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一个个帐篷隐没于漆黑天幕中,其中依稀几个帐篷却依然透亮,如同隐于雾中的星。
莫敌正借着烛火看向纸上绘出的复杂细致结构,满意点点头,将笔搁在一旁厚厚的纸堆上。
——差不多了。
长出一口气,我低头望向一边的梦珂,她一头长发静静倾洒到长桌上,双手支着脑袋,精致面庞于摇曳烛火中若隐若现。
真美。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瞥见自己巨大的手掌,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熊口,有些喘不过气来,视角渐渐有些模糊扭曲,却是笑着——
以前。
周历271年的一天,天气依旧晴朗,把它滴入时间海洋中,也没什么特殊的,你会找不到它的。
可我不会找不到。
那时还是战国时代,诸侯王们互相争夺资源,抢取人口,为了使自己的国家更强大,纷纷在自己境内开办“百家论苑”——就是怀抱不同理念的人才士子辩论之地,时常会有达官显贵扮成普通人前来观瞻。
对于踌躇满志的说客而言,这实在是获得重视与权力,一展宏图的好机会,于是就像开屏孔雀般,每个站在那里的人都竭力展示着自己的翎毛,批驳着互不相识的对方。
喜笑颜开的,急红了脸的,侃侃而谈的,说不出话的,起哄的,混进去卖瓜子油茶的……
——那里没有刀光血影,却遍是唇枪舌剑;那里是梦想之地,却也使无数人折断翅膀。
我们就是在那一年的那里遇见的。
我扮成普通的莫家子弟,摆脱连门都不让我出一步担心这担心那的世伯,在主论台上兴奋阐释着新改良的攻城车。
“试问您这新战车,能给国家带来什么?”
一个清脆声音忽然传来,顺着看去,是个面容清秀青年,满面质询。
又是否定。
我无奈笑笑:“这样的攻城车能够更大程度杀伤敌人,让胜利更为轻松迅捷——因为它是最优秀的,最先进的……”
“杀伤力最大的。”
“这点我承认,但压倒性的力量不也能让战争结束的更迅速,更快迎来和平的发展吗,这天下纷纷几十国,又怎能不战?”
“今日用此杀敌国十人,明日敌国暗得此法,如此推广,又会造成什么?显而易见,只是更惨重的损失而已,为了再次取得战争优势,还要杀伤力更强的武器——且问兄台,莫家所做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加剧纷争,造成诸侯更大的损失吗?”
他依旧目光炯炯,混合自窗户投入的惨白阳光直直射来,我不禁出了一身燥汗。
“以愚见,当行仁政,使天下归附,重复周公之治,方为正道。”
“……”
落魄走下主论台,逃也般快步走出论苑,被高高门槛绊了个踉跄,甚至没注意到差点没跟上来的逢九逢七,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盘旋——
——世伯费尽心力把我救出,与我一起辛辛苦苦建立的莫家,那“止天下兵戈”的誓愿,到头却只是推了它一把吗……
昔日幼时战争流离,泥地里捡弃谷,雨帘中求安眠,现在却帮着战争的网越扩越大?
……
——不,不对!
猛地一抬头,手中筷子掉落在地,却发现自己已回到府中,而窗户外,是渐渐昏暗的天色。
逢九逢七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将饭碗放到桌子上:“家主,脱离自动模式了?”
“没错,七,九。”我不由得面带微笑,点点头,“麻烦莫家情报网帮忙找一下中午那位吧。”
——我要亲自告诉他,莫家的意义!
逢七只是苦笑一下:“您闷在屋里改良攻城车太久了——那个人这段时间很出名的,叫梦珂,儒家士子,现在就住在玄坊十二巷四号。”
“那,七,九,给我备盏游灯,我要亲自去拜访他。”
——一步步向前,一盏游灯散发着柔和光芒,悬停左右,随着我的脚步上下浮动,就如同有些激动的心绪般。
——田产有不足,所以流民捡粟谷,房舍殊难建,所以雨帘中安眠。
因果一开始就反了。
只要技术局限,资源不足,竞争,乃至战争,怎么都不会结束。
莫家研制更为先进的武器,能在乱世中守得自己,杀伤力足够强而普及,诸侯便会忌惮开战的成本,互相制衡。
莫家研制更为先进的农具与其他,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资源充足,诸国无心亦无意开战。
——这,就是莫家存在的意义。
我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十二巷四号,就是这里了。
望着面前不大却灯火通明的房间,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叩了叩门:“有人吗?”
