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发生了学生的钱被偷的事件,而那段时间并未出席上课的我自然成了头号嫌疑犯。
在办公室被老师问到当时我去干什么了,我回道,“当时我的衣服被弄湿了,去了保健室借电吹风吹干,保健老师知道,你们可以去问她”。
可能是因为被冤枉了,所以我的语气有点冲,大概。因为我几乎不曾对谁发过脾气,毕竟情况也不允许。
可是老师们却一口咬定就是我做的,并认为我所谓的去保健室只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已。
他们知道我受到欺凌,所以这是在怀疑我在报复。
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我能这样实施报复行为的话,还会被欺凌吗?
数学老师甚至还说了一句:“如果你主动承认并且归还财物的话,就不用闹上警局。”
我不会承认,怎能承认?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我承认罪行?
所以我绝不承认。
最后老师们也没办法,见我一直不承认,就放我离开了。
后面这件事有没有解决,或是怎么解决的,我也无从得知。但从小偷事件的第二天起,我就被班上的同学当成小偷看待。
由于以前有空穴来风的谣言说我在卖春,事到如今只是被叫成小偷,根本不值一提。
但后面钱包或一些小东西被偷的责任也全都归到我身上,就连我从未涉足过的三年级教室里发生的学生证失窃案,也被当做是我做的。
我偷这些东西是会有什么好处吗?
说到底,就连是否是真的被偷都没弄清楚,甚至有自己弄丢的,也怪在我身上。
放学出了校门后走了一会儿,就被一群埋伏在这里的家伙逮住,我书包里的东西全都被倒了出来,连制服口袋里都被仔细检查。
听他们的对话是来找学生证的。
他们当然找不到要找的学生证,但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他们把我推进沟渠泄愤,里头虽然没水,但有发出腐臭的黏稠污泥与堆积了将近三厘米厚的枯叶。
我在着地的同时,脚下一滑,就埋进了污泥当中,然后书包里的东西接连被丢下来,笑声渐行渐远。
大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似乎是跌下来的时候被什么划过,伤口外翻,鲜血直流。要是待在这么脏的地方,说不定会感染细菌,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但脚却不听使唤,既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看到伤口骇人的模样而震惊。
我有种内脏被人用力握住的感觉,呼吸节奏越来越乱。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我也会和常人一样觉得很受伤。
我告诉自己,和在冬天被推进游泳池的经验比起来,这根本没什么。
沟渠比我的身高还深得多,就算跳起来能摸到边缘,要爬上去也很困难。
应该有地方放着梯子,但在去找梯子之前,我得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才行,但是书包却没被扔下来,所以也拿不了很多,就拿些最基本的东西走吧。
上去之后的事,等到时候再想吧。
我四处张望,天色本来就暗,再加上沟渠两旁设有围栏,我的身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就算我死在了这里也不会被人发现吧?
所以我想久违地哭哭看。
这是自三个月前遇到七夜同学后第一次哭泣。
我抱住双膝,缩起身体,发出呜咽声,一旦开始哭泣,眼泪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让我找不到机会停止。
这时,我听见有人爬上围栏,往内侧跳了下来。
我赶紧压抑哭声,无论来的人是谁,我都不想被人看见浑身污泥哭泣的模样。
“遥?”
听到这个不知在脑海里幻想过多少次的声音,我的心脏差点当场冻结。
我没有细想,低下头试图遮掩身份。
为什么?
为什么七夜同学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会知道缩在沟渠里的人是我?
“是遥吧?”
他又说了一次,我保持沉默。
我下定决心表明身份,反正迟早都得说出来,就是因为一直拖到现在,才会变得用这种糟糕的方式拆穿谎言。
这是报应。
是我一直欺骗七夜同学的报应。
我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
“果然是遥啊。”
七夜同学只说了这句话,就看到他把一个东西往上空一扔,轻巧地跳下来,坐倒在污泥里。
这一跳之下溅起了污泥,有几滴溅到我脸上。
接着又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掉下来,看来他扔的是自己的包,笔记本,笔之类的东西也都接连掉进污泥里。
七夜同学就像我先前遭遇的那样,躺在污泥里,也不管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沾满了污泥。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遥。”
“是……”
“你看。”
他指向正上方。
我们并肩躺在那里,从沟渠里仰望满月。
大腿的伤势就不跟他说了,我不想让他更担心。
我打算将我说的谎言一句一句从实招来。
包括我一直在信上的谎言,包括家里的情形,包括在学校也受到霸凌,包括过去我所受到的各种凌虐。
以及,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容身之所。
我只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实的样子,并不是要他怜悯。
但我仍会让他为难,无论是谁,都无法避免听到这么严重的秘密后,会受到某种责任感驱使。
「我非得说些能够安慰她的话不可」
但这种魔法般的话语并不存在,我所面临的的问题太复杂了。
真说起来,一个人真的可能安慰另一个人吗?到最后,所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终究只是局外人。
对,无论如何,七夜同学都只是局外人而已。
抱着这种想法,我鬼使神差般——也许还有今天太崩溃了的原因吧——对他说出冷漠的话。
“虽然想告诉七夜同学,但是这种事情就算跟你说了也无济于事吧。”
他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说。
七夜同学很聪明,他发现了我这句话的隐藏用意。
没错,言外之意就是在问他——
「你有办法拯救我吗?」
沉默维持了三十秒左右的时间。
他唤了我的名字。
“遥。”
“嗯?”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坚定。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要是哪一天,你真的对一切都厌倦了,记得告诉我。到时候,我会杀了你。”
「我会杀了你」
我想,这一定是他百般思量最后得出的答案。
“七夜同学原来是这么冷酷的人吗?”
