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老人不喜欢太阳,又或许是那颗宏伟炽热的恒星讨厌老人......当清晨阳光洒进这山丘之上的教堂窗内时,那些被雕花玻璃折射的光线有一种沉闷的冷寂感,至少夏薇尔站在礼厅中间的时候是这样告诉给她身后的那道身影的。
娜拉·混沌·穆曼斯,时年三百二十七岁,若是按照她留下的笔墨里描述的那样来看,也许她活得比这段岁月更加长久......混沌魔女在万众瞩目下于圣城之中出生,在光芒与纯洁充斥的城邦巷口之间长大,而后却在流亡中慢慢衰老,直到最后黯淡无光地在一道诡异的影子眼中消散最后的生命。
“你不告诉岛上的其他人,娜拉奶奶走了吗?”
“不......我不想告诉他们。”
夏薇尔依旧是那副打扮严实的小修女模样,只露出一双眼的面孔有些冷淡——此刻的她看上去有些让影子感到陌生,虽只是偶尔的一瞬间可以品尝到这种冷漠,但相较于这位14岁女孩之前给它留下的印象来看确实有些意外。
“恼人无趣的戏剧上演如此之久.......也许他们早就比我先觉得累了吧?”
夏薇尔的话里有些苦闷的嘲笑意味,她真的很想好好爱自己身边的人......可虚构出来的情感总是让人难以接受,就像是不喜欢吃蔬菜的孩子被自我催眠表现出的大快朵颐之后的反胃呕吐一样——天真的夏薇尔还曾想一直跟娜拉生活在一起直到死去,若是这样她宁愿永远把这些不快和苦闷封存在心里。
可是,娜拉奶奶她着急着追寻星空而去了但她却年幼得只是一个很多都不明白的女孩......
阳光下已经没有留下给娜拉的哪怕一丝留存的空间,于是她便安静地在昨夜离开了。
“想哭的话,不用装作什么都懂也什么都理解那般......”
影子的话说不出感情,它只是一团漫游在世界上的阴影: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无论是痛苦还是愤怒.......它迷幻的声音里只会用一种平淡的声调静静述说。
小夏薇尔浑身颤动了一下,影子的话像是钥匙一般打开了她情感闷积的阀口,像是发泄一般的女孩就在这教堂中间蹲下,抱着自己的头哽咽着低声说道:
“若是,若是.......影子!我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好想吐,为什么奶奶她突然就想要离开我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是我不听话让她生气了吗?还是说那些坏人们在破坏这一切呢?!”
“影子......影子请你告诉我,奶奶她,她昨晚对你说了什么吗?”
蹲下的女孩微微抬起头,她那漂亮的双眼此刻正泛滥着——眼睛的水不受控制地滴落,浸红的眼眶让她不自觉地揉搓了几下。
说了什么?影子从平面慢慢升起化作三维空间的存在,它只是靠近小夏薇尔的背后将她轻轻包裹住:那团阴影没有实体,但却有着莫名的波动可以去触碰夏薇尔的每一声呼吸——安抚的抚摸,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像是泡在温暖的热水里一般的舒适,驱走此刻女孩身上那孤寂的寒冷。
“她什么也没说,娜拉修女只是正常地合上了双眼——她很放心我,我自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只是,这些话而已吗?”
夏薇尔擦去眼泪,她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身后那团让人无法害怕起来的阴影。
“她很爱你,但这句话她怕你听厌了就没有再说了。”
影子轻轻颤动着,那是一种难言的犹豫——它可以告诉小夏薇尔昨夜娜拉修女拜托它的一切,可就算是它不在乎那些人的生命,但若是告诉夏薇尔接下来的旅程将会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向她扑来,这样真实且残酷的事情真的能够如此简单地告诉给十几岁的女孩吗?
“影子,你在犹豫吗?”
夏薇尔感受着那团阴影的奇异抖动,似乎是从那话语句尾的拖延听出了这团阴影的想法。
她有颗敏锐的心。
“是。”
影子在光线的魔术下融入教堂礼厅投在红地毯上的斑驳阴影,它可以存在于任何拥有阴影的地方,因为心虚而遁去老远也是让夏薇尔有些意外:影子在抗拒一些事情的回答。
“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吗?”夏薇尔轻轻整理了几下长裙上的褶皱,她将刚刚那副脆弱的模样重新收起来。
十四岁的女孩看着那道已经逃到雕花玻璃下的影子,很是认真地说道:“既然影子你和我都将一起前行了,又会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呢......你现在可是,我的影子啊。”
“......”
是的,我是你的影子。可正是因为我是你的影子才会有这么多掺杂着情感的思考和对于阴影来说格外多余的忧虑啊!
“接下来躲不开的事情这么多,我与其在这里多愁善感地说些谜语倒不如全部告诉小夏薇尔你......有很多人,也许不只是人,他们无论好与坏都是我们的敌人——娜拉修女要让我把他们全部杀光,可我只是一道影子......在某一方面我确实无所不能,可这也意味着我另一面却受限于没有实体的桎梏,”
影子重新升起,幻化出一副类人型的诡异阴影,它伸出右手放在夏薇尔身前,“那么,就需要小夏薇尔你,一位14岁的女孩亲手解决一些事情。”
杀人?偷窃?又或是很多很多下流的手段——但这些都是为了活下去,让夏薇尔你好好地活下去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啊......