“……有人吗?”
还是没人搭理……
(以下省略“有人吗”*10)
一阵凉风突然从巷间卷过,顿时把吹得一个哆嗦,心里腾地冒起一股无名怒火,我咬咬牙,用力推开房门——一丝轻微阻力登时传入手中,随即一支利箭自耳边厉啸而过。
……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机关箭有点熟悉?
一面皱紧眉头想,一面探头向里看去,我一下子愣住——一袭红裙的女子撑着下巴坐在内室梳妆镜前,容貌正有几分那个青年模样,正闭眼小憩……
“轰!”
门外一声巨响,震得我突然想起那机关箭为何那么熟悉了。
——那是我研发的爆炸机关箭。
与此同时,镜前女子也迅速张开眼睛。
好像敲醒了一个沉睡的心灵……
“那个,抱歉,走错了。”
我讪讪一笑,一个转身顺便把我穿的疾飞鞋开了全速,迈开两腿就拼命往外跑。
一阵劲风很快逼上,随之脖子上传来一股寒意,那个清脆声音冷然响起:“你,停下。”
“逢七逢九莫过年。”
我停了下来,高声念道。
“不会在叫那两个暗卫吧?”她将短刀手中盘玩一下,又在我脖子上,“刚才追过来的时候,看见两个人趴在房顶鬼鬼祟祟的,就顺手打晕了——所以谁派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是因为上午的辩论。”
——于是我开始原原本本将想法说出……
“——这就是我们莫家存在的意义!”
最后,我情不自禁挥舞双臂,高声说道。
“别太激动,双手抱头,蹲下。”
“……哦。”
瞥见她手中闪亮的小刀,我老老实实蹲回原位。
梦珂绕着我转了几圈,忽然开口道:“你似乎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唔——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反驳,明天,再过来一下,让我想想。”
她说着,抽回短剑,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在黑夜映衬下让我脊背一阵阵发凉:“对了,如果让我发现你把今天看到的说了出去,保证你明天会被分成好几份丢到江里的。”
……嗯,从这之后,我便时常跑到玄坊十二巷四号,有时我向她兴奋地介绍新发明,有时又会为了个不同观点争的面红耳赤,就这样,那段时间过的飞快。
——周历280年,魏惠王驾崩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深吸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推开门,便看见她一身男装端坐正堂之上,就那么静静看着我,屋中充满从未有过的凝重。
“今天,我去给世伯展示成果,在他桌子上发现了一封写好的稿纸。”
“那是一封信。”
“——世伯要用我研制的武器,联合应伯,段伯,诛杀当今长子,另立幼君。”
“这没什么,不关我事。”
“可他连新税制都定好了,加了一倍——因为还要拉宽阵线,打仗立威。”
“这算什么,他明明那么好一个人,说好的止天下兵戈呢?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我想清楚了,要建立自己的莫家。”
“梦珂,你在朝堂有机务在身,就告诉当今王上……”
她只是出神望着我,不发一言。
我的声音愈来愈小,最终也消逝,只是望着她,一片寂静中,似乎空气都滞住了。
“惠文王去世了。”她突然打破沉默,“信任国君似乎很讨厌我,认为是我害他父亲打了败仗。”
“说不定你是对的呢,莫敌。”
“所以?”我依旧注视着她,她却缓缓低下头,只有声音轻轻飘来。
“我必须离开了——如今不可能再被重用,留下或许还有生命之忧。”
“那,干脆一起走吧。”
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梦珂的头却更往下低了:“可是,你可是莫家主,和我的路不一样的。”
“莫家子弟如今已遍布天下,不少诸侯都在给与我们经济支持,有没有我无所谓的,况且——”
“违背建立初衷的莫家还有必要吗?这个不管怎样都会成为权谋者工具,就算得到很多还要更多资源的世界还有必要吗?!”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大,面前梦珂却依旧低着头,表情隐没在一头长发中。
请你抬起头吧,梦想,我可以和你一起追求,路,可以和你一起走,无所谓的,都不要紧了。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时间如同这粘稠令人呼吸滞涩的夜,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忽而响起,融化了漆黑夜色。
“就知道,最后会成这样啊。”
梦珂说着,终于抬起头,同时,一阵刺痛随着剧烈眩晕从脖子右侧传遍全身。
——太熟悉这什么了,莫家机关麻醉针,我发明的。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我看见了她的表情——分明带着笑容,泪水却不断从脸颊两侧划过。
什么啊……明明是你非要这样吧。
别哭啊……