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

作者:遇茫子 更新时间:2023/8/20 8:52:15 字数:5851

第二天一早,我迟到了。

感觉上不像之前那般焦急,我甚至都不曾知晓自己今天是否该去学校,或者说是今天是否是——休假日之外的日子。我慢吞吞地吃完早餐,慢吞吞地检查书包,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换上皮鞋。

平山老师走了吗?我不知道,至少不会在学校看见她了,在路边看见的几率也小得像是在地球上找出第二个自己一样小。门外的光线比以往都要刺眼(也是比较晚了的缘故)。我不禁闭上双眼,静止了似得站在门口。忽然想明白了。

对,今天不是休假日之外的日子,我该去学校了。

我关上了木门。

……

[几日前的京都内]

下午两点左右,人流,车流,气流都加快了脚步。天空布满荫蔽,有一棵巨大到笼罩住了天空的树,它毫无自觉地遮挡阳光,自顾自地生长。以至于雨水骤然从天空中倾泻而下。一把把雨伞互相对立着被撑开,脚步声由“踢踢踢”变成了“啪嗒啪嗒”。

“先生?”女士手中举着一把浅蓝色的雨伞,微微弓着身子,俯身看向他,

“先生?”她又一次轻唤,声音不大,貌似雨声都可以把它盖住。但那样轻轻的声音仿佛无法被影响,即刻闯入他的耳中,他抬起脸颊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士。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顺带着用手将裹在身上那块看上去脏兮兮的外套紧了紧。

“你不用去上班吗?”女士问。

“我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就是说我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

“那真好啊。”女士感叹道,“我等会就要去公司上班,工作时间什么的,完全被上司抓在手里,牢牢的。”

“不过只是大部分人的境况罢了,你倒也不用埋怨。”先生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看上去像是一晚没睡,又像是过于操心某件事。

“确实没什么好埋怨的。先生为什么要躲在这条巷子里呢?”

“避雨。”他不假思索。

女士抬头看向天空,实实在在的,这上方就是天空,没有可以挡雨的东西。雨水还是直直地砸在他的身上。

“社会上有太多东西,我其实本来不想去接触的,任何一样都不想。”先生说,“什么造假啊,恭迎啊,冷暴力啊之类的。”

“先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女士问。她蹲下身子,向着他靠近一点,将雨伞举在两人中间。

“谢谢。”先生先说,“烦心事这东西什么时候都有,不想让它来的时候也是。”

“虽然可能有点不礼貌。可以说说吗?”

“当然,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先生说,“正好想找个人说说。”

“请讲。”女士微微一笑。

“我是一名画家。”先生说,“虽说毫无名气,但也算是一名画家,毕竟我靠画画赚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获取钱财的途径。”

“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当上画家的呢?”

“八年前。”先生说,“和一名想当作家的女孩一起努力。我成功当上画家几乎全是靠那名女孩的鼓励,我自己好像都没有付出多少努力。可我却离开了她,我不得不离开她。”

“难言之隐?”

“是的。”先生说,“扯远了,我现在还是说说我的烦心事吧——压在心里挺不舒服的。

“当初我是被一名著名画师相中了,才会到这里来开启我的画家之旅,但最近,老先生过世了。”先生说着,脸上披上了阴影,“杉浦老先生,认识吧?”

“认识,很有名的。”女士回答,”好像一个月前过世了,新闻上面报道了的。”

“嗯。葬礼当天,下着梅雨,窸窸窣窣的,我们站在露天的草坪上,手捧鲜花,对着老先生的墓碑低头,我们不说话,雨也不说话,我很悲痛,悲痛地不得了。葬礼结束,我回到家,又独自一人哭了一小会,疯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喝啤酒,想让自己就这样睡去,等到起来时将一切都忘掉。然后,我发觉老先生老先生过来见我——我此前从不相信那种荒唐事,但那个时候我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他对我说,他把生平所学全部都交给了我,日后请我务必接替他的位置,让他留下的画馆继续辉煌下去。我答应他,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会将画馆越做越大,大到世界闻名。虽说承诺了会将画馆越做越大,但是事实是,老先生离世之后,画馆的生意惨淡地不得了,大概是几天才会有一个人进来看看,有些人会买下一幅画,但大部分人又只是进来看看。什么都不买。

