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都医院作为唯一的“催眠师”工作两年后,我接到了一件棘手的工作。
工作的内容和往日一般无二,无非是让某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在签下遗体捐赠同意书,然后用安乐死药物,将他们“永远地催眠”。
从继任上一任催眠师以来,我做了大约三十次这样的工作。而在未来,想必还会接受差不多次数的工作。
但这是无可奈何的。
怪病在流行,千万人患上了多器官衰竭的怪病,只有通过器官移植才能够得救。而目前为止人类甚至还没有弄清怪病的原因,对于它的所有认知,只有“死亡病”这种无意义的名字。
患上了这种怪病的人们,在病情持续三到十年之后,会逐步陷入越演越烈的慢性痛之中。他们中的极大部分,将在等待器官捐献者的渺小希望中痛苦死去。
在桃都医院,乃至于全世界,这样的患者不计其数。
在这个安乐死不被明面允许的时代,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将持续承受痛苦,一直到内脏的腐烂足以夺走到他们的生命。
我从未对终结他人生命这件事情产生过愧疚。因为痛苦的不仅仅是他们,家庭破产、人际崩坏,这无望的病情,一直蚕食着他们生命剩下来的宝贵的一切。
我时常用这一点说服患者签下遗体捐赠同意书。随后,在某个时间点,为他们注射安乐死药物。
但是,这种无往不利的手段,终于遇见了阻碍。
当我第一次尝试打开302病房患者的门时,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外面。找到值班护士打开这扇门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被护士们称作阿渺的,大约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正抱着膝盖坐在阳光明媚的窗前,用深陷于眼眶中的褐色瞳孔,径直盯着我。
深秋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屋顶的吊灯随之摇晃,上面挂着的诸如风铃、晴天娃娃等物,随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阿渺出生于邻镇的孤儿院,自六年前第一次发病起就住在桃都医院。仅仅是看护费用,对于普通的孤儿院而言也数目不小。因此,自从去年开始,孤儿院已经不再替她付医药费。
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桃都医院虽然出于人道没有将她驱逐出医院,但也没有再为她提供止痛药。
我看过她的检查报告,除了心脏之外的器官,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衰竭,尤其以左肺最为严重,细胞异常增殖,几乎已经成了一块实心的赘肉。按照常理来说,仅仅是普通的呼吸,都会让她处于极度强烈的刺痛中。
她已经在这个医院住了好几年,没有道理不明白我来到她的病房的理由,所以我开门见山地表达了希望她签署器官捐赠同意书的目的。
“不是……安乐死同意书吗?”
安乐死明面上是非法的,那种东西没有法律效益。不过,在桃都医院,从两者的相关性而言,它们几乎等同。
我如此解释后,看着她,等待着回复。
“但是……我还不想死。”
她究竟什么时候死,并不取决于她的意志。以她的情况而言,大约只剩下三个月到半年的生命。与其等到那时候活活痛死,不如现在毫无痛苦地“睡着”。况且,她从来没有亲人和朋友,理论上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
“想活着,也需要理由吗……?”
