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坐在那张干净的圆形餐桌旁，一言不发。平山老师懒散地打开冰箱，橘黄色的灯光亮起，一股寒气涌出，平山老师打了一个喷嚏。
她拿出几个鸡蛋和一盘大概是中午吃剩的饭，对我们说道：“吃蛋包饭吗？”
多蟠连忙点头，我们也只好附和着点了点头。平山老师走向厨房，随后听见清脆的一声“滋啦！”平山老师打起了火，将那口小巧可爱的铁锅洗了洗，便放上了灶台。
这一顿应该算是宵夜。说起来，我好久没吃过宵夜了，只有刚来青石巷那会，爷爷会给我做宵夜吃，不过后来他回家晚了，两三点的时候，他也不忍心吵醒我（虽然我每次都会被吵醒）。现在看着平山老师给我们做宵夜，竟莫名地有些怀念和安心。
这个时候我不会去留意自己与平山老师之间是否存在距离感，那种东西于现在而言不重要了，我喜欢我们一起吃一顿饭，这样就好。
“村正，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看向闷闷不乐的村正。
村正不想回应，我于是作罢。
过了多久不太清楚，即使我们都沉默不语，气氛也不会显得很奇怪，很死寂。要说这全是百日奈的功劳，如果她没有事先通知平山老师，场面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谐了。蛋包饭的香味弥漫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它极其熟练地勾起我的食欲，让我迫切地想要品尝平山老师制作的蛋包饭。
“我没有去学校，是哪位老师代上的语文课呢？”
平山老师盛起第一碟蛋包饭，然后用番茄酱浇出一条类似心跳频率图的曲线。
“加部老师。”夏集淡淡地回应。
“哈哈，很严厉的那位老师是吧？看样子你们遭了不少罪啊！”平山老师轻松地说，神色焕然。
“真的是的！平山老师，听我说，加部老师的眼神已经进化到能杀人的地步了，她那双眼睛一刺向我，我就感觉被人捅了一刀，再让她教下去，我小命都不保了——平山老师，救救我吧！”多蟠激动地说，宣泄着对这一天的不满。
平山老师盛好六碟蛋包饭，用铁盘托住，迈着轻巧的步伐朝餐桌走来，一碟碟放至我们面前，而后她微笑着回应多蟠：
“平时一个个，睡觉怕被我抓住，迟到怕被我抓住，上课讲小话怕被我抓住，一到这种小命不保的时候，才知道想起我啊。”
我们尴尬地笑了笑。
“放心吧，少年们，平山*小夜子我明天就把你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平山老师胸有成竹地拍下胸脯，脸上仍是淡淡的微笑。
“平山老师，我突然发现，其实您不梳头发也很好看，哦，哦，不对，平山老师，您怎样都好看！”多蟠笑着说。
“你小子……”平山老师走到他身后，敲了一下多蟠的脑袋。
其实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平山老师拍下胸脯的那一刻，像是想吐，又忍耐住了。夜晚很冷，屋子里面却很暖和，可屋门旁的那扇窗户开着，有寒风注入屋内，我注意到这个只是因为我打了个哆嗦，平山老师也打了个哆嗦。
她刻意将“不好受”藏在心里，只用平静的的眼神看向那扇窗。
我不可遏制地想，村正讲的事情，上学期的事……
[上学期]
像往常一样，极其正常的一节语文课，当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天气燥热，阳光射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即使风扇全力驱散炎热，终究无济于事，看窗外，年迈的樟树，繁茂的叶片间窜出清脆悠扬的啼叫。
村正当时正懒洋洋地趴伏在桌面上，任由睡意侵袭大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只是无意间听见一句：“怎么感觉平山老师身体不舒服？脸色都不太好啊。”
村正浅浅一笑，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平山老师可是整天笑意满满，活力四射，嘴巴一张就停不下来，怎么可能不舒服？带着疑惑，村正抬起眼睛看向讲台上的平山老师。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的想法，被现实反驳了。