“就这样,画馆渐渐运营不下去了,这个画馆不止我这一个画师,还有好多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他们每天都商讨着如何卖掉画馆,把钱分掉,然后各奔东西。我劝阻他们,他们可怜巴巴地说,这是无可奈何的。

“其实我也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先生忽然停住了,才又说,“但我不愿老先生最后的一点愿望破灭,于是在他们准备把画馆卖掉时,一咬牙,就把画馆买了下来。

“当时我妻子说我疯了,我想我也是疯了。”先生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和我妻子的生活原先挺富裕的,现在已经快吃不起饭了。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她还没有离开我,我就很开心了。”

那只是场阵雨,所以天空放晴了,女士收起雨伞,眯起眼看向展露的阳光,散去的阴霾。

“能带我去画馆看看吗?——我想买一幅画。”女士还是眯起眼,微微扬起嘴角。

“不用了,女士,我只是想要宣泄一下情绪而已啦,不值得你这样做的。”

“不不不,先生,你搞错了。”女士说道,

“我啊,真的只是想要买一副画而已。”

。。。

显得老旧的卷帘门被艰难地升起,一阵阵灰尘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先生缓缓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房间里瞬间明亮。女士看向左右两边的墙壁,贴满了画作,大部分是风景画,也有一些难以让人理解的画作——比如两个女人背对背同时举着一个尿壶,全身赤裸的。先生带着女士向里面走去,很长很长的一条走道,两边大约每隔半米就有一副画作矗立在那里。

“我只喜欢画风景画。”先生一边走时一边说道。

“那挺好啊,我也只喜欢风景画——其他类型的画作我还看不上呢。”

“谢谢。”先生虽然背对着女士,但大概确实是在微笑。

前方是一条T形转角,可以向右,自然也可以向左。先生选择向右走,女士跟在先生身后,转向右时,向左看去。没太在意左边是什么。

然后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扇双叶门,先生走到门口,略显忐忑地握住门把手,踌躇起来。

“不开门吗?”女士问道。

先生苦笑道:“里面略显空荡,还请您见谅。”

“嗯,不会怪的。”女士笑嘻嘻的。

于是门终于被先生推开,一道不属于灯泡的光线从房间里面闯出。女士用手挡着这不和谐的光线,而后才缓缓放下手来,怔怔地看着房内。

似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扇窗户以外。先生走了进去,女士跟上。

“原来这里面是我工作的房间,但我把里面的一切都卖掉了,为了不让这个画馆倒下。”先生走到一面墙前,“不过其余房间我一样东西也没有卖,那都是老先生的,不是我的——我一直这样想。”

先生眼前的这面墙上,还有这间空荡房间里的唯一一幅画作。女士看向那幅画作——一名少女坐在一片向日葵花田中间,戴着遮阳帽,穿着好看的青蓝色裙子,双手环住小腿,找寻什么似得眼神看向远方。

“这是……”女士的表情逐渐夸张,她感到惊讶,眼睛从画作上移动到了先生身上。先生依旧背对着女士,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轻轻飘到他的背上,他的黑发上,和他轻微颤抖的眼睛上。

双叶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动,向前移去,又向后移,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这是青石巷吗?”女士突然问道。

青石巷,对,这就是。先生转过身来,因为吃惊,颤抖的眼睛更加明显地颤抖着,先生不报有那种希望地问道:

“是的。您知道青石巷?”