她仿佛理所当然地说到,偏着头向上望来的视线中带着点哀求。
我沉默一阵后,斟酌着词句。
……想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当然是需要理由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不需要理由。即使是说不出来,背后也必定有其原因。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对于死亡抱持着恐惧,因此而选择活着。在所有患者之中,这也是他们最普遍的想法。
如果要克服这种恐惧,使他们安然赴死,只需要用更大的恐惧将死亡本身的存在感压倒。她孤身一人,因此逼迫她意识到家人和朋友的痛苦这种方法并不能成立。
所以,我最终从文件夹中抽出了数份档案,上面陈列着患有死亡病的患者最终的末路——浑身瘙痒,皮肤溃烂,夜不能寐,排便失禁,四肢失能……
大脑和外周神经是唯一不会被死亡病侵入的组织,所以他们将清醒地感受到这所有痛苦,直到他们在哀嚎中死去。
但她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那些图片,用微弱的“嗯,嗯,谢谢您”的声音回应着我。
我很快便明白这种方法只是徒劳,让她克服痛苦活着的并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某种更加积极的东西。
于是我看向病房里的那盏吊灯。这是这座医院唯一的吊灯,因为这间病房曾经是待客室。吊灯上面挂着风铃和一些像是女生喜欢的装饰,更让我隐约感受到这将是一次棘手的工作。
“我还不想……就这么死掉……想,留下一点东西……”
你的器官会拯救下一个人。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仅是……器官这种东西……想要更加激烈一点的……就像是蜂蛰那样的……能让人一直记住的东西……”
蜂蛰是一个有趣的比喻,但是我对文学并没有太大兴趣。我留下了一天份量的止痛药,然后离开了这个房间,关上了门。
……
……
大约是唤起了基因中的某些凄凉的本能,死亡病的患者大多在秋天去世。这也是我完成工作的最佳时段。
对于长期处于痛苦之中的患者,止痛药的存在无异于毒品。我期待着302号房的患者能够意识到没有痛苦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进而顺理成章地签字,随后安稳地“睡着”。
但是这种期待落空了。当我二十四小时后推门走进房间,发现止痛药一动未动,她仍然抱膝坐在窗边,窗外是凉风吹拂,秋高气爽的天空。
“嘻嘻……我知道的……您的这种手法……”
倦容满面、面色枯燥的她,以接近调皮的表情,勉强向我笑着。
就算是这样勉强活着,几乎所有器官都衰竭的她,绝无获救的可能。因为捐赠者的器官只会分别提供给仅有一个器官衰竭的死亡病轻症患者,以换取更多人的获救。把宝贵的全套的器官只提供给她一个人,这种事绝不可能。与其这样一直等到痛苦地死去,不如现在就平稳地“睡着”。
你究竟在等什么呢?未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我用接近无情的语气说到。
阿渺稍微垂下头,低声说。
“催眠师先生……您知道……死亡病……其实会感染大脑的吗?”
不,根据研究,并不会。
“……他们会一直想着让别人去死……明明……活下去才好……”
死亡病患者,的确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希求着世界上多出一些意外灾害,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有机会得到器官捐赠。
时常混迹于死亡病病房的我,对于病人们兴奋地讨论着交通事故已经司空见惯。
但要是从这个定义上来说,身为催眠师的我,大概也是大脑被死亡病感染的人之一。
“我讨厌那样,不管怎样,活着就是好的……而且……我没有家庭……其他人也不用因为我受罪……所以……暂时活着……也可以吧……”
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声音微弱地恳求着。
我知道今天已经不适合继续工作了。于是离开房间,为她关上门。
……
……
我也曾经患过死亡病。因此懂得从何种角度最能够击垮患者们的内心。
面对缓步而来的死亡,他们挣扎和祈祷的模样,我从幼儿时就耳濡目染。
死亡病至今无药可救。即使是有一些手段延缓它的发作,但是那也更多的只是延长了患者痛苦的时间。
比起死亡,活着本身对于他们才更为残酷。
“希求着他人去死,这是死亡病侵染到大脑的症状”——阿渺的这种说法没有道理,因为从来没有人因为大脑病变而死。
但是,这种想法本身的确和死亡病存在着因果性。而做着催眠师这种工作的我,可以说是死亡病已经极深地定植于大脑深部了。
阿渺是最麻烦的那一类病人,他们试图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下某种无悔的事迹。
因此我逐渐转变工作的方向,试图帮她寻找到某些“像是蜂蛰一样能够永远让人记住”的事情。
推着轮椅,带她到大桃树下散步的时候,她也逐渐流露出自然的笑容。但是,偶尔抽动的嘴角,颤抖的指尖,说明着她正时刻忍受着强烈的痛苦。
“签了器官捐赠的遗体……会被怎么处理呢……”
摘除胸腹腔内所有器官用于移植和研究,大脑和身体剩下的部分会被送到火葬场,骨灰会返还给家人。
“嘻嘻……那感觉……变成了一面鼓一样……里面空荡荡的……”
一面鼓……?