“喂！快去喊校长！平山老师晕倒了！”
伴随着粉笔“咚”的落地声，坐在前排的同学一拥而上，而后铃木*董的一句话，让木讷的班级瞬间意识到事态的危急。
村正只是瞪大着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同学离开座位，奔向讲台，最先冲出教室去喊校长的是夏集，百日奈用随身带着的手帕沾点冷水，敷在了平山老师白哲的额头上，多蟠和大部分学生，只是站在一边干着急。
好像只有村正最迟钝，亦或说像做梦一样，依旧不可置信地瞪大着双眼。学生们都围在平山老师身边，村正看不见平山老师，明明一大早的，却好像看见昏黑的光线射入眼睛……
最后，校长与夏集一同冲入教室，校门口回荡着令人不安的救护车警笛声，越来越不安。
。。。
平山老师暂时无法来上课了，那段时间内，村正他们在校长的监督下自习。感觉生活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之前下课经常能看见女孩们接二连三地走进办公室，能看见活泼的男孩因为打翻水桶，引来平山老师，然后被呵斥一顿。
咚！多蟠在于几名男生的打闹中一脚踢翻了水桶。
“啊！完了！”多蟠立马不安地看向教室前门，又……莫名期待着。
平山老师没有从那里走进来，走进来的是几位谈笑的女孩。
哦，平山老师已经不在了，多蟠失落地这样想，我以为，打翻水桶能把平山老师请过来呢。
又过了几日，没有班主任的班级逐渐开始放肆。时不时就会发生口角，会大声喧哗，情绪的过度宣泄，开心也是，不开心也是。隔壁班一天派一位学生来提醒他们，希望他们能小声一点，那些顽固的男孩们心情好就点点头，心情不好就爱答不理的……总之，村正用一句话概括这种现象——我们班正濒临崩溃，迫切的需求平山老师。
。。。
嗒……嗒……嗒……
“那个，我是平山*小夜子的学生……”
“207病房，门应该没锁。”前台的护士正忙碌地写着什么。
“谢谢。”
嗒……嗒……嗒……带着某种心绪的脚步在干净的、洁白的瓷砖上回荡，脚步的主人顶着俊俏的脸庞，凝重的眼睛瞄向窗外。马路上，数辆轿车有条不紊地行进，很快划离视线。他叹了口气。
一只手握住门把手，踌躇片刻，，而后缓缓推开，门扇横向滑动，“哐当”一声顶在了墙上。属于野花放荡的清香浸入他的鼻腔，他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床头的花瓶，纯白的帘布随着一阵微微飘来的风扬起。他又看向病床，平山老师穿着蓝白色调的病服。
她微微一笑，却显得很勉强：“呀，我们的高冷学霸来了！”
夏集轻轻点头，将一袋水果放在了床头。平山老师看见一颗红嫩的苹果探着半个脑袋，注视着她，她浅浅地笑。
“老师身体好点了吗？”夏集一改往常的认真、严肃，用尽量轻松的口吻说道。
“嗯，好很多了——班级没有出什么乱子吧？我是觉得，即使我不在，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能先不聊这个吗，老师？”夏集说，“老师，住院体验如何？”
“就好比你们学生不愿去学校上课一样，老师我也想逃班，所以，无论体验如何，老师我的心情都无比舒畅呢！”平山老师像调皮的孩子一样。
平山老师真不负责，夏集想，心底松了一口气，至少平山老师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了。至于住院体验，夏集觉得应该挺好的，毕竟病房里散发悠闲的气息，帘布外的风景，匆匆的绿，泛泛的黄，吹进来的风都被净化，不夹杂类似汽车尾气的污染，而视线见大片大片的白，纯纯的白。夏集忽然没有什么话说，他探望之前分明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平山老师神采奕奕，便又没什么话说了。平山老师拿起那颗探头的红苹果，轻轻咬了下去。
“老师，苹果好吃吗？希望合您胃口。”夏集有些忐忑地说。
“很好吃，很甜。”平山老师说，“宫藤同学，你知道苹果为什么这样甜吗？”
夏集不假思索：“因为苹果中有果糖等物质，在光合作用下堆积，才导致苹果这样甜。”
