方面技术的，其他权责方有权动用各种手段中止违禁技术的相关研究，并摧毁其所附加的全部产业链。
所以，薇琳才会看到一个装着四个轮子、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的钢铁大块头在这么高科学水平的驰仙九洲当服务员，街边的实体店里也才会有这么多觥筹交错的顾客照顾生意。
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也是浮浊时代留下来的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