“当然,我在那里住过一阵子来着。”女士忽然放松下来,对眼前的先生感到格外的亲切。

“虽然多少有点冒昧,可否告诉我您的名字呢?”先生又抱有那种希望地问道。

“名字什么的无所谓,告诉你就是。”女士说道,“我叫梓川*辛。”

先生当然不认识女士。而女士却看着那幅永远拥有着温柔魔力的,名为“被困在美好中的少女”的画作,下定决心。

“我的工作时间到了。”女士说道,“我接下来要在这里工作。”

“这里?”先生感到云里雾里的。

“是的,为了不让这个画馆倒下。”女士说着就要亮出类似员工证的证件,

“我是京都广告公司的员工——梓川*辛。”女士绝对充满善意地微笑,如一缕又一缕柳絮,飞扬在不止自己心中,这势必会飞过很多人心间——包括先生。

“如果要合作的话,先生,请告知我您的名字。”梓川*辛说着向先生伸出了手。

“早川*舜。”先生说道,握住了女士伸过来的手,“请务必和我合作。”

……

平山老师果然不在,虽然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村正也跟着请假,理由是生病了。这样子,教室里面突然安静了好多,果然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再经历一次时,依然满心遗憾。上次村正借我的文库本,我一直忘记还给他,今天好不容易想起来,村正怎么请假了呢?

还有,数学老师理由当然地成为了我们的班主任,今天我迟到时,他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平山老师大概不会这么说我。虽然不想接受,语文老师也是理所当然地由加部老师来负责。

可这次下课却听不见对加部老师不满的议论声了。算是大体上接受这一事实了吧。

不得不说,自从昨晚平山老师于灯塔讲完大概是她最后对我们讲的话语之后,我察觉到自己有些顾影自怜。那种感觉就好比自己第一次不被别人接受一般,而后自己形影单只,不再去想被别人接受。

我就是这样的。待在东京貌似始终不会被别人接受,害怕自己被陌生人认错,害怕陌生人突然向自己搭话,自己手足无措。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玩捉迷藏时永远都不被发现,自己躲在桌角时能够躲过保安爷爷的视察,在学校一觉睡到天亮,夏天的话更好,第二天一早身上还会发臭,那样就更不会有人接近我了。

所以我得以继续孑然一身,继续自己与自己意义不明的斗争。

我猛地摇摇头,怎么又开始想这些了呢?来到青石巷之后明明已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些了。因为我的大脑越发混乱,于是我起身准备去厕所洗把脸,然后……很想逃掉下节语文课。

我起身了,夏集拉住我。

“去厕所?”他问。

我点头。

“我陪你一起。”

“好的。”我说。

我和夏集在即将上课时走出教室,去厕所。在穿过石砖路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我们并没有因此加快脚步反而不约而同地放缓脚步,我放缓脚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想逃掉下一节语文课。但夏集为什么也放慢了脚步呢?

“喂,我说,要不我们逃课吧。”夏集忽然停住脚步说道。

我确实愣了一秒,夏集怎么会想逃课?我没有回复他。

“我们又从上次那面墙那里翻出去,找一个任何人都发现不了的位置,我大致知道那么一个位置。”

“可是夏集……你……”我犹豫,“为什么想要逃课呢?”

“不明白。”夏集抿了抿嘴,“总之我今天心情极差,不想去刷那无聊透顶的题目了。”

“那就走吧。”我说,“正好我也想逃课来着。”

我一直搞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我们学校厕所旁边要种下桂花,等到它开放的季节,厕所旁就满满的一股桂花香,有时甚至坐在教室里面都能闻见。我看见桂花香飘到很远的地方——幻想着它究竟会飘到哪里去,会飘到我爷爷的那间狭窄的木屋吗?想想也知道,大概不会。但我还是那样希望。于是我跟桂花香说:

“能麻烦你飘到我爷爷那间狭窄的木屋去吗?”

桂花香摇摇头:“我走不到那么远,我在前面就要下站,那就是终点,不可抗拒的终点了。”

我这才失意地埋下头去。

于是有一天,我在我爷爷那间狭窄的木屋里养了两朵桂花,希望爷爷能够触摸到桂花香。结果反而是爷爷一进门就开始咳嗽,他说:

“哪来的桂花啊,真难受。”

原来爷爷对花粉过敏,我只好悻悻地将桂花带到自己房间去。爷爷看见我将两朵桂花带上楼,笑嘻嘻地问:

“明。喜欢桂花?”