“不错。”平山老师欣慰地笑了笑，“所以说啊，苹果树没有叶子的话，苹果也不会这样甜。”说罢，平山老师又咬了一口苹果，夏集好像看到苹果为自己好奇地探头而后悔到流泪，夏集莫名想笑。
树叶是什么呢？
平山老师没有回应，或者说，夏集根本就没有说出口。他语文不差。
之后，平山老师与夏集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氛围宁静又舒心。
“那老师，既然您没什么大碍的话，我就先告辞了。”夏集起身，走向病房的门，平山老师朝他挥手。
“老师，作为您的学生，我希望您早日返校……不要……再躲在医院里面偷懒了。”夏集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少主动开玩笑，“但是，如果您的身体还有问题的话，我也希望您好好休息，不要逞强。”
平山老师犹豫片刻，轻轻点点头。
“那，回见。”
“嗯，回见。”
哐当！门被夏集拉上了。夏集来医院的时候没有看见父亲，离开时也没有看见父亲，他父亲很忙。
。。。
青石巷的医院虽然没有那么宏观，但该有的东西还是都有的，就好比现在安静的午后，平山老师正漫步于医院附近的林荫道上，她的步伐极其缓慢，想要尽可能地多享受一会闲暇的时光，还有一点，吃完午饭之后越早回到病房就意味着越早开始做诸如验血之类的检查，平山老师不想做那些，她和那些孩子们一样，怕痛。
地面上有树干，树叶的影子，摇摇摆摆。林荫道不长，才走了没多久，就快到头了，平山老师手中拿着一本书，她等会走到前面那把褐色的长椅旁时，会毫不犹豫地坐下，开始午后的阅读，那样她就能再拖一会，再拖一会，她甚至可以逃掉检查。
长椅的位置非常好，她习惯把书放在膝盖上，嫌弃似得甩掉脚上老土的拖鞋，然后一个人占据整条长椅，而光束透过叶片，恰好落在书页上，让死板的字句变得有了温度。
上次有位年轻的医生经过，被坐在长椅上的平山老师深深吸引了，平山老师随意的模样有一种自然的美，那种美无法形容，总之十分轻易地勾住了那位医生的心。他第一眼看见了脸，干干净净又五官端正，而后注意到身材，很瘦，但是，前面却顶着两块“山峰”，也并不觉得违和。
之后，他每天都来这条林荫道。平山老师没有注意，直到他今天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她搭话，她才第一次注意到他。
“一……一个人吗？”他羞着脸问。
“啊！是医生！看来我逃掉太多次检查的事情败露了，要被强制拉去做检查了吗？！”平山老师第一反应是慌张起来。
“啊……不不不！我，我没那个意思，我……”他也慌张起来，脸上的红润更加明显了，“我只是想……和……和你说说话，而已……”
“哦，这样啊。”平山老师合上书本，而后意识到自己把整条长椅都占满了，才不好意思地挪出空位，“坐吧，记得不要和其他医生说我在这里。”
“为……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做检查。”平山老师微微一笑。
他的心都化了。
“那，医生，你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哦！——额，那个……让我想想……”
这位年轻的医生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平山老师这样想。她在这方面向来很自信。
“咳咳咳……！”他假装咳嗽两声，“最近有亲友来探望你吗？”
“我的学生今天一早来看我了，还带了一大袋新鲜的水果呢。”
“你是老师啊！”
“嗯，教语文的。”
“这么年轻的老师最近还挺少见了。”他逐渐放松下来，将一只手搭在了扶手上，另一只手搭在了背靠上。
“确实，因此在学校里总是唯唯诺诺的，生怕得罪了哪位老师，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好有威望，只有我像一只涉世未深的羔羊……”平山老师叹一口气，眼神里布满无奈，“呀！话说，像你这样年轻的医生不也挺少见的吗？”
平山老师套近乎似得拍下他的肩膀，他忽然浑身一颤，像触电了一般，又染红了脸。
