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嘉从店铺里出来，准备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午后的太阳依然斜斜的低垂着，就在她们面前。基泰格罗德这个季节就是这样，太阳疲惫地在天幕的边缘徘徊，早早的就落到地平线以下。血族不是被太阳眷顾的民族，他们这里只有疲惫的太阳、孤独的月亮，以及一片盛产伏特加酒、鱼子酱和有自杀倾向的诗人的土地。天有些阴了，绯红色和猩红色的云慢慢的积聚了起来。她牵着她的手在河堤上走着。“姐姐，”叶莲娜问到，“你觉得我能当好女仆吗？”
我不在意，我不在意。罗嘉这样想着，但她说，“会的，会的。”哪怕你做不好我也会让你留下的。我会的。罗嘉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清楚无疑的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放任叶莲娜不管。她才十三岁，按年龄应该还是个中学生。那么她究竟如何才能一个人谋生？和那些阿勒曼尼亚人一样去搬砖吗？不可能的，她根本没有这份工作所需要的体力。如果是去当侍者呢？沙龙和餐馆里的那些贵客会怎样让她……该死。罗嘉不敢再想下去，好像再想一想都是对叶莲娜的侮辱。她必须受教育，即使只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来，受教育也是必要的，受过教育就意味着她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从被侮辱，被损害，被剥夺权利的地位挣脱出来，而不必全都依靠什么人的帮助。罗嘉想着。即使不说是为了赫里斯托夫先生曾经关照过自己，单纯出于自己的良心，也绝不能放任叶莲娜不管。
然而她也清楚，有时候贫穷的人和处于困顿中的人往往会极其刻意的，甚至近乎于偏执的要求尊严。对于拥有权力地位和金钱的人来说，他们有时可以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一些尊严，然后用自己拥有的其他东西将尊严赎买回来。但是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就绝不一样。这是由于他们除了尊严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失去了。因此尊严是他们手上最后的东西，必须捍卫它。如果连这尊严也被踩碎了，粉碎了，那么人就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了。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会感觉到自己不但被社会，而且被信仰抛弃了，进而产生出一种恐怖的，复仇的情绪。因此照料这样的人必须像照料病人那样，细心，认真，而绝不能带有一丝高高在上的姿态。必须把自己的心放到和他一样的地位上，让自己体会他的心境。因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所以，她选择告诉叶莲娜，自己会雇佣她当女仆，给她一个月十八卢布的工资，包含了食宿和她求学的学费。这样一笔工资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完全是足够的。当然，罗嘉下定了决心，不会让叶莲娜干活的，这只是她为帮助叶莲娜而想的名义。
“两位小姐。”一个裹着头巾的老乞丐在河堤上对她们说。罗嘉这才注意到这里有一个老妇人正坐着，她裹着一张旧头巾，头巾本身用的是上好的材料，但是却油腻腻的，看来是疏于清洗导致的。她穿着同样脏兮兮的长袍，上面甚至沾了些干草和石子。但是她面前的福音书却一尘不染，封面上的八端十字架依然闪着金光。罗嘉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到这本福音书上。从装帧和各种特点看来，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她猜测老乞丐一定也是和她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却由于天分的缺乏或是流年不利，老年最终落入这样的境地。她用手摸了摸鼻子，然后把右手伸向大衣的口袋，用食指挑开系着暗扣的丝带，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卢布的纸钞，五指攥着，交到老妇人面前，然后慢慢的把手收了回去。
老妇人微微点头，“我为您读一段福音书吧。翻到哪里就读哪里。”她随手翻开福音书，“一粒麦子落到地里，若是不死，就仍然是一粒。若是死去，就会结出许多籽粒。”老乞丐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愿女神保佑您。”
“谢谢。”罗嘉顿了顿，她想到也应该为老妇人祝福。虽然她并不那么相信女神。于是她抬起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也愿女神保佑您。”做完这些之后，她把手放回口袋，继续向前走。太阳又低了几分。她想着那句话，呼出一口气，很快就形成一阵薄雾，被吹散在冷漠的空气里。也许这句话里有些什么征兆。她低下头，看到地上的砖石在地平线上那轮太阳的照耀下，呈现出淡的没有温度的绯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