我担心爷爷,摇了摇头。

“没关系,喜欢的话,就多养几朵,养的家里全是桂花香,那多好啊。”爷爷又咳嗽起来。

那之后,爷爷家里再也没有桂花香,我不想让那里有桂花香。

“想什么呢?快点。”夏集催促道,“再等会该被发现了。”

他正稳稳地蹲在那面墙上,回过头来用焦急地眼神一直注视着我,我只好走到墙边,跟随他一同翻越围墙。外面又是那条熟悉的泥路,斜坡底部的小溪不像上次那般迅疾地窜着,它缓缓流淌,不急不躁。我想,再过几个月,等到天空降下雪来,它大概就会睡去了,也许有好奇的小孩用手指戳破附着在它之上的冰膜,企图让它继续流淌。那样它确实会继续流淌。

“好了。”夏集莞尔一笑,“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绝对不会被别人打扰的地方。”

我点头。夏集继续向前走下斜坡,我轻轻踩在斜坡上睡着的草坪上,不愿吵醒它们。夏集走下斜坡之后,轻轻一跃跳过了溪流,我随着轻轻一跃,跟在他的身后。

前方是一片树林,阴森森的,透不进一点光亮,我有些畏惧继续向前走去,夏集却毅然决然地向前走着。

“快了。”夏集的表情不知为何忽然变得些许严肃,原本挺放松的。

我紧跟在夏集身后,生怕走丢之后会迷失在这片树林之中,永远也走不出去。一棵棵树都高大威猛,枝叶繁茂,走着走着,还时不时的会有长到腰间的杂草骚骚小腿,怪痒的。

然后越发感到恐惧,这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到终点,或者终点是更给人恐惧与阴森之感的黑暗。我不敢想象,也只是紧跟在夏集身后。夏集依然毫无畏惧。

“害怕?”夏集终于开口问道。

“那当然。”我毫不掩饰,“这里就是你说的绝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地方是个好地方,怕是不敢待上半小时而已。”

夏集又只是莞尔一笑,不言不语了。

“其实恐惧可以通过遗忘来战胜。”夏集又说,“但我不喜欢那种战胜恐惧的方式——我也从没用过那种战胜恐惧的方式。

“遗忘本身也不是好的,如果想要遗忘某些事物,就势必会影响记忆的整体排布,让另一些本不想遗忘的记忆排到记忆序列的末尾,那样就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快地被忘记——原本是如何也不愿遗忘的。

“所以我始终努力着保留自身的记忆,不让一点一滴的记忆流逝,但那样又会太沉重,到最后甚至一无所得。事情的选择都要有取有舍,我选择了保留这部分记忆,另一部分记忆又会很快遗忘,我于是惶恐地去抓住另一部分记忆,这部分记忆又溜走了。”

可能逐渐适应了黑暗,周围变得清晰可见,我看见树林外的那条溪流一直延伸到脚边,有一只顶着绿色外壳的甲虫躺在那里。刚才甚至还差点一脚踩了进去,还好及时发现了。我略微感叹一声。夏集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回应道。

夏集无意义地或者说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继续行进。前方还是看不见终点。

“那我继续说了,想把它说完。”

“请讲。”我说。

“嗯。”他于是继续,“那就是遗忘的过程——大概。当我拼命想要去保护记忆的时候,恰恰是我将它们遗忘的时候。遗忘曲线由德国心理学家艾宾浩斯研究发现,大致是正确的,我记忆英语单词时就是根据那条曲线记忆的,效果很好。”

夏集不想遗忘什么?他反复强调他不想遗忘什么。

“我这次是真的害怕平山老师离我而去的。也许她已经离开了,那根据遗忘曲线,大概一周之后,就会遗忘与她相关的事情——不可逆的。但我还是想努力抓住一下。”

前方渐渐透来光线,黑暗被一点一点驱散,当我们走到尽头时,一阵强风刮起,我为了防止风沙进入眼睛而用手肘挡住双眼。夏集则坦荡地看向眼前

这片原野。

“所以我带你来到这里。”夏集说,

“平山老师就在那里。”

我看见平山老师环坐在原野的中心,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座破败不堪的工坊。她穿着粉红色的长筒裙,脚底一双白色休闲鞋,没有化妆,瘦削的脸蛋让人看着心神愉悦。

我真的感到心神愉悦。

至少直到现在,平山老师还没有勇气按下结束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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