“我,无所谓。”
小夏薇尔站在那道伸出“右手”的阴影面前,忍住那道脆弱的眼泪,咬着牙看向影子很是痛苦地说道。
她说她无所谓。
但其实对此有所谓的,不正是我吗?
影子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颤抖着,像是电台里信号不好时传出的杂音——它有些心烦意乱。
……
海风吹过,旅馆的血腥味尚未被吹散,人们依旧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到底是谁杀死了那几位水手——剩下的那位也只是终日沉默,而这件事情他有着绝对的不在场证明。
“小夏薇尔,你是说你……隔些日子会跟娜拉修女离开吗?”
安东尼叫住了异瞳的女孩,她面纱下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可那双眼睛里流转的低落情绪却是被老皮匠看在眼里。
他说他有东西要交给夏薇尔,不过是什么安东尼那记性却是把它给忘记了——只是知道那东西放在一个盒子里,他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似乎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交到夏薇尔手里。
所谓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呢?
当老皮匠把那满是灰尘的淡黄色礼盒从壁柜里抽出的时候,影子先一步遁入他背后的身影靠近那盒子:它不放心这些东西,更何况夏薇尔自己也承认过岛上的居民们并不欢迎她——很难保证对方此刻拿出这种东西不是作为一种欺诈性的致命道具出现。
影子格外的谨慎,很是仔细地在礼盒周围搜寻了一番:没有浓烈的火药味也没有令人不安的魔力波动,而那些术士们的术式也都没有任何气息出现在里面,这淡黄色礼盒中有的只是那金属的气息......带点意料之外的焦味。
“一把转轮手枪......我自己也觉得送一位女孩这种礼物有些不合适,不过我这店铺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家伙了——小夏薇尔,就把这枪带在身上吧.......这种武器简单到交给几岁的小孩都能有杀伤力,只不过得小心携带便是了。”
银白色的枪底把在商铺那微微泛黄的灯光下显得金光灿灿,那漆黑的转轮有些奇怪,并不像是一开始就随着其他零件一起从工坊里走出来一般,安东尼也是轻轻抚摸着那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转轮,它很是听话地转动起来发出清脆响亮的动静:
“它......不对,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来自哪里。”
安东尼叹了口气,他似乎也开始逐渐承认自己开始遗忘过去的一些事情,无论是曾经陪伴过自己的人还是那些留下过记忆的物,当他看见这些存在的时候只是会偶尔泛起一点怀念的奇怪滋味却又是说不出任何话语来讲述他们的过去——例如另一位慈爱的老人,在那墓地的石碑下静静等待着安东尼重新记起她已然十几年过去了......
“不得不说,这海岛的风真是叫人容易遗忘过去。”
也许是过分美好安宁,当安逸的生活让人开始麻痹的时候,关于过往那些艰辛的记忆总是很容易被溶解化作一滩毫无意义的烂泥。
“不过这东西应该还能使用,小夏薇尔如果不喜欢将它抬起瞄准谁的话也可以把它一直放在这盒子里当做我的一份心意吧......”
伴随着那把转轮手枪一起交到少女手里的,还有那些碰撞在一起发出好似铃铛般清脆声响的子弹。
“它是一头猛兽,当然仅限于用这些美味的子弹喂饱它之后。”
安东尼微微笑着,像是很懂这把“老家伙”的脾气一般将这些子弹排列整齐撞进了小盒子里一起放在了礼盒之中。
这位皮匠似乎并不同于其他住民,相比于其他人那些生硬的关爱,这位老人似乎更加自然且随意——嘿,谁会突然送给一个14岁女孩一把转轮手枪?这老家伙送了另一个老家伙给小夏薇尔......看上去格外珍贵的东西就这样交给了她,如果说他是假装出来的善意,那恐怕真的很难让人看出端倪来吧?
“......谢谢安东尼爷爷呢,不过我在想这把手枪真的能打中人吗?”
小夏薇尔有些疑惑地看着这把好似重新组装出来的手枪,格格不入的炭黑色转子里空荡荡的,它干净得不像是能够正常使用的玩意——这副成色更像是出现在博物馆展窗里安静等候人们参观的藏品......
安东尼只是笑着,他扣了扣自己那头发已然稀疏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唉,谁知道呢......我都记得我可是没有用过这把枪的,额......它或许是我以前的一位老朋友留给我的?我有那么亲密的老友吗?该不会是自己的孩子吧.......啊!我有孩子的吗?”
这老东西又开始胡言乱语地继续搅和他那本就混乱的记忆了,看样子想让他理清记忆给出一个答复是个很困难的事情——他那颗脑袋似乎也只记得自己曾经那段“传奇皮匠”的故事了,关于其他的事情他甚至还不如墙上那些留下的关于数十年前的日历记得清楚了。
“但这东西看上去像是被更换过一样唉......”夏薇尔大概是习惯了安东尼的胡言乱语,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好奇打量着这奇怪的转轮手枪。
“哈!没事,小夏薇尔你要知道连人类这般精密的仪器只要是更换了一些部件不是照常能够运转活在世上的吗?更何况这样一把相较结构过分简单的转轮手枪呢?”