“可是，我不会像你一样。”他顶着红润的脸颊，“我做事大大方方，从不畏惧得罪谁，对一切都充满自信，甚至说是过度自信。我从小就想当医生了，我的姐姐以前身患重病，而我当时很小，不清楚是谁把我的姐姐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长大后才知道，是医生啊——呐，医生很帅的，对吧？”
平山老师点点头。
“嗯……并不是说不会做错事，我打破过仪器，配错过药，给病人打针也曾几次地扎不中，苦了别人，但我依旧大大方方，丝毫不会感到挫败。我是想说，作为老师，请不要为自己的年轻感到悲观，你看，你不也有着喜爱你的学生吗？至少在他们眼中，你是一名优秀的老师吧。所以，请你对自己的职业充满热爱，你会是一位称职的老师的！”
会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平山老师眼中闪烁光亮，自己和他一样，因为喜欢老师，才会选择走上当教师的道路，而现在的自己，全然没有曾经的自信——好想像他一样啊。
“啊！抱歉，自顾自地就……”
平山老师摇摇头：“没关系，没想到你还挺会说教的嘛，下次喊你去当老师算了。”
“那……那个……”他想说他不适合当老师。
“哎呀，开玩笑的啦，反应这么大干嘛。”平山老师被他慌慌张张的模样逗笑了。
“我……”他的心脏狂跳不止，如果要绘制心跳频率图的话，一定是一下撞到顶部，又一下摔在底部吧，“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那……能帮我捡一下拖鞋吗？”平山老师笑着说。
他看见前方有两只像被甩出去的拖鞋，是医院里很老土的那种，他起身走过去，将它们拾了回来。
“谢谢。”
“不……不用谢……那，再……再见。”他强装镇定，立马快步离去。
平山老师又伸直腿，占据整条长椅，翻开书本，光线又准确无误地射在书页上，舒畅这种感觉在平山老师心里畅通无阻。叶片颤动，落在地面上的阴影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
“看来，明天要去学校了。”平山老师一边翻动书页，一边自言自语。
她又逃掉了检查。
。。。
“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只能去国外，可能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宫藤先生说。
“不根治的话，有什么影响吗？”平山老师问。
“虽然可能性很小，不过还是会危急到老师你的性命，心脏上的问题可不是小问题啊——哦，对了，最近尽量不要情绪过激，保持心情舒畅才能更好地缓解病情。”
“嗯……我明白了。”平山老师咬紧唇角，“我会考虑的。”
。。。
一列火车“哐当哐当”地略过青石巷，但一直空无一人，只是青石巷的人们默契地在黄昏保持沉寂，它的轰鸣声才一阵一阵地传入青石巷，让人们明白它来过。
道路两旁是木制栅栏，只在这个拐口。栅栏外能远远地看见火车驶去，轨道两旁是杂草丛生的田野，火车就在这片田野中离开青石巷，但大概明天一早又会经过。靠近栅栏的地方是一条溪流，就在脚下这块泊油路的下方，缓缓流淌着。
“是你偷吃的吧？曲奇。”
“我才没有！”
两人嬉笑着经过这个拐口，顺着道路指引向右拐去，刚才的景象被他们漠不关心地忽视了。房子拥在一起，道路显得很狭窄，灰黑色的光线衬出死寂，但两人的嬉笑声却增了些生气。
“石头剪刀布，输了的去探望平山老师。”
“现在去？”
“明天啊！傻子。”
“那来吧，谁怕谁！”
石头——剪刀——布！
又壮又胖的男孩出了石头，又矮又瘦的男孩出了剪刀。
“哈哈，是你输了！”多蟠嘲笑道。
“我还巴不得去探望平山老师呢。”村正回驳。
“巴不得？”
“巴不得和平山老师告状你天天搞坏事。”村正轻蔑一笑。
“我……我才没有！”多蟠明显心虚了。
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衰弱，然后完全听不见了，两边的屋子貌似更加向中间靠拢，这条道路愈发狭窄。在村正和多蟠眼前出现一小段台阶，村正用手扶住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铁制扶手，一撑，趁着它滑下，多蟠则实在地走台阶下来，过了这小段台阶，视野豁然开朗。两人挪步到马路右侧。
