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止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他时常在睡梦中看到很多很多的事情。陌生得像另一个人的记忆一样，但却又清晰地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就好像是，绝对不能忘记一样。
他本应该只是沉眠在荼浮穹顶之中的一枚死物，因帝泽的缘由才见到了光明，有了神智。
可这些记忆分明就久远得多。
遥远到帝泽还未降生，圣族还没出现，甚至整个荼浮都是虚无的。
那时候，他也是叫“玄止”。
“帝曦，你在想什么呢？”了忧泉上，一位银发灰瞳的少年拍了拍坐在泉边发呆的少年。
那少年回头，眸子清澈如这泉水，眼神温柔。眉眼间同帝泽极像，却唤作“帝曦”。
“玄止，你说殃及池鱼……池鱼何罪？”
他二人自幼修仙于此阳洛山已有十余年，今日堂上，帝曦与同学争论，却因口舌愚笨什么都辩不过。
这成仙皆于乱世，那究竟是救天下之乱所以成仙，还是成仙取之于天下？凡人成仙生死轮回需渡百难，为何千人浩劫可免这一人劫数？
“虽殃及池鱼，但可灭城门之火，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火非鱼之罪，亦非鱼所引，何故需亡池鱼而非亡城门？城亡于池鱼无祸，城兴于池鱼也无益，为何安己而累及无辜？”
玄止知道帝曦纯粹是因为自己嘴笨辩不过其他人，所以来找他这个嘴更笨的辩一辩找找自信了。
他抽出系在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柄短小精良的匕首。
玄止将匕首掷于水中，运气控制，那匕首一瞬便刺死了泉中的一只小鱼。血液染红了一小片泉水一直大鱼从泉低浮出，吞下了那只死鱼。
匕首从水中飞出，玄止重新将它系回了腰间。
“弱小到无能为力，就怨不得被人视为草芥。”
自那之后又过了些许年头，当时的少年已初见风骨。帝曦的脸上没有了一点点的稚气，十余年的修行令他如一位白衣谪仙一般，可一双桃眼又极其妩媚。
皮囊自然是生得极好的，偶尔出山都能被人传成上仙下凡的佳话。玄止不禁感慨，倘若这帝曦还俗下山，不知道要成多少闺房话本的主角。
玄止也没有差多远，只是他天生灰瞳，瞳仁越长越小，看人的眼神不仅还是那么目中无人，而且凶神恶煞。
他倒不介意什么，这样一来，他站在帝曦身边也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退避三舍。
帝曦人缘不怎么样，过半的缘由都要感谢玄止。
时逢久旱逢暴雨，下了半月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阳洛山上，救灾的消息还迟迟未到。
帝曦正在抚琴，玄止心不在焉地听着。
“噔”的一声，琴弦断裂的声音极为刺耳，玄止抬头看去，发现帝曦也看了自己许久了。
“你有心事？”
“你有心事。”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可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先说吧。”玄止还需要一点时间酝酿一下情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开口。
帝曦微微叹息一声。
“山下暴雨不止，恐伤民伤财。”
“前年官府不是才拨了银两修缮吗？”
“希望是我多虑吧。”帝曦取下了那断了的琴弦：“那你有什么心事呢？”
玄止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犹豫拘谨的样子帝曦从未见过，许是玄止真的有什么大事。
“你……”帝曦刚开口，就被玄止打断了。
“帝曦，我……我心悦你！”玄止说道，红晕却早已从耳根爬上了脸。
“你说什么？”帝曦有些难以置信。
“我！心悦你！”玄止又说了一遍。
这次换到帝曦脸红了，他拿起案上的竹简丢到玄止身上：“你你你！你可是男子！”
“我知道。”玄止拿下了竹简将它放好，捧起了帝曦的手：“但是我就是想同你……结成道侣。”
帝曦触电一样的抽回来自己的手，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时，门却被一掌推开了。
那人只是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弟：“二位师兄！山下的镇子被水冲垮了！长老让全门弟子下山救人！”
那小师弟通知完他们，就赶紧去通知他人了。
玄止也赶紧起身准备下山：“我们快走吧，你可以以后什么时候有想法了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或许不答复也可以，我们还是就像现在这样好好的……
久旱逢大雨，雨后便是瘟疫。
朝廷救灾彻查，也无什么线索，贪了这笔钱的人，关系在朝中错综复杂，甚至那朝上的皇帝也不过傀儡。
乱世将现。
玄止不幸染了这瘟疫，就连临死之前也死不见帝曦，玄止也不能再回阳洛山，只能在一处土坯房里静静等死……
谁能救得了他？
每当梦到这里的时候，玄止也能感觉到那种每一口呼吸都是绝望的感觉。
梦里他最终也还是死了，他奋力爬向窗边，将一直形容枯槁的手伸向窗外，手立刻被拉住了，他还记得恍惚中听到的话……
“玄止！不要死好不好！我听你话了，我不见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最后无力倒地，完全失去意识时，好像感受到了飞升的光芒……
自然不是他，他将去往的只有地府阴曹。
帝曦的那个问题，他自己最后得到了答案，他死不接受的答案。
“玄止，我融了你的魂化了你的骨，你会不会恨我？”
“玄止，我沉了这方天地，只愿世无枉魂。”
“玄止，我快要衰竭了，但是我留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只是我自己生养的，让他守着你可好？”
“玄止……千年之后等你结出了器灵，我们结为道侣可好？”
“我的遗骨便化作这荼浮屏界，我等你醒来。”
这些话是在梦中的黑暗，玄止听到的，当年飞升的人应该就是帝曦，但是玄止也不知道，当年帝曦飞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玄止跟帝泽聊这些几乎化为尘土的前尘往事，一边教帝泽这匕首的用法。
从第一次伤到帝泽，玄止就知道帝泽并非这荼浮正统天君。他由初代天君亲手炼制，伤及其后人便会粉身碎骨。
但是那又如何？玄止从来不认为梦中的玄止就是他自己，如今他只是一个看客，与他无关。
漫天黄沙中，玄止见到了那所谓纯血，当那一份分魂要杀死帝泽时，他早感受到压制，但义无反顾。
“陛下……没事……”
他只不过是枚死物，即使有灵魂也早应该在地府。
他已经早已经忘记了当初玄止对帝曦口口声声说的心悦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玄止碎裂那一刻，那句心悦没来得及吐出口，却已发芽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