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蒂斯缇喜欢叫她薇莎。
“你不是自己编了个薇尔·莎琳么?太长不念——干脆叫你薇莎得了。”
本来欧尔勒人的姓名大都是没什么特殊含义的音节拼凑,既然不是像蒂斯缇这类本身具有明确寓意的名字,只要本人不介意,再怎么简化称谓都没问题。
那个时候,薇莎欣然同意。这是她孤独了十几年的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名愿意跟她长时间接触、更愿意跟自己正式交换姓名的人。
欧尔勒人如何确定坚固的朋友关系?很简单,告知互相自己的姓氏即可。
但这又很难,因为除了秉公办事,欧尔勒人一向不太愿意向外透露自己的姓氏,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欧尔勒的那些公务员们总是不那么被人待见,因为他们往往会被自己的文化环境识别为“信息偷窥者”,欧尔勒人从心理上就不接纳这一群体。
在这样的社会文化中,孑身一人又想法古怪的薇莎自然是很难交到愿意向自己交出姓氏的真朋友的。
薇莎以前不是没有交过朋友,有不少人都跟自己透露过姓氏,只是那些姓氏无一例外都是随口胡诌的罢了。
那些抱着不明目的凑过来试图与自己交朋友、却又不愿意拿出真实的姓氏与自己做交换的家伙们,薇莎到现在都不敢去揣测他们的实际意图。
她担心因此而受到伤害,更担心自此对世界失去爱意。
因为比起地球,欧尔勒人是更难伪装成一个人的朋友的。由于姓氏的特殊性,当一个人发现另一人其实是在伪装着接jean自己的时候,那种美好的愿景被瞬间毁坏成齑粉的落差感足以将心理承受能力不佳的个体打入深渊。
薇莎因此庆幸她还算是个心大的人,更总是庆幸着曾经认识了一位愿意与自己交换真心的朋友。
欧尔勒12年,时年三十七岁的薇莎在今后的十几年里没再出现在公学的课堂上。
不是因为她厌学所以旷课,而是因为她丧失了视觉。
用蒂斯缇的话来说,目盲了的自己就像是失去了太阳的天空,尽管苍天仍青,但终究是失去了那一抹不应割舍的神韵。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薇莎的双眼就是一潭死水,静寂地倒映出一切她所直面的事物,却连一点涟漪都不曾泛起。
“你还是戴副眼镜吧,不透光的那种,否则我家的仆人们半夜见到你都要被吓死了。”
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似的,明知道人家已经看不见了,还要把别人害怕她那双失明的眼睛的事实不加修饰地当面直接说出口。
真的是,无言以对。
“蒂斯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学席(和谐)看智商、处事看情商!你这样子做是会失去可爱的我的!”
说是这么说着,薇莎很识相地闭上眼睛,拄着手里那只毛都被磨光了的秃头扫把站在那儿,隔着一堵墙与蒂斯缇吵嘴。
看不见东西的她不知道面前的其实是一面木纹装饰的夹层玻璃,否则蒂斯缇也不会隔着一堵墙就跟她搭话。
“除了身高,你可一点都不可爱——今天又有一名女仆跟我提了辞职的事情,虽然人家对我的提问支支吾吾,我也估摸知道八成又是跟你有关系。”
“怎么说得好像我才是罪魁祸首一样……有种她们也来瞎眼睛试试看啊,真是……”
最开始还会感到有些委屈,在朋友家借住久了,薇莎渐渐不再为他人看待自己的目光而动摇了。
反正自己已经瞎了,眼不见则心不烦,只要耳朵再不去关注,那这世上可真是清净极了。
“天生的我会帮你骂回去,但你这是自作自受,被别人误会也是活该——喂,你知不知道她们都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你?”
后半句话中间伴随着一阵逐渐靠jean的脚步声,薇莎的耳边涌现热流,听到了被蒂斯缇刻意压低的耳语声。
“怎么说的?”
如此神秘,自然是勾起了薇莎强烈的好奇心。
“她们说,你是和恶魔交易了才丧失的视觉,每晚固定的起夜不是去上厕所,而是借着这个由头为掩饰去继续邪恶的勾当,留在这里就会迟早跟侯府一块儿变成活死人墓地的一部分的!”
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技巧,蒂斯缇总能在说话时把情景演绎得尤其生动。
有趣的事情听着雀跃,可怕的事情会变得阴森,真是非比寻常的讲述能力。
就比如这句话,薇莎对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心知肚明,可还是被蒂斯缇说得吓了一跳,就连心里也有那么一瞬间开始质疑起了那些人所传的谣言的真实性。
而怀疑,也就意味着连薇莎自己也认同了其中的部分真实性,尽管这在这句话中少得可怜。
“我是尿频?尿急?还是尿不尽?不是,她们谣言编不好也就算了,我看不见、她们看得见,难道我晚上会去哪里,她们这群长了眼睛的还看不分明吗!”
语气一激动就容易上气不接下气,尤其是被造了恶毒的谣言更会如此。
或许在别的文化里这个谣言的杀伤性一般,但是在欧尔勒不一样。
传说中与恶魔的交易是存在的,而不同的交易类别所应当付出的代价也是有一定说法的。
将活人转化为活死人的咒法最为恶毒,而在传说当中,只有尚未成年的妙龄少女向恶魔献祭了自己的五感并竭诚为恶魔在深夜献上服务后才有可能达成。
传说中视觉是回馈最多的祭品,而后半句话语境中的服务则更加耐人寻味。
没人知道传说是真还是假,就算是真,句子中大量的不确定性也让其有着过分宽泛的解释空间。
但谣言的传播刚需戏剧性与爆炸性,想都不用想薇莎都能知道那些闲的没事干的仆人们聚在一起都会议论怎样劲爆的话题。
几年之前的受害者是天天看管监督她们工作的女仆长,中年挺拔的她就因为有一天吃坏了肚子在厕所里多呆了一会儿出来就被手底下的这些仆人们造谣说是跟侯府看门的那些武职侍从瞎搞八搞怀了。
而自打天生丽质的自己过来蒂斯缇家讨生活了之后,出于对自己由于目盲的照顾没太多脏活累活还俸钱照领的情况心理不平衡,然后就是版本不断迭代到现如今程度的谣言攻击。
怎么说呢……放在以前,薇莎其实不怎么在意的。
事实上确实是自己占了跟蒂斯缇是朋友的便宜,人家正经仆人们干的确实比自己多也更累,如果只是普通的吐槽吐槽小骂几句就能排解心里的苦闷,那薇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造谣造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传到了蒂斯缇的耳朵里,就算她俩对谣言的真假心知肚明,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一些!
仅仅只是生气到岔气,薇莎都觉得自己脾气很好了。
“所以我觉得你身上这身衣服该换了。”
“……什么意思?”
蒂斯缇忽然的说法吓得薇莎都顾不上去捋顺呼吸,原地僵在了那里。
瞧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蒂斯缇眨了眨那双铜绿色的眼睛,眸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后,露出了整蛊的笑意。
随即,做好决定的她拍了拍薇莎的肩膀,也不征求她的同意就拽着她的手腕跌跌撞撞地上了二楼。
“蒂斯缇,我看不见!!”差点摔了一跤的薇莎大惊小怪地呼救道。
“叫,叫得越大声越好!哈哈——就要这个效果!”
蒂斯缇故意笑得很大声、很变态。
那一天,不知名的侯府内被发了疯似的大小姐搞得鸡飞狗跳。
同样也在那一天,仆人们恶意的揣测对象里多出了一人的存在。
那人,就是蛊惑失明少女做出交易的深夜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