“买花怎么样？”村正指着那家简朴的花店说道，他把肩上的书包提了提。
“为什么买花？”多蟠不解。
“送给平山老师啊！傻子。”
多蟠不喜欢村正一口一句“傻子”，但也没说什么。
“要是去探望平山老师的话，我绝对会和她说好好休息……”村正眼睛停在花店门前那支紫罗兰上。
“这我也会说啊。”多蟠觉得村正这话很多余。
“还有，不要来学校。”村正续上没说完的话。
“不不不，村正，你说错了，是希望平山老师来学校。”多蟠还以为是村正不小心说错了，自信满满地指了出来。
村正摇头：“不是的，我没有说错——多蟠，我问你……”
村正的眼睛从紫罗兰上挪开，多蟠迟钝地发现村正从刚开始就没有在开玩笑。昏黑色的世界里，村正注视着多蟠。
“你……难道希望平山老师看见我们班现在这样颓废的模样吗？”
迟钝的多蟠什么都迟钝地意识到，就好比火车已经驶离青石巷的，多蟠的脑中才响起“哐当哐当”
一阵一阵的，沉沉的……
。。。
教室前门打开的那一刻，所有同学一同看向前门。她与坐在讲台上的校长对视一眼，而后两人点点头，示意由她来接管这节语文课。
“辛苦您老人家了。”平山老师表情严肃。
“不客气。”校长脸上是慈祥的微笑，“你班上的这群学生挺活泼的，就连上课都积极讨论问题呢。”
平山老师赧然一笑，她明白所谓的“讨论问题”是指什么。还好校长性格温和，不在自己面前揭他们的短处，平山老师这样想。
楼梯间回荡起校长的脚步声，很慢很轻，平山老师仿佛听见一声叹息，她又回望一眼校长的背影，像倒霉地吃到过期食品一样心情不舒服，想吐。
医生说，心情不要过激。平山老师长呼一口气，又面露微笑地看向学生们。
“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没有人回应，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好像……平山老师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或者说没什么实感。
“那开始上课？”平山老师用询问的语气，“我们之前上到哪里了？”
她缓缓走向讲台，翻动语文课本：“偷了这么久的懒，也该上课了——诶，我们好像是上到53页了，是吧？”
下面有人开始议论，不过总体来看，依旧毫无生气，很死寂，平山老师悄悄地叹息，又顷刻恢复笑颜。
“没人回应的话，我就从这里开始讲了。”
“报告！”
平山老师刚拿起粉笔，又被一声“报告！”打断，她看向门口，村正扛着书包站在那里，村正身后，准确来说是那棵阔叶树旁，一只淡粉色的蝴蝶路过，平山老师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村正露出舒心的微笑。
“平山老师，欢迎回来。”
“哦……等等，别给我扯这些，野崎同学，你为什么迟到了？”
“我准备去医院探望您的，结果您已经离院了，我才匆匆赶来学校。”
“别想用这个理由打动我。”平山老师的心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的语气轻松又柔和，“我可是铁石心肠的女人，给我乖乖站一会吧。”
“啊！平山老师，我真的是赶过来的——上次夏集迟到你不是这样说的，区别对待。”村正虽然这样说，但还是乖乖站在了门口。
村正的迟到让平山老师多了一点自信。实话说，此前平山老师从不担心讲不好课，也从未担心学生们是否活跃。她就只是站在讲台上，用粉笔，用富有魔力的语言呈现自己心目中最为完美无缺的课堂，像一只孤傲的雄鹰，极力显现最独特的自己。可有事物的变化悄无声息，就好比人们从没留意过鲜花凋零的瞬间，却看见它凋零的模样，又只能一声声地叹息，别无他法。
“好，开始吧。”平山老师给自己打气，粉笔开始在空白的黑板上飞扬，她只好重新找回自信，她不清楚她能否做到。
一步三回头，代表犹豫，代表半途而废。在正常的人生中，很难说会真正的去打动谁，去促使谁心甘情愿地帮助你，唯有时间的沉淀，最直观的是：钟表上的秒针、分针、时针转了多少圈了，见过多少场日出，多少场日落，经历了多少无法忘怀的事情，看过同一张脸多少次了，做过同样的事情多少遍了……
