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西北的水域上,巨响不断,火光大作,杜门兽的破甲箭铺天盖地涌向水域上空,微光折射下金属箭头如繁密的星,苍白而压抑的闪耀。
一艘小舟之上,一位白发黑衣的老者静静伫立船头,皱眉凝望着漫天箭雨与身旁不时炸起的火光,以及震荡开一圈圈波纹的无数屏障,箭雨如同自动避开他般,自身旁拐了个弯划过。
幽云则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城墙之上——
萨满法·远视。
视角随即不断向城墙拉近,愈发清晰——城墙之上,灰甲士兵如蚁群般涌动,一派紧张的忙碌,而他是只紧盯着几个手握金银旗跑来跑去的首层传令兵。
——他们齐人的传令部队由金银旗传令兵,红旗传令兵,四旗施令兵构成,金银旗传令兵是首层,将守将号令传递给次级红旗,红旗传令兵再发布给施令兵,通过不同动作表达出不同号令。
那么,他们似乎经常停在那个白发小姑娘那里啊。
他将目光收束到弗丽嘉那里。
你就是这个城门的主将吗?杀了你,火力就不会这么密集了。
所以,安息吧。
幽云则咬破自己的右手手指,朝眉心划出一道血红,又掏出一只白纸鹤抹上一道鲜血,对准了远方的弗丽嘉。
萨满法·灭识。
片刻恍惚,夺目阳光顿时涌向他,令幽云则有些不适应,不禁想遮住自己的眼睛,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自己白骨森森的双手,露出一个无法表达的苦笑——他成了一副骸骨的模样。
——萨满之术,可通万物之“识”,游离于“形”与“神”间,向死而生,非死非生。
当成为萨满踏入别人的意识中窥伺,就意味着你有勇气承担相应代价——灵魂的半死。萨满者,刍狗耳,不生不死,不过替部族付诸代价,祭祀上苍的工具,无处凭依。
这就是赤松喀的宿命。
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知道那个少年走入帐中,他漆黑双眸里映射着熊熊篝火,如划破长夜的流星。
他说,天道不仁,诸部纷争,族长为谁而祭?
那一夜昆邪讲了很多,看着他激昂挥舞双手诉说着他要建立的克浑帝国,我感觉,心中又有何物被点燃了。
深吸一口气,我站起身四处环望,天空满布耀眼阳光,脚下是铺张向无限远的绿色,不远处有颗十分高大的葱茏巨树,树下隐约能看见一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影。
我便向那里走去。
——所谓灭识,就是进入他人的灵魂深层,破坏掉这里的一切映像,让灵魂自行消亡。
于树下止步,看着面前的人形映像——是个一头黑发,一脸微笑的小男孩,浑身上下被贴满了各种纸条,头上的一张写着“小猫”,脖颈上挂着张“不听话”。
绕到后面,背后那张最大的纸条上写着——
“最喜欢你了”
——看来,您也有藏在心中的美好啊,抱歉。
幽云则冲着映像深鞠一躬。
太叔公持天萨满幽云则,愿为克浑帝国踏碎山河,承担一切罪恶!
我伸出早已只余白骨的手,凝出那把曾撕碎过无数意识的骨刃,斩向映像……
“啪!”
突然一股巨力,将骨刃拍的飞出,顺着力道传来方向望去,原来是从那颗巨树垂下的一根粗壮藤蔓。
捡起骨刃,敛住声息,缓缓靠近,等了好一会儿,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我握紧骨刃,更加用力砍向映像。
“啪!”
一根更为粗壮的藤蔓飞速迎面而来,整个人都应声飞出,重重摔在草地上。
感觉被一棵树耍了……
一骨碌爬起来,装好掉下来的胳膊,我再次捡起骨刃,对准那颗巨树。
那就先干掉……
正想着,无数根粗壮藤蔓从不远处树上垂下,飞快伸来,愈发接近。
自不量力。
我的刀,可是能斩断一切意识映像的。
……片刻之后,幽云则便连人带刀捆的严严实实被藤蔓吊着慢慢往树上拉。
——所以这个树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被吊的越来越高,不久就被拉进茂密树冠中,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人竟坐在根粗大树枝上,斜靠着树干,默默盯着我,打了个呵欠。
为什么意识里会有活物?为什么一个大齐城门守将的意识都能把我捆成这样?!