……相当恶趣味的比喻。
这种玩笑话,是她这样时日无多的病弱文学少女的特权。
冬天已然快要降临。院子里的桃树,已经开始大片地掉落树叶。苍白而雾霭弥漫的天空出现的次数,也比往日多得多——某件事物走向终结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催眠师先生……以前也得过死亡病吗?”
的确如此,但我不记得有对她说过。
“护士小姐……告诉我的……”
想必她口中的护士小姐,和当初将我锁在她病房门外的,是同一人。
虽不知道她到底打听了多少,但我并不想聊太多自己的话题,因为死亡病真正的患者是她才对。于是转而问她是否有找到那件足以让人永生牢记的事情。
“嘻嘻……对不起……我完全忘记了……”
我叹了口气,将一根格子围巾系在她的脖子上,并且祝她十八岁生日快乐。
她慢慢睁大眼睛,随后小声哭泣起来,说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庆祝生日。
……
……
世界上有理应死掉的人,也有理应活着的人。
阿渺的精神正在逐渐恢复,看上去好像病情正在好转。她时常露出笑容,开着些不着调的恶趣味玩笑。我送给她的那根围巾,也被她一刻不离地戴在身边。
过去的我,也像她那般,除了心脏之外的器官几乎全数衰竭。那时桃都医院的上一位“催眠师”,在写下遗书自杀后将她的所有器官都移植给了我。
但是,我的心脏最近也开始展现出死亡病的征兆。根据上次的检查结果,极限时间大概在三年左右。
依照目前赚钱的速度来看,我有足够的时间筹到更换心脏的费用。
不过,我决定效仿上一位催眠师,将自己从她那里继承的器官,全部移植给302号房的那位少女。
如果或者只会感受到痛苦,不如安稳地永远睡着。这是我人生的信条。
我确信如果真的将阿渺安乐死后,余生的我都不会感到快乐。既然如此,倒不如将器官全数送给她。
或许是因为工作经历和前任的经验,作出这个决定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去找院长说明这件事后,他嗤笑着开始嘲讽我那迟来才觉醒的同情心。
“鼓人”——他如此嘲弄我。不仅内心空洞,连肉体也要接着变得空无一物了。
他最终骂着“这个世界真是烂透了”,同意了我的请求,然后将我轰出了办公室。
下午六点的时候,我为庆祝阿渺成年订购的礼物到了。
我推着装裱华丽的三层蛋糕,走在医院的走廊上。黄昏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映照着金色光辉,向上逐渐变化为浅白和深蓝夜空。
桃树投下了曲折倾斜的影子,冬天已经到来,之后春天到来时,院子里的桃花也差不多开了。
我推了推阿渺的门,发现自己又被锁在了外面。我苦笑着,拿出准备好的钥匙打开了门。
“阿渺——”
待在房间中央的少女,脖子上系着我送给她的那根围巾。
屋子里的吊灯亮着,光笔直地从天花板照下来。
她用那根围巾,把自己吊在顶灯上自杀了。
……
……
当我清醒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院长用嘲讽的目光盯着我的同时,将一封信递给我。
看着熟悉的字迹,胸腔里传来宛如针刺般的刺痛感。
阿渺为我写了一份长长的遗书,上面述说着她下定决心的经过。
——“我不想变成您一样的催眠师”。
看到这句话时,我哑然失笑。
“另外,想到您的时候,心脏会有一种蜂蜇的刺痛感,所以您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她大概已经从护士那里打听到了我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过去,为她捐赠器官的打算,都全部知道。
当没有人因她的病痛苦时,她还能苟且着活下去。当有人愿意用自己换取她活下去的机会,她反而选择自行了断。
这是何等倔强的生命啊。
但是,她的大脑,从未被死亡病所侵袭。
从心脏处传来的刺痛感,还有这用力跳动的鼓声,大约将永远陪伴在我的余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