安东尼突然蹦出的话语让地上的影子一愣,对这不知所谓的发言让这奇迹般存在于世间的阴影都有些纳闷:人类又怎会是称作为“仪器”?有血有肉的存在遵循的应该是自然的规律,怎么会是随便更换“部件”就能存活下去的?
“许久之前我在那片广袤的帝国领土上是见过那种存在的——他们走路说话都好似机械,而那尚未死去的大脑和心脏给予了他们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虽然真的很恐怖就是了,但不得不说他们仍然算作人类。”
安东尼将商铺那边被随意摆放的皮革盖住的收音机搬出来重新接上电使其运作起来。
“只不过,他们也都是更换的金属部件罢了.......若是有人能够完整地更换血肉制成的部件那可太可怕了吧?我这老家伙想起那几位进行了机械改造的家伙都会浑身一颤,”电台旋钮轻轻波动,那台机器里发出的声音就如同影子说话那般迷幻,只是因为这跨海的可怜信号使得这东西的声响里夹上了更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爆音,“就像我缝制的皮具是一整块完整的人体剥皮一般安装在了另一个人类身上,啧啧......何等邪恶且亵渎,也不知道夏薇尔你有听说过娜拉修女对这种事情的谴责吗?”
安东尼那黯淡无光的老眼放在了小夏薇尔那双异瞳上,她只是很疑惑地摇头,不明白对方今日为何突然像个正常人一般讲起这些她并未知晓过的事情......组合人类,就像那些工厂流水线上般运作的吗?
那么他们真的还能算作是人类吗?
外面的世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娜拉奶奶从未告诉过自己的呢?
“哎呀也是,娜拉修女一直都很冷静且理性,相较于我以前遇到的一些信徒来说她更像是一位科学家而不是教义的盲目从者了——啊?我刚刚是在跟小夏薇尔你们说什么来着......哦,对,那把转轮手枪对吧?其实它能不能使用都无所谓啦,只是我这老家伙实在穷酸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罢了!”
小夏薇尔本想把这礼盒归还给这位老皮匠,可对方却是摆着手拒绝了这位小女孩的善良,他只是眨着那双微微浑浊的眼睛很是无奈地说出了他真正的想法:
“这岛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让小夏薇尔你这样走的......拿好它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一个人离开了就要做好跟那些家伙清算的准备。”
小夏薇尔浑身一颤,她那双异瞳瞪大,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与她共度了无数个日夜的老人。
“安东尼爷爷你......”
“娜拉修女如此可怕的强大能量的消散,在这座岛上又有几位真的感受不到呢?”
他笑着摸了摸夏薇尔的头,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位从未将面孔显露在人们面前过的小修女。老人其实什么都知道,也许是担忧夏薇尔的天真不是假装出来的,但也许是真的想让对方安全地离开这座诡异的岛屿,他把话都留在了最后,将他知晓的事情全部说明白。
“他们很讨厌魔女,自然也讨厌魔女的弟子......我相信小夏薇尔你其实什么都不是,你不会是魔女的继承人也不会是魔女曾经作恶的工具,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喜欢听我讲一些胡编瞎造的故事的女孩罢了......拿好枪,若是今夜没机会立刻离开,那就把教堂的门锁好,上门算账的家伙可是很多的哦。”
安东尼的话让地上的影子再度一颤:为什么它接触对方影子却是没有摸清任何安东尼的真正想法,他的思想像是跟自己的影子分割了一般,这是怎么做到的.......人类,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肉体和在光线下映射的影子分开各自思考?
除非,不.......不可能有另一个自己这样的存在!
所以安东尼这家伙.......他一定有着其他的东西藏在身上!
“温馨提醒小夏薇尔你,接下来你的每日拜访最好就到我这里结束吧.......”
就到此为止吧,话语都说到这里了,若是夏薇尔你仍旧不明白那只能说明娜拉她留给你的自由生出的天真只会是腐烂成了愚蠢和无知......若是你想要活着,那就只相信自己才对。
“就连我,抱歉......也许是我太老了,忘记的东西太多了,连憎恨你和你的娜拉奶奶这件事都给忘记了——只是另一个老家伙曾经总是给我说:‘那只是娜拉的错,何必怪罪于一个女孩’......夏薇尔,你暂时只是个女孩啊!”
暂时,只是,女孩。
影子沉默地蠕动着,它看着这位神秘的皮匠,也看向那握起手枪站在商铺门口的女孩。
“如果娜拉奶奶曾经有对不起各位过,那请允许我与此处说一声对不起……”
夏薇尔轻轻说道,她的目光放在地上,似乎是在安抚影子让它不要突然做一些她无法预料的事情。
其实不用她提醒,影子能感受到这老人的不同寻常——那道虚假的影子就足以让它感到莫名的不安了。
过去的记忆从未走远,它们一直都存在于人们生活的地方,也在潜移默化地滋生着情感,直到有一天能够完全爆发。
也许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