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铭记，即便是怪物，他们也曾活过、爱过、笑过。”
——特奥列塔随军书士队员，温士顿·米尔顿。
……摘录自圣坎图编年史-其贰-泰亚地区-八岐大蛇篇。
……
……
圣坎图历715年，泰亚地区东北部，夸德村。
由于地处泰亚与特奥列塔边境，常年的战乱已经让这个村庄贫困潦倒，待在这里唯一的好处……
可能就是由于尼姆山脉的地形，导致这一片区域毫无占领的战略价值，虽然贫穷，但至少能够通过艰苦的农业和放牧业勉强养活自己。
然而……村里的一名邋遢小女孩是例外。
沉默而邋遢的小女孩，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流浪到这里来的，只是当那对悲伤的眼眸看向自己，内心也会不由自主流露哀恸，让人心碎。
人们总会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而小女孩也从不主动说话。
贫弱的身体干不了活，也就无法获得食物，人们也不会在意。
毕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一口吃的，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更多的人因为饿的太过，甚至会易子而食，还有因为吃下泥土而撑死的人。
在泰亚与特奥列塔的边境战场，白骨露于野，死亡与饥饿的阴影覆盖在所有人的头顶。
好在……在尼姆山放羊的艾伦总会分一点羊羹给这个女孩，他也会偶尔分一些给村里的人，代价是帮忙守护他的羊群。
那个牧羊老人完全不担心会被流浪汉们私自偷走绵羊。
因为艾伦说过，你们帮我守护羊群，就能一直获得温热的羊羹，冬天还能与羊群一起睡觉取暖。比起偷走羊暂时充饥，我也就损失几只羊，但你们也将失去稳定活下去的机会了。
就这样，流浪汉们怀着对艾伦的敬意，各自监督着帮忙牧羊，竟然在这混乱的年代成为了难得的稳定群体。
……今天也是一样。
小女孩杵着长木棍，在艳阳的照耀下，跟随着流浪者们带领羊群行走在山脉草原之间，咩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小女孩停下步伐，用手背擦了擦脸。
仔细一看，由于常年没有清洗衣物和身体，小女孩身上的衣袍处处脏乱，染上厚厚的泥土与灰尘，蓬乱的头发上蚊虫滋生。
“米娅，没事吧？”
一名同样杵着长棍的流浪者走上前，一脸担忧的看着小女孩。
她本没有名字，只是被艾伦搭话后，慢慢就被大家这样叫了，米娅（Mia）……
这本应该是某个贵族小姐才配拥有的名字，像她这样的小邋遢鬼才不适合这样的名字，但不管是牧羊的流浪者们，还是艾伦，大家都叫她米娅，渐渐的……也习惯了。
“我……没事……谢谢哥哥……”
米娅抬起头，然而刺眼的阳光让她无法看清流浪者们的面容，又或者……都差不多。
流浪者拿起挂在腰间的一个水壶，递给米娅，“来，喝点水吧。”
然而米娅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用，谢谢哥哥。”
小女孩沙哑的声音传到流浪者耳中，贫瘠的小身板由于过度劳累而不停颤抖。
没有再说话，米娅强撑着杵着木棍继续前进。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生于世间有什么意义，无父无母，被战火的浪潮冲击，颠沛流离。
世界有什么好的吗？有什么让她想要的吗？
好像……
如果真的有什么想要的……她想要一个朋友。
可是，她不能有朋友，连同记忆中无法告诉别人的，被诅咒的……自己真正的名字。
……
……
太阳终将落幕，三轮月亮悬于夜空，红蓝金色的圆盘悬挂于璀璨繁星中，微风吹过山脉上的树林，地面上的萤火虫飞舞，为山岭草原平添一层光芒。
在领到今天的最后一份羊羹后，米娅独自来到充满幽兰辉光的丛林中。
萤火虫犹如树林中的精灵，为静谧的只剩下微风声音的丛林打上绚丽的光芒。
找到一颗大树，靠着大树坐下，米娅打开了她的餐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都把她叫作怪物。
起因是村子里其他小孩恶作剧，总是拿石头丢她，然而丢向她的石头，在碰到她后反而会被莫名的击碎。
然而奇异的力量并不能保护她，所以……
揉了揉额头处的青红，似乎已经肿了一个包，好在这点疼痛不会影响什么，米娅闻了闻餐盒中已经有些凉了的羊羹。
点点辉光映射在颤动的瞳孔中，米娅迫不及待的开始大快朵颐，然而似乎是已经饿习惯的关系，也只能小口小口吃着，在静谧的丛林中传出可爱的咀嚼声。
“吱？”
似是老鼠的叫声，吸引了正填饱肚子的米娅的注意。
抬起头，才发现前方的草丛摇曳，淅淅索索的声音传来……
……一条有点像蛇的怪物从草丛中滑出来。
怪物只有巴掌大点，有着八条细长的身躯和蛇头，似乎是被羊羹的味道吸引，才会冒头。
米娅并不觉得害怕，以她的年纪，还没有知道什么是恐惧，因为本应让她学会害怕的事物，总会被奇异力量摧毁。
怪物小心翼翼的滑到米娅前方，头颅随着身躯摇晃，想要前进却不敢的样子。
灵机一动，米娅用脏的积垢的手扣出一小块羊羹，丢到白色怪物的面前。
顿时，怪物小小的八颗头颅对着羊羹抢食，发出开心的吱吱声。
