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平山老师如往常般走在宁静，无人的马路，她原本是孤身一人，可惜的是，她再也不用在这个时候思考如何回复不知名先生的信件了，不知名先生也不会再往自己家的信箱里寄送信件。平山老师走到一台自动贩卖机前，掏出钱来，买了一瓶冰冰的罐装咖啡。她抬头，看向前路，前方是一条长长的，漆黑的台阶，过了这个台阶，房屋就会渐渐变少，直到被漫山遍野的原野所覆盖。台阶的最中间亮着一盏路灯，男孩站在路灯下，淡淡地看着平山老师。
她开始向前迈步，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她用手指轻触分割台阶的扶手，凉凉的，平山老师瞬间清醒，她瞪大双眼，男孩不解地歪头。
自己已经是眼前男孩的女友了吧？——话说他为什么在这？
“你经常出来走走。”男孩笑嘻嘻的，“我也想出来走走。”
平山老师假装平静的模样瞬间被拆破，她的脸颊随着路灯照射而荡起红润，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男孩的身边，装作不经意地把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这样会很安心。
“我啊，很喜欢小夜子呢。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下去。”男孩一脸幸福地说道，“要牵手吗？”
平山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羞怯地伸出自己的小手，让眼前的男孩抓住它，抓得紧紧的。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像相处了很久的情侣，又确实昨天才确定关系。路还很长，时间也够，我想，会一直走到周围丧失一切，丧失建筑物，丧失原野，丧失马路，丧失光亮，唯独不会丧失彼此与初次感到的掌心的温度。
“你要和我讲故事吗？我最优秀的作家。”男孩问道，他的步调跟随着平山老师的步调。
“那……你要听些什么？——我这里可没有十分正经的故事，可不会让青蛙成为王子。”
男孩愉快地扬起唇角，他的一头黑发，俊俏的脸庞吸引着平山老师，而后平山老师又移开视线，恨自己的花痴。
“什么都可以。”男孩说，“只要是你讲的，王子牺牲了也无所谓。”
“那就公主牺牲吧。”
“那可不行。”
“为什么呢？——王子都可以牺牲，公主为什么不能牺牲呢？”
男孩望一眼倒在湖里的月亮，又说：“王子是为了拯救公主而牺牲的，公主如果牺牲了，只能说明王子没有能够拯救公主。喂，我说，你难道希望王子没有拯救到公主吗？”
“我希望是公主拯救王子。”
“真奇怪。”男孩喃喃。
平山老师吃吃地笑，像十岁天真又无邪的笑容。两人依旧漫步于空寂的马路。
“我获奖了。”男孩又说，“不是铜奖，是金奖。”
平山老师愣了一下，而后跟着男孩一起开心：“我其实早就料到了。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那幅画有着温柔的魔力，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因为我生活在这里，对那副画着野花田的画感到格外亲切。那幅画就是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我倒觉得，是因为你赋予的生命如此鲜活，让画中的女孩所体会的情感流出画作，流经看到这幅画的每一人心中，包括你我。”
两人默契地一同看向对方，而后异口同声地说道：“谢谢。”然后都吃吃地笑。
掌心的温度早已传遍全身，漆黑的道路里透着暗暗的光线，好让平山老师看见男孩的脸，他的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平山老师皱起眉头。
“你不高兴吗？”平山老师问道。
男孩没有回话，他只是缓缓地向前走着，紧紧握着平山老师的手，就这样走。
。。。
这天，竹下老师不再对着大海宣泄自己的不满了。
她甚至根本没留意经过了大海，海鸥从她身边飞过时，也察觉到了她的苦闷，悻悻地飞走了。她走到杂货铺里，向君田叔要了一支绿色的2B铅笔，一块橡皮擦和一个小号的笔记本。
“还需要什么吗？”君田叔问道。