教室里面熙熙攘攘，放纵的心理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颓废的班级依旧颓废，还是上课时间，闲谈，欢笑不绝于耳。
平山老师不管不顾，粉笔写不了了，用手指掰断一节，继续在黑板上起舞，她的动作略显吃力。大病初愈，哦，不对，还没有痊愈呢，平山老师想到，还是我行我素。
要怎样做才能算是一个好老师？课堂氛围应该严肃还是轻松？对学生而言，究竟是要成为老师还是朋友？需要注意学生们的爱好，习惯吗？
要参与他们的青春吗，还是……只能……远远地观望，不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痕迹呢？
当初选择当老师真是错误的选择，大概人一生的问题都堆积到这里了，还有心情烦躁的时候，轻松的时候，都堆在这里了。
舞笔的动作几近停止，平山老师想到了此前从未想到过的词语来形容此时此刻的自己——不是孤傲的雄鹰，而是……受尽讥讽，滑稽的小丑啦。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选一个吧？”一个男孩说。
“大冒险吧。”另一个男孩笑嘻嘻。
“那……你就大喊一声‘平山老师，不要讲课了！’吧。”
“这还不简单？看不起谁呢。”另一个男孩轻佻地说，
“平山老师，不要讲课了！”
一群学生哈哈大笑——舞笔的动作停止了。
笑声渐渐消散，同学们疑惑不解地看着平山老师。以前很神奇的，总有一束光线打在认真讲课的平山老师身上，像歌舞剧的主角那样光彩动人，现在的光线如何也爬不上平山老师。
忽然寂静的教室里，硕大的水珠滴落，“叮咚”一声回荡在教室里，而后蜂拥而至，再紧接着，平山老师的抽泣声响彻整个教室。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但泪水顺着她的手腕流下，她作罢，把手贴在黑板上，缓缓蹲下身去……
这样的平山老师，一定一碰就碎吧。
“对不起，老师……老师？”那个男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你们说够了没有！”铃木*董凶狠狠地说，“这样很好玩吗？”
铃木*董果断走下座位，迈着急促的步伐走向讲台，室内鞋踩在地板上“踢嗒踢嗒”的。她走上讲台之后，扶住了平山老师的肩膀。
“好了，老师，我们去办公室吧，在这里哭多丑啊。”
平山老师在铃木*董的搀扶下走向办公室。站在门口的村正瞪了一眼刚才的男孩，然后神色凝重地走出教室，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准确地说，这是村正第一次在上课时间公然走出教室。
教室里面，唯有风声，鸟儿的啼叫声在回响。
。。。
“我刚刚想了好多问题，铃木同学，你说，我……我配当老师吗？”平山老师抽泣着说。
“我眼中的平山老师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语文老师，却无可替代。”铃木*董认真地说，“不是奉承似得说平山老师多么多么优秀，只是打心底认为平山*小夜子女士毋庸置疑地拥有着教书育人的权利。”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也无法做到让你们全满意，我……我有那么多缺点，那么多缺点，自己原来一直没有发现，还，还自认为做的……足……足够好了。”
“平山老师明白的吧，世界上没有完美，完美这个词本身就对现实不适用！”
“我明白！但是，有人对我的课堂提出了意见，甚至……甚至是指责的语气，我害怕……”
“那是他们的问题！”铃木*董不希望平山老师继续多想，“和平山老师没有关系，平山老师做的足够好了！”
大约是哭够了，平山老师停止了抽泣，她的眼角红肿红肿的。办公室也变得安静，还好来的时候一位老师也没有，空旷的办公室一列列整齐的办公桌椅，办公桌上有的叠放着厚厚几摞书籍与文件，有的则显得简朴，稀稀疏疏的几本书籍落在那里。平山老师的办公桌椅摆放在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挡板对面是数学老师的办公区域，因为是角落，所以平山老师的办公区域旁就是一扇窗，外面是操场，不知是哪个班的体育课，数十个少年在足球场上挥洒汗水，东奔西跑，时不时进了一球，欢呼声就传入耳膜。