我会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是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谢谢」,就会当场痛哭失声。
“是啊……”
七夜同学坐起身来,落寞地笑了。
“我想我就是个冷酷的人。”
我也坐起身来,将手绕到他背后,慢慢拥抱住他。
他并未拒绝,虽然有一瞬间的犹豫,但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我。
我其实很清楚,这乍听之下十分疯狂的发言,正是他以坚决得无以复加的态度,思索如何拯救我的铁证。
到头来,想要摆平这种没救得无药可救的状况,只有这个办法。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是单纯被杀而死在他的手上。
一个我信赖的男生答应我,一旦时候到了,就会为我所有的痛苦画上休止符。
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能安慰我的承诺。
我喜欢上了七夜同学。
也许是在这个瞬间,也许是早就如此。
但不论如何,这份心意不是随便或是仅仅能够概括得了的。
“七夜同学……”
“遥……”
我们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你先说吧。”
他应了一声,然后开口。
“其实我骗了你。”
“什么?”
“关于这个,我得向你道歉。信上的「七夜真也」是虚构的,待在这里的我,和他是不同人。”
“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知道了真相。
他和我从同一时期开始就说着同样的谎言。
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但是我决定逗弄一下他。
“这样啊,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啰?”
“对。”
“你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错。”
“原来如此。”
“嗯,然后我会把我的过去也告诉你。”
他顿了几秒,以一种不知为何的心情缓缓开口。
听完后,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人渣般的父母,被**以及杀害的姐姐,病死的妹妹,死于火灾的养父和恋人。
他的语气平静得惊人,就像是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事情。
我的人生虽然也是一塌糊涂,但是在母亲死前,也就是国中前,我的人生还算幸福。
亲生父亲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再婚和现在这个男人在了一起,他也带过来一个女儿。那时候他们虽然也不怎么喜欢我,但是表面上我们还是和睦的一家,也从未欺负过我。过了两年,母亲出了车祸后,我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
我的事暂且不论。我看向与我并肩倚靠在墙上的七夜同学的脸。
我是因为品尝过幸福的味道,所以哪怕失去了,但温暖的记忆一直留存于心中,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咬牙坚持到于七夜同学相遇。
但他不同。
——昨晚的动画好有趣,你看了吗?
——嗯嗯,我看了,好有趣!
他无法理解。
——听说你喜欢隔壁班那个男生啊。
——啊,讨厌,别说出来啊。
——哈哈哈哈哈
他无法体会。
——运动会大家一起加油吧!
——加油!
他无法明白。
从来没有过真实的感受。
做什么都觉得事不关己。
看什么都像是脱离现实。
别人称之为人生的东西,一切感觉起来,都像是显示器里的影像。
我并不是说他想演《人间失格》的主角。
只是,他无法产生共鸣。
他无法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吧。
——真是太好了
——真的好高兴
知道说出这种话,也只会带来无限空虚。
因为,他已经事不关己的听过无数次了。
他不懂。
因为不懂,所以在他的心中有个空荡荡的大洞不断扩大。
他所见闻的一切全都悄无声息地穿过那个洞,不留一点痕迹……
所以他才会从外界寻找支柱,企图将破碎的心勉强粘合在一起。
可是上天连这都不愿意满足他,让他不断失去「心脏」的重要零件。
他就是这样一路走到现在的。
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
因为我也是这种人生中的一员。
好开心,一想到七夜同学,我信赖的男生,我心仪的男生,能够理解我的痛苦,我就忍不住想笑出来,但要是真的这样做就太失礼了。
“七夜同学……”
“嗯?”
“其实,我也骗了你……”
我向他坦白了一切。
说完之后,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听起来就和两个疯子一样。
笑罢,我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没有一个朋友,也太丢人了好吧。”
他耸了耸肩,我捂嘴笑了笑他狼狈的模样。
“确实,但是一想是七夜同学,倒也正常。”
“喂喂,很失礼哦。”
“哪有。”
我笑着用肩膀靠在他的肩膀上压了压他。
“好重。”
七夜同学假装抱怨。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们的手一直握着彼此。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和明显当做异性对待的人牵手。
“怎么了?你脸好红,没事吧?”