“还要一样东西。”竹下老师说，“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那是好久以前他一直要买的东西。他当时一直对自己说着，那样东西有多大，什么模样，又有什么作用，怎样的价格，日复一日地说起——经过木桥时会说，走在堤坝上时会说，等到自己到家门口时，还是会说。
直到之后他不再渴望那样东西，再也没有说过后，自己才想起他有说过他曾如此迷恋一样事物。这种感觉太迟钝了，因为此前从没想过要去讨好你，邪恶的自己认为身旁空无一人的你，会让自己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以此打破寂寞。可一样东西消遣了太久也会厌烦，就好比你不再迷恋的那件事物一样，你也不会再需要我了。
“真烦人！”竹下老师忽然喊道，用手揉乱了头发。身旁有几位前往学校的学生，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惊恐地逃走了。道路两边有沟渠，一边的沟渠用杂草掩盖住了，另一边的沟渠一段一段地被填成了路。身后传来脚步声。
“诗音？”早川说道，随后他便看见竹下老师凌乱的头发，“怎么了，不开心？”
“嗯，很不开心！”竹下老师说道。
早川想了想：“那换一种见面方式吧，重来。”
竹下老师疑惑地看着早川，早川却示意竹下老师回过头去，别看向自己。竹下老师不明所以，依旧照做了。
“那……接下来……”早川用手抵住脑袋，“你是不是要说‘真烦人！’了呢？”
“真烦人！”
“啊，对，真烦人啊。”早川明朗地笑着，“然后我不管你开不开心，是否会对周围的人发脾气，我依旧对你说‘早上好哦。’”
“哈哈哈……”竹下老师忍不住笑了。现在的早川，变了好多。有点陌生了。
“别不开心了。”早川淡淡地说，“原本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的，现在也不敢说了啊，哈哈……”
早川要离开青石巷了。
两人并排走了很久，谈起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早川的话语好像一直在强调“我需要你。”。却丝毫没有藏杂别的意思，只是简单的“我需要你”。
竹下老师刻意抿了抿嘴唇，而后露齿笑了起来。
算了。“我需要你”——其实也够了。
。。。
平山老师终于来到了男孩的家中，那是一个简单的小屋，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大小的厨房，一个卫生间，和卧室大小的客厅。小屋外就是马路，向左不到十米有一盏路灯，向右不到十米是一个拐角，有一面转角镜，然后就是一面布满绿苔的矮墙。
男孩倒了一杯茶给平山老师喝，随后自己走进房间，掏出床底的纸箱，从里面翻找起来。终于在底部发现了一台老旧的打字机，果然已经不能用了，但他依旧将他用抹布擦干净，带到了客厅的桌子上。平山老师一下就注意到了这台充斥铁锈的打字机，放下了茶杯。
“喏，这就是你要看的打字机，可惜已经用不了了。”男孩轻轻说道。
“没事，我只是看看。”平山老师凑到打字机的跟前，用手抚摸着锈蚀的按键，那种触觉像是回到了上世纪一样，人人都在用打字机写信，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思念可以跨越山海，跨越全世界。平山老师也觉得，那样的思念布满沧桑。
“谢谢。”平山老师说道，“我大概已经没有遗憾了。”
“你喜欢就好。”男孩说道，“话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拿走吧，放在我这也挺占位置的。”
“可以吗？我可以拿走吗？！”平山老师像一只粘人的小猫，凑到男孩的身前，以至于平山老师的鼻息都拂在男孩的脸上。
男孩扛不住这意料之外的进攻，“嗖”一下红了脸颊。
“我已经说了可以，自然可以。”
“那它就是我的了，你可别反悔哦。”
“绝对不反悔。”男孩笑了笑，“看来我们最伟大的作家对这台锈迹斑斑的打字机情有独钟啊。”
平山老师不知是没有听见男孩的话语，还是单纯地不愿回应，总之，她紧紧地把打字机拥在怀中，更加缅怀起那个时代。
人人都用打字机。平山老师想象一间小屋里频频传来键盘敲动的声音，清脆的。然后就有了一种走在山林中，或者牧野旁的感觉，亦或是看见信鸽向自己点头，用惋惜的口气说：
“下班了，下班了啊。”
自己也有不可忘却的思念，也许现在无法发觉，不过快了，平山老师想到，为什么快了？只是直觉。
水滴的声音响起，男孩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十一点整。要吃午饭了。