铃木*董保持沉默，平山老师默默埋下头去，面朝桌地伏在桌上。铃木*董瞄向平山老师桌上的一摞书，看见了一本名为《当好老师的几大要素》的书，不禁皱眉。
铃木*董意识到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作为班长的她，需要把平山老师喊去上课，她犹豫，又下定主意，再开口。
“平山老师，要回去上课了。”是男声，而且奶气奶气的。
铃木*董抬头，是村正，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铃木*董此前一直蹲坐在平山老师身旁，现在又站了起来。
“野崎同学，谁允许你到这里来了吗？”铃木*董带有责备意味地说。
“难道没有得到谁的允许就不能到办公室来吗？——我有话要对平山老师说，而且是思虑了很久的话。”村正表情严肃，铃木*董一时无话可说。
自己如果有个弟弟的话，可能就是像野崎同学这样的，但性格肯定不会这么执拗，铃木*董想。毕竟村正的身高充其量也才到铃木*董的胸部，要是在某个拐角两个人撞了个满怀，铃木*董甚至可以告村正猥亵她，当然，她才不会那么做。
铃木*董叹一口气，仿佛在说“随你吧。”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她不喜欢偷听别人讲话。可还没有等到铃木*董走出办公室，村正就我行我素地吐出了第一句话。
他说：“平山老师，我讨厌您。”
这家伙说些什么呢？！铃木*董握拳，差点冲动一下回身打在村正身上，不过，她因此没有再想要离开办公室了，她害怕村正会再次弄哭平山老师，所以决定留在这里。
“平山老师，我非常非常讨厌您！”村正又说，“从第一眼看见您的时候就讨厌您，为什么这么年轻的老师会来当我们的班主任？我不明白。为什么上课总是要调动学生们的情绪？我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老师总是畏畏缩缩，不敢办事？又为什么总是努力尝试与我们成为朋友？我不明白！”
办公室中充斥着村正的“谩骂”声，平山老师无动于衷，不予回应。
“我还有很多问题，老师。”村正说，“为什么这样不让人看好的老师总是默默无闻地努力着？为什么好胜心这么旺盛，总爱逞强？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意见？为什么要把办公室当做逃避的通道，为什么……
“要由我最讨厌的平山老师来接管我的青春呢？！”村正忽而忐忑。
因为太阳睡饱了，伸了个懒腰就把片片白云打散，足球场上的少年们连连叹气，怕被晒伤，只好作罢踢足球，悻悻地回到教室。大约在那之后过了半分钟，绿茵场上掠起的清风才将酷热的阳光透过窗户请进办公室，很乐意地躺在平山老师背上。楼梯间传来少年们的谈笑声。
“平山老师，我提出了这么多问题，您可以回答我吗？”
平山老师坐了起来，很随意地撩了撩头发，即使哭花了妆，也不影响平山老师的美丽，她的侧脸上挤满光点，这样的美感吸引着村正，平山老师看向他，扬起唇角，村正期待着。
“野崎同学，你提出的问题真多啊，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你吗？”
“老师随意。”村正终于松口气似得笑了。
“需要在一定时间内全部回答完吗？毕竟这些问题很有难度呢。”平山老师淡淡地笑。
“需要在您脱离我的人生轨道之前。”
“脱离野崎同学的人生轨道之前？看来时间还很长呢。”
我佩服这个家伙，铃木*董想。她也扬起唇角，没有出声，只是迈着轻巧了许多的步伐，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
有没有可能村正是从那时开始就渐渐喜欢上平山老师了呢？我想，又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勺蛋包饭送入口中。因为回顾了一遍村正所描述的故事，所以回过神来，好像只有我还没有吃完碟中的蛋包饭了，我于是又立马送一口进口腔。