“啊,嗯……没事。”
“不会是感冒了吧?时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
我没有说话,先不论大腿上的伤光是走路都和撕裂一般疼痛,再说我也不想回到那个家中,今天太累了,虽然也很开心就是了。
“我的意思是,去我家。”
“诶?”
“都知道那种事了,我怎么还会放你回去。”
“不,这样……”
我想抽出手,并拒绝他,因为我不想给七夜同学添麻烦。
“抓到你了,别想拒绝。”
刚抽出的手,又被七夜同学握住,他的眼神很认真,说明他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月光从外面照进沟渠,映在了七夜同学脸上,虽然只照亮了半张脸,但是……
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
我知道我是拒绝不了了,那我也顺从自己的心意好了。
“被抓到了……”
“那,打扰了。”
……
我本来是想忍着疼痛和七夜同学一起走的,可惜没有几步就被他识破了,结果导致一路都是他背着我。
我明明已经拼命掩饰了的说!
还好他没有说我重,明明身体看起来一点都不强壮,但却意外的让人感到安心。
但是,我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七夜同学家里还有人。
于是——
“哦?学会从外面带女人回来了吗?”
开门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红发女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左右,身上穿着深色的浴衣,不过却松松垮垮的,不知道是过于随性,还是故意为之,本来就高挑匀称的身材更有了诱惑力,我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那,那个!初次见面,我叫雨宫遥。”
“嗯,你好。”
“别开我玩笑了,斯卡蕾特。”
“哼,赶快进来给我把你那一身的臭味洗掉。”
“是,是。”
“呵呵……”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嗯?怎么了?”
他们两个都望向我,我赶忙止住笑声解释道。
“不……只是觉得你们关系真好。”
“是吗?”
“毕竟斯卡蕾特姐姐很漂亮嘛。哪怕是七夜同学也肯定会喜欢美女吧。”
“姐姐……”
七夜同学一脸古怪。
“嚯?你还挺会说话,真希望这小子能够学学。”
说着,她让开了身子。
“进来吧。”
“我回来了。”
“打扰了。”
之后七夜同学帮我处理大腿上的伤口,斯卡蕾特姐姐则去给我们拿换的衣服。
衣服拿来之后,七夜同学让我先去洗,我拿上衣服去了淋浴间,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
我不曾进过七夜同学以外的异性房间,所以我分不出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异常而欠缺生活感,这是显露出他的个性,还是男生的房间普遍如此。
我换上七夜同学借我的浴衣,稍微大了点,所以穿起来很松垮,我尽量把衣服裹紧,但又期待着七夜同学向我投来视线。
七夜同学抚平床单上的皱褶,卷起被子,调整枕头的位置。
“好了,你就睡这里吧。我睡客厅的沙发就行了。”
“不,其实我睡沙发就行了,不用麻烦七夜同学。”
他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而且,不论是床还是沙发,只要能安稳睡一觉就很好了。
“你会让客人睡沙发,自己睡床吗?”
“这……好吧。谢谢你,七夜同学。”
“嗯,好好睡吧。”
我在冰凉的床单上坐下,钻进被子里把头放到枕头上。连我自己也知道动作生硬得很,但要我别紧张实在是强人所难。如果这个世上有哪个女生睡在自己心上人的床上却不觉得紧张,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女生失去了某种东西。
七夜同学的气味笼罩着我。我也不太会形容,说穿了就是别人的气味,一种自己身上绝对发不出来的味道。
他的气味在我心中,和安心感、喜悦与怜爱紧紧相连,难以分开。
我甚至想偷偷把被子带回去。
“你不用担心你父亲那边,他如果问你,你就让他给你班主任打电话就行了,知道吗?”
“嗯。”
我相信七夜同学一定是有什么解决办法。
“早上我会叫你起床的。那么,晚安。”
七夜同学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就要走出房间,但我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你可以陪到我睡着为止吗?”
他以有点犹豫的样子回答:“我是没关系,可是,该怎么说呢,万一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脸有点烫,多亏灯已经关掉,让我不会被他看出来。
这样啊,原来七夜同学有把我当成女生看待吗。
我一直想知道这件事。在他眼中我究竟只是纯粹的朋友,还是多少有把我当做异性。这个疑问在此时得到了答案。
一股温暖在心中荡漾开。
“到时候,我会做形式上的抵抗。”
我回答。
“不可以只有形式上啦。”
他无奈地笑了。
“如果你觉得我会乱来的话,你就用力扯下我的耳朵吧,我肯定一下就会恢复正常。”
“知道了,我记住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开玩笑。
我牢牢记住,千万不要扯他的耳朵。
七夜同学点亮台灯,开始看书,我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幅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