“要不在我家吃午饭吧？——你觉得呢？”
平山老师放飞的心被男孩揪了回来，她愤愤地看向男孩。
“我正在牧野上散步呢，干嘛把我拉走。”
“因为要吃饭了。”男孩郑重其事地说，“你在牧野也好，在海边也好，甚至在珠穆朗玛峰的顶部或者太平洋那边的美洲大陆上也好，我都会跑过去把你拉回来。就因为要吃饭了。”
“那好吧，我就在这里吃午饭。”平山老师走到小小一个正方形形状的餐桌旁，抽出一把木椅，坐了下来。
“我先出去买点东西，这其中自然包括中午的食材之类的，当然也有零食。”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挪步到门口处，在玄关穿上皮鞋，“咔嚓”轻轻一声打开了那扇单页门。
“我出门了。”
“嗯，走好。”平山老师微笑着说，“真像是夫妻啊。”
“确实，这样也好。”男孩关上了门。
平山老师一人留在了屋内。她先是自己取出厨房壁柜中的袋装咖啡，用热水壶烧热水，等待期间仔细欣赏了一番锈迹斑斑的打字机，而后又不小心跑到牧野去了。这次是被热水壶烧水结束的提示音拉回来的。她拿起餐桌上大概是男孩的玻璃杯，将袋装咖啡冲泡起来，而后坐在餐桌盘细细品尝。目光落在了男孩卧室的房门上。
想要进去看看。这种冲动刺激着平山老师，可能是太无聊了，无事可做。她想着男孩就算在这里也会允许自己进去的……大概……
咔嚓！平山老师还是耐不住性子，打开了男孩卧室的房门。里面十分整洁，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和一个书架，床头的左侧矗立着一扇窗户，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然后平山老师看向书桌，一支笔和一本摊开的习题册睡在那里，平山老师想到男孩努力学习的模样，她悄悄地走到书桌旁，看着被填满的习题册。
习题册的下面压了一页纸，平山老师漫不经心地将它抽出来，好大好大的五个字摆在顶上。
——退学申请书。
“这是……”平山老师皱起眉头，“他没和我说啊，为什么啊？”
平山老师忐忑地看完了这份退学申请书，大致明白了。
男孩的画作被某著名画师相中，如果男孩可以去到京都，将会正式开启他的画师生涯，到那时候，男孩也许会世界闻名也说不定呢。
“可京都离这里那么远，他……”平山老师忽然梗塞，“还是会离开吗？——毕竟他那么努力，好多年以来一直默默无闻，又艰苦，又乐在其中。这么重要的机会，他是不会放弃的吧。真好啊，他就成功了。”
平山老师拭了拭眼角，将退学申请书放回原处。
“我想成为画家。”——那封信平山老师还留着。
。。。
男孩提着一袋东西打开了那扇单页门，里面空无一人。男孩不解地脱下皮鞋，焦急地走到餐桌盘放下手中的塑料袋。左顾右盼之后，才注意到餐桌上的纸条，雅致端庄的字迹，是平山老师写的。
“我果然还是回家吃饭吧。”
男孩望向自己卧室未闭合的门，深深地叹气。
那天之后，男孩没再去找平山老师，平山老师也如此。
。。。
学校里面不再看见早川。详细的消息从早川班主任的口中得知，早川已经退学了。那天晚上，早川和竹下老师说明了自己退学的事，竹下老师笑嘻嘻地祝贺早川，嘴里说着：“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一次又一次，不安，拍下早川的肩膀。平山老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不过变得更加冷漠了，对待向自己表白的男生，甚至说出：“杀了你……”这样的话，之后就让班上的男生惶恐不安，避着平山老师。平山老师于是获得了更加稳定的学习环境，这是一件如此值得开心的事。
平山老师将硬币投入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杯凉凉的啤酒，立即拉开环扣，对着嘴唇深深地喝下一口。
“王子牺牲了啊。”平山老师嘴里念叨着。
她向下走去，走过一级又一级台阶，手一直靠在铁制扶手上，冷冷的，但无所谓了。台阶中间的那盏路灯下没有人，直到平山老师从那里路过时也没有。窸窸窣窣的蝉鸣，如梦似幻地闯入平山老师的耳中，她深深地喝了一口啤酒，又是一口，然后将空了的易拉罐甩进一旁的绿皮垃圾桶。平山老师终于走完了全部台阶。花了十分钟。
她停了一会儿，看不见前路，脚步开始清晰地回荡在身边。
“喂，你在吗？我要讲故事了哦。”平山老师顶着微醺的脸庞对着夜晚的空气说道。