异样的感觉传来，投喂……是会让人开心的事么？
米娅感觉像是在养一只宠物。
迅速吃完，白色怪物也不再害怕，缓缓滑到米娅前方，尝试着用头蹭了一下米娅的小腿。
痒痒的感觉传来，不过米娅能感受到，这是怪物传递而来的善意。
米娅也尝试着摸了摸怪物的头，而怪物也是很温顺的伸着头给摸，不过眼神却不时看向放在膝盖上的餐盒。
虽然食物是很珍贵，但米娅没有太过在意，再次扣下了一坨羊羹，这次的分量比刚才多的多，米娅将其放在自己旁边，“来……快吃吧。”
怪物张嘴叫了一声，便滑到小女孩旁边开始吃起来，美味的羊羹还没有凉透，这是它吃过最美味的佳肴。
米娅也吃着餐盒中剩下的食物，小女孩和怪物就这样安静的吃着。
……
将餐盒中剩余的一点残渣舔完，米娅才发现……白色怪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跑进自己怀中，正打着可爱的呼噜睡觉。
放下餐盒，米娅用手指戳了戳，白色怪物发出几声嘤咛，翻了个身便继续睡过去。
米娅觉得有点奇怪，这只怪物有八颗头，身下却连在一起，只有一条尾巴，而且……
只要给它吃的，它就会示好么？
米娅理解不了这种感情，只觉得怀里暖暖的，很舒服，很安心。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温暖，有如冬日的暖阳。
……
……
从那之后，每天夜晚米娅都会来到这个地方，小女孩分享着自己的食物，小怪物也给予女孩它的温暖。
两只怪物在残酷的世界里互相照顾，直到某一天……怪物学会了说话。
……
“米……米娅……”
刚来到丛林，星光点点透过树叶缝隙，斑驳的星光和萤火虫的微光映在小女孩和怪物身上。
点了点头，米娅靠着大树坐下，“小八……来。”
怪物没有名字，米娅也不会取名字，也从没在意过别人的名字，只能跟着怪物八颗头颅的外形取了个小八。
小八轻车熟路的钻到米娅的怀中，等米娅打开餐盘，便和米娅一起吃着美味的羊羹。
据米娅所说，这种羊羹是用羊奶和艾伦用青草酿的酒做出来的，吃着确实挺上瘾。
“唔……米娅……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呀。”
吃完之后，小八伸头蹭着米娅的手，发出可爱的声音。
这声线总让米娅觉得违和，如果她有这样的声音，一定会被村里那些喜欢小女孩的诡异男人盯上吧。
还好她的声音很沙哑，并不怎么好听。
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上的红肿，米娅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今天放羊稍微拖了一下……”
其实米娅是被几个男孩恶作剧，回村子领取羊羹的时候，一直走的路上被挖下陷阱，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好在被同行的流浪者哥哥发现，随后将她救了下来，草丛的缓冲也让米娅没有受太重的伤。
“米娅……”
“不说那些了……小八，你八个头，是有八个人在一起……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嗯？没有啊。”
小八其中一颗头抬起，“都是一个意识哦……”
随即另一颗轻咬着米娅手指的头抬起，“只不过有八个视野，也能分开思考……”
随即一颗头伸到米娅脸庞，蹭着她的脸，“不过都是我啦。”
米娅再次提出疑问，“那你们会自己打架么？”
“才不会呢，活下来就很辛苦啦，大家都是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呀。”
有一没一的聊着，米娅就这样和小八度过一天又一天，似乎这样安稳而温馨的日子会这样持续下去。
怪物和怪物间，也有了属于他们的友情。
直到……
……
……
火炬密密麻麻，火光燃烧，打破了尼姆山脉上森林的静谧，萤火虫四散而逃，绝望的呼喊声充斥在夜空。
小女孩抱着白色怪物，奔逃于丛林中。
“快！在那边！不要让那怪物跑了！！”
“跟上！快跟上！！”
“神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
村民们拿着各种锄头或者铲子之类的武器，凶神恶煞，仿若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
谁才是怪物？
……
米娅没心思想那么多，她带着小八已经在丛林中躲了好几天，饿着肚子，实在没有多少体力奔逃。
起因还是村里那几个一直看不惯她的孩子，他们嫉妒着米娅能轻松的帮艾伦牧羊，自己却只能辛苦的下地种田或者干体力活。
于是在前几天，几个小孩跟着米娅，想抢走米娅的羊羹，却发现了小八。
小八吓走了他们，却也引来了村民们的恐慌与愤怒。
“我们这么穷，都是怪物害得！”
“它甚至想吃掉小孩！”
“一伙的……那个怪物女孩和那个八头怪物是一伙的！！”
“都怪它们……杀了它们！！”
米娅在奔逃中听着这些恶毒的话语，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害怕……
……第一次害怕，来之不易的友情被夺走。
于是她带着小八逃跑。