“因为她是我的女主人啊。”那个女人突然开口了,她站了起来,提着长裙,行了个礼,“还有,我不叫女人,我为神之侧,第二造物,尤古拉希多尔。”
秋裤?拉稀?剁耳?
正疑惑着,身上的藤蔓突然愈发收紧。
“如今你的灵魂已经被负面侵蚀的毫无生命力了,竟然还想破坏他人的灵魂。”她长叹一口气,又摇摇头,“还乱记我的名字,真是罪无可恕。”
……后面那句才是关键吧,大概。
“虽然不归我管,不过仔细想想,从‘负面’底下抢人又何尝不是一种……”面前的女人摩挲着下巴,露出诡异的微笑,忽然一抬手——
“咔吧。”
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哦是我的头盖骨……头盖骨?!
一株小小绿芽从幽云则头盖骨的裂缝中钻出,在阳光下迎风招展。
“虽然姑且也算污染,但也便宜你了。”尤古伸了个懒腰,躺回树枝,“你现在成了我的神使,生命力会缓缓恢复。”
“——就是形态会慢慢向我靠拢。”
“神使,作为惩罚,就在这安静呆着吧,毕竟要是让你提着骨刀四处破坏也挺难办的。”她又是一个呵欠,“不过你放心,过一会儿你们渡河彻底失败了就把你送回去。”
“……”
外面。
昆邪望着浓雾中摇曳的一艘艘小舟,听见了不时传来的沉闷落水声,不由握紧横配腰间的长剑剑柄。
——留?机关,到处都是机关,宁远已经不是那个一触即溃的宁远了。对方就像个无比高明的棋手,朕行的每一步似乎都在他们的计划中。朕根本不知道这片水域前还有多少早已织成的网等候着我们。
——撤?现在撤退放弃了死去的万数将士用命搭出的消耗与推进成果,又能退到哪?国内污染越来越严重,不远的一天还是要面对这座坚城,和这个与宁远一样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大齐。
前方是绝路,后方没有退路。
昆邪咬紧牙关,猛然拔出长剑,放声大吼:“全军悉听朕命!整编五部留在岸上,火力掩护,余部全员登舟,目标东北城门,随朕冲锋!”
——朕十三岁起兵,统帅克浑赤松喀部两军,十七岁令九部臣服,二十岁一同北域,二十一岁南征中原,二十八岁见克浑帝国,朕那时以为天下是朕的棋局,朕能一扫诸侯,雄图霸业便是伟大。
直到那天,朕突发奇想,扮成平民模样,拉住一个匆匆路过的牧农——
“您觉得,当今汗王如何?”
可他只是叹了口气:“当今那位好大喜功,连年征战,本以为迁居关内有了耕地便有了好日子,结果连年重赋,一口饭都吃不上,他还能怎么样呢?”
朕有宝剑,有江山,还想要更大的天下,而部众只求一口饱饭,朕却辜负了他们。
——如今朕以为,让朕的子民全都衣食无忧,不受他国掣肘,便是伟大。
朕就是朕,只要朕活着,朕就为克浑子民开出一条路,朕要让他们离开那片污染之地!
这时,昆邪乘着的小舟已然到了船队最前,他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握紧长剑,剑刃便流转起蓝光,越来越亮,蓝甲上龙纹于蓝光映射下苏醒般微微抽动着。
——朕,愿为刍狗。
莫尔术兄弟在箭雨中望见前方乍起蓝光,愣了一下,焦急大喊道:“汗王,别……”
“解。”
昆邪沉声吐出一个字,一道蓝龙冲天而起,裹挟阵阵龙吟,于云霄回荡,他的铠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丝般的蓝色能量,不断抽动着,缠绕在他周身。
西北城墙上,江天紧紧捂住自己的右眼——蓝色六芒星正飞速旋转,他凝眉望着远方那条蓝龙消失的方向,看着跟遇到版权纠纷了似的……
同样凝视着那里的,还有东北城墙下伏在已经挖好的壕沟中的加百列,她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那是,与那杆长枪相同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