“梓川同学，要快点吃哦，现在已经挺晚了。”平山老师催促道。她刚洗完其他五个碟子，就等我了。夏集他们五人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打着扑克，是夏集、多蟠、村正和佐理香在打，百日奈站在一边观望。
我又舀了一勺蛋包饭送入口中，已经是冷冷的了。
“冷了吧？”平山老师轻轻问。
“嗯。”我回应，同时指望平山老师会给我换一碗，或者加热一下的。
不过她说：“这是你自找的，叫你不快点吃。”
我愤愤地看向平山老师，同时，又舀了一勺蛋包饭。平山老师拉出我对面的椅子，悠闲地坐下，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忽然失了神。
我的视线向下移去，平山老师的睡衣很松……
“喂，村正，你怎么打的，又让夏集赢了！”多蟠抱怨。
“明明是你打的不好，傻子！”
又传来多蟠与村正的争吵，夏集习以为常，而佐理香还努力劝阻，生怕两人会打起来。百日奈微微一笑，又不经意地抬头，注意到了坐在餐桌旁的我。她的笑容多了一分挑逗的意味。
“梓川同学，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抖然一颤，慌乱地移开视线，又咳嗽两声强装镇定：“啊！——嗯……”
“毕竟你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就是想问一下——”平山老师为何泛红脸颊，“那个……我……我……和东京学校里的老师相比，还差多少？”
平山老师会在意这个，我明白，不过这并不足以断定平山老师是一位在乎声誉的老师，她不过是想更正确地行使教书育人的权利，不至于迷失方向。这就是平山老师的烦恼吗？相较昨天晚上，今天的自己忽然间察觉不到所谓的距离感了，心许是因为村正的话语，心许……
“要我回答的话……”我踌躇，
是因为平山老师向她的学生提出了问题，我必答。
“我更加喜欢平山老师。”
“我也喜欢平山老师！——平山老师，爱死你了！”百日奈从平山老师身后一把抱住平山老师，用头蹭平山老师的头发。平山老师猝不及防，瞬间就放弃了抵抗。
我将终于空了的碟子递给平山老师，又轻轻地微笑。
“谢谢款待，平山老师。”
“谢谢夸奖，梓川同学。”
平山老师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悄然绽放血色，她笑了。
……
[深夜]
大概十一点，平山老师家的灯骤然熄灭，夏集与佐理香从屋里走出。
“果然还是宫藤同学靠谱，我就说最近怎么信号这么差。”
“举手之劳。”夏集轻轻笑着，礼貌地回应。
平山老师看向站在夏集身边的佐理香，微笑着说：“美板同学，今天晚上玩的可好？已经和那几个小子混熟了吧？”
佐理香轻轻点头；“老师班上的几位同学都很好相处呢。”
“哈哈，是吧，我也举得，就是总是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美板同学，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的。”
“那就好。”平山老师松一口气，“这几个小子啊……——我很羡慕你们，年轻真好。”
“平山老师不也是年轻人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夏集说。
“可是，你们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情啊，不像我，哎。”
夏集和佐理香轻轻笑了。
“那老师，我们就先告辞了。”夏集说。
“嗯，再见。”
“再见。”佐理香与夏集一同点头，用相同的语调开口。
平山老师不禁嗤笑一声，又调侃道：
“你们两个是不是从小就认识啊？总感觉——好般配呢。”
仿佛刹那，佐理香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红润，可惜月光太清澈，又太平淡了，无人发现她的羞涩，就更无法察觉到她的喜悦了。夏集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是的。
“我们是青梅竹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