“米娅……”被抱在怀中，小八抬头看着剧烈喘气的米娅，舔了舔她脸上的汗水，其他头颅则是对着火光的方向龇牙咧嘴。
“小八……你……你会吃人么？”上气不接下气，米娅目光如炬，小女孩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支撑着她艰难的奔跑。
“我……我没吃过……我不想被当成怪物……”
脚步逐渐放慢，米娅喘着粗气，缓缓站定。
前方……是尼姆山脉中最高的悬崖，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即便在流浪者哥哥们的暗中帮助下，也只能到达这一步么……
将小八放到地面上，米娅没有注意到……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米娅……”
“小八……吃掉我，然后……就快逃吧。”
“什……？！”
小八总是饿的异常快速，所以什么都吃，除了活物。
而几天一直奔逃，没时间吃东西，也就没有体力跑路，所以米娅才不得不抱着它逃跑，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我才不要！米娅，和我一起跑吧！”
“不用了……既然人们把我们当做怪物，那就真的成为一次怪物吧。”
俯下身，米娅抱住小八，头向前伸……
眼泪落在白色头上，米娅轻吻了一下小八。
“我没关系的……因为你，我明白了什么是友情，我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意义。”
……
村民们已经围了上来，一圈圈火光围住米娅和小八，憎恨与愤怒的眼神包围了它们。
两只小怪物犹如砧板上的鱼肉，等待着屠宰。
“可恶的怪物！去死吧！！”
一把草叉从人群中投射而出。
米娅推开小八，不成比例的草叉从小女孩的背后穿刺，透过小女孩的胸口，尖刺差一点就刺中了小八，随即草叉被莫名的力量崩的粉碎。
“米娅？！”
“小八！快！！！”
小女孩吐出血沫，幼小并沾染了泥土的黝黑小脸上，怒目圆睁。
“杀了它！！”
无数火炬与弓箭还有农具之类被村民们扔来，即将击中已经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和白色怪物。
“米娅！！！”
与此同时，八颗头同时流下眼泪，张大布满利齿的嘴巴，嘴巴不成比例的突然放大……
小女孩闭上眼睛，欣然接受自己的结局。
“如果还有来生的话……那时再一起玩吧……”
……
在轻吻它的时候，幼小的女孩跟它说出了她真正的名字。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收下吧……这份名为……天丛云的力量！”
……
……
“你们……尔等！！”
「……皆！该！死！去！！！！」
山巅之上，雷霆轰鸣，白色怪物发出了有生以来……它的第一声咆哮。
……
……
血液将白色怪物染红，尸横遍野的山顶，形成犹如地狱的光景，死亡的气息将还没来得及赶上来的村民吓跑，涌流的血液将尼姆山染的通红。
它该怎么办？
它不知道。
它第一次拥有意识，张口说话，都是那个女孩陪伴着它，女孩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女孩已经死了……
被自己杀死的。
“米娅……”
……
呆呆的看着尾巴，原本毫无攻击力的白色尾巴，已经在尾尖长出了一块菱形的形状。
“米娅……呜呜……”
就算有再强大的力量，又有什么用。
它什么都不想要，它只要米娅。
可是……米娅已经死啦，被自己亲手杀死啦！！
无声的哭泣着，没有再看漫山遍野的血腥尸体，小八移动到山崖边缘。
“如果……还有来生的话……”
“米娅……等我……”
沾染了血污的白色身躯从山崖上……带着绝望与悲愤的泪水落下。
……
一切……都毫无意义，不是么？
……
……
“汪！”
“小八～这边~~”
漫天雪花飘舞，长着雀斑的小女孩在山川雪原上蹲下身，边牧品种的小狗驱赶着羊群，又撒着欢跑回来，一下子冲到小女孩怀里撒娇。
老人戴着圆帽，帽沿上积起一层雪，杵着拐杖跟在身后，叹了口气。
拿下围巾，将其盖在小女孩和小狗身上，“小心点，别感冒了。”
“嘿嘿……爷爷，你看我怎么说，小八真的能帮忙对吧？”
小女孩抱起小狗，举到老人面前，“一片白茫茫的，不是小八，咱们都不知道小羊在哪呢。”
“行行……”
老人无奈叹了口气，反正这条小奶狗真挺聪明，在兄弟会离开之后被小女孩捡到，也确实帮了他们爷孙俩很大的忙，即便以臭脾气著称的老人，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拒绝养它的理由。
“等咖喱棒姐姐和苏姐姐他们回来，我要给他们好好介绍一下小八，嘿嘿嘿……”
说完，小女孩放下小狗，跟着小狗继续跑了出去。
话说……为什么要叫小八？
老人心中有点无奈，总不能因为身上有八条斑纹就叫这么随便的名字吧……
不过……
见无忧无虑奔跑在远方的小女孩和小狗，老人摇着头苦笑，朝着远方吼了一声。
“好了，雪莉，休息一下吧。”
“好的，爷爷～”
山川连绵，白色的冰冷世界中，风呼呼吹过，然后只剩下了小女孩与小奶狗欢快的声音……
……
……还有羊群的咩咩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