“我要讲青蛙变成王子的故事哦，你要听吗？”平山老师感觉到声音变得如此遥远，“不知名先生。请回信。”
。。。
这大概是必然，竹下老师在海边看见了早川。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身旁是盘旋升空的海鸥，和忽而风平浪静又忽而汹涌澎湃的海浪。一大早的，早川坐在那里。竹下老师跨过围栏，沿着长满杂草的斜坡向大海走去，她将书包扔在了一边的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加紧向早川跑去。
“早上好啊！”她大声说道。
早川回过头来，淡淡地回应；“早。”
“不行，重来。学你的。”竹下老师向后退了几步，早川不太情愿地回过头去，配合着竹下老师。
竹下老师又一次快步跑来，重重地拍响早川的肩膀。
这次又如何呢？——竹下老师想——你有一个百分之百的理由离开这里，你对这里的留恋却如何也无法达到百分之百的高度，你好不容易获得了大概百分之百的女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百分之百地接近她。
“我最孤独又最寂寞的海鸥先生，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呢？”
“因为我有心事，而且是如何也无法解开的心事。”
“那为什么不飞起来呢？不飞起来去看看大海的辽阔，去和别的海鸥较量一下谁飞的更高更远呢？海鸥先生，我一直相信，不管是那只看上去强壮无比的海鸥，亦或是那只有着完美羽翅的海鸥，都不会是你的对手，你会飞的很高很高，高的谁都看不见……”
“谢谢。”早川说道，“我等会就要离开了，很高兴今天这个时候还能遇见你。”
早川强硬着提起精神，眯起眼睛展露笑容：
“早上好哦！”
“嗯！”竹下老师一下又一下地点头，“嗯！——早上好哦！”
早川离开了。
。。。
竹下老师又飞奔到学校，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某位男同学，“抱歉”也没时间去说，她穿过学校的大门。早川大概还在家中收拾，不过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尽快赶到教室。
竹下老师用右手拭去额上的汗水，终于冲进了教学楼，大概还要两分钟就可以赶到教室了，时间还足够吗？不清楚，只能尽快。
砰！
竹下老师重重地一掌拍在平山老师的课桌上，平山老师看见竹下老师焦急的模样，额头上的汗水，明白她是一路从某个位置跑来的，记忆中竹下老师的体力还挺不错的，看样子确实跑了很久啊。
“怎么回事，这么急？”平山老师问道。
“快点，来不及了……”竹下老师换了一口气，“现在赶去火车站，大概还能看见早川。”
平山老师愣了两秒，还在犹豫，竹下老师又说：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是吗？——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你还有什么话没说，什么事没有强调，什么东西没有给他，什么祝福没有送达，这都是最后的机会了，不是吗？！”
第一次阅读你的信件时，我敏锐地注意到了世界的变化，从一片碧蓝变为了昏黄（大概也是从空缺的白变为了温柔的橙）。我最后一次阅读你的信件时，体会到了你的变化，乃至自己的变化，实话实说，我原本并没有敷衍爱情的打算，此生可能也就敷衍这一回了吧。
平山老师站起身来，竹下老师坚定地看着她。
“谢谢你，诗音。”
“嗯，去吧。”
。。。
男孩站在月台上静静地等待火车的到来，只是清晨，月台后方的青石巷显得如此可爱。男孩身旁放着行李箱，手中提着一个皮袋，放了自己的画作，他要把自己的，连带父母的那份一起带走，让更多人看见，这是男孩一直希望的，现在终于快要实现了。
且听风吟，风声中却夹杂沉重的脚步声。男孩不经意地向左前方望去，正看见女孩屹立于那第五级台阶上，定定地看着自己。
就这样看着，像原野上那次一样，谁都不说话。且听风吟。
风声百无聊赖，那是过去式。
“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男孩开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平山